冬 至

她洗好一位年輕人的頭發，請他坐到凳子上等候。凳子上已坐等三位。這時，第一個客人把圍在頭頸里的毛巾拉下，扔向空蕩的理發椅。

“還要等多久？天這么冷，都快感冒了。”

她趕緊說：“阿亮去配個藥，馬上來，我打電話催催。”

她給客人遞上熱毛巾。撥通阿亮的微信電話。

“喂”了一聲后，她聲音小了下來。阿亮說還在排隊取藥，讓她穩住客人。她只能說：“哦，好的好的。你抓緊點。”

她跟阿亮從北方小城來到這個江南城市時，完全聽不懂這里方言。二十多年下來，雖然自己不能講，客人每句話她都能聽懂。

客人進門先給洗頭、按摩，既是服務，也是留住客人的一種方式。她曾經想過學理發，但店里就兩人，都是大師傅，誰來打下手、做雜事？小時候，街坊鄰居都夸她手巧。刺繡、縫紉、剪窗花樣樣行。新娘子盤頭、梳辮子也都找她。

阿亮給她分配的有技術含量的任務是卷發、染發、燙發，還說心細手巧的才做得來。其實就是輔助工的意思。阿亮的嘴就像蜜糖發射器。

她還是悄悄地學會了理平頭。阿亮只知道她會推推，沒想到她技術嫻熟。

“阿靚發屋”每周二休息，節假日除春節頭上五天都不休。阿亮從開店起就立下這樣的規矩。

有一陣子，她周二一大早就出門，十點多回家燒午飯，看上去很正常。阿亮卻起了疑心。一天清早，阿亮跟蹤了她。

遙遠的北方，有她牽掛的人。父母年紀大，弟弟患自閉癥，需要老人照料。學會推平頭后，她去了幾次養老院，義務為老人們理發。理著理著，她眼淚就掉下來了。看著那些老人們的樣子，她想到自己父母。他們身體只會越來越差，她心里也只會越來越難受。

她聯系了消防隊，提出義務為小伙子們理發，全市五個大隊，正好一月輪一次。小伙子們喊她姐，她開心激動，把他們個個理得精神抖擻。弟弟要有這些消防隊員一小半強就好了。阿亮埋怨她不帶他一起做義務理發師。她回答丈夫，手藝一般的做義工，雙方都心安理得。

回到店里，她仍然只打下手，任何理發工具都不碰。她給阿亮圍上紅色工作圍裙，自己系上黑色的。她覺得長波浪頭發配黑色圍裙，最有示范效應。店面只有二十多平方，每個細節都精心設計。她不擺噱頭，在第一家店里，給客人提供桶裝礦泉水。現在換了新地方，又給客人準備帶鎖的儲物柜，她還泡好陳皮紅茶端給洗好頭的客人暖胃。

坐著的客人全嚷起來了。頭發濕漉漉，即使開了暖空調，頭上也吃不消。她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唰”地給第一位客人圍上白色圍裙，操起打薄剪刀，認真地操作起來。

大家閉了嘴，瞪大眼睛看著她。都是熟客，有的還是從第一家店開張跟到現在的老主顧。她操刀上陣，他們以前想都沒想過。

“老板娘啊，你這么能干，以前怎么沒見你出過手啊？”

“我只能頂班，應急。”她一口北方話，顯得真誠質樸。

客人滿意地望著鏡子里的新發型，連聲夸獎：“理得好啊！比亮哥還好，以后我來，就嫂子你給我理了！”

第一位之后，她接著理了四個頭。以前也不是沒頂過，最多理一兩個，今天連續理這么多，虧好都是男式短發。

阿亮拿著一大袋藥跨進門，連聲向客人們道歉。有個客人開玩笑說：“嫂子上崗，阿亮要下崗呢。”

阿亮連聲說：“我巴不得呢。早不想干了。呵呵呵。”

她用余光掃了一眼藥袋子。感覺這次配的藥又多了點。阿亮四十歲之前幾乎沒有進過醫院，這幾年，突然發了很多病。先是尿酸高引起痛風，最厲害的時候，他坐著翹起一只腳，替客人理發。接著頸椎炎發作，艱難地抬手使剪刀、電推時，頭上掛滿汗珠。現在血糖又高了，空腹超過8，餐后兩小時達到12。痛風、頸椎炎難受歸難受，血糖高才是對內心的一大打擊。她感覺到阿亮的一系列變化：什么都不敢吃，閉店回家再晚也要堅持跑步，聊天話題繞不開健康等等。

阿亮接過理發剪，她長長舒口氣，幫剛進門的客人洗頭。一下子放松下來，她忽然覺得手臂、雙肩酸脹。“阿靚發屋”早上九點開門，晚上九點關門，生意好的時候，阿亮要剪三四十個頭。日常平均一小時起碼做一個客人。每天，她插空做好的飯菜，要熱好幾次后，阿亮才能扒上幾口。二十幾年都這樣，阿亮身體在她眼前一天天垮下來。

她從洗發臺瞄了一眼丈夫，背駝成龍蝦樣。白發太多，她索性每三天用刮刀替他刮一遍。今天阿亮頭皮特別亮，泛著光。

她認識阿亮時，他長發披肩，是北方小城的吉他歌手。他在小酒吧里彈唱《同桌的你》《藍蓮花》《白衣飄飄的年代》。她是酒吧服務員。她在他歌聲里擦桌子、遞盤子。漸漸地，回家的時候，也悄悄地哼上一兩首時髦的校園歌曲。雖然初中畢業后沒考上高中、技校，她還是喜歡校園氛圍。開始她以為吉他歌手是一位大學生，買來校園歌曲卡帶，請他簽名。說不定他是老狼、葉蓓的同學呢。

可阿亮不是。他只是一個靠彈唱掙錢的歌手。她反而放下了心。與阿亮能夠平起平坐了，以前那些關于學歷、知識、見識等等的擔憂，全都不存在了。她可以單純地追求喜歡的人。

小酒吧倒閉了。他倆坐在臺階上商量。阿亮父母是支邊教師，前些年回了江南老家，如果她同意的話，一起回南方創業。

“可是，我們能做什么呢？”

“唱歌肯定不行，得做穩定的職業。”

“除了彈吉他唱歌，你還會什么呢？”

“我還會‘修理人。”阿亮雙手做鉗形來卡她脖子。

阿亮學歷比她高點，念過職校。他學賓館管理專業，順便學了美容美發。彈吉他和唱歌完全靠天賦加自學。

店里客人又雜又多，她靜靜地看著聽著，無非就是那些錢的事情。心里想著，還是自己年輕時好，能愛上吉他聲和歌聲。

她跟阿亮來到這個江南城市。剛開始寄居在阿亮父母家。他們住朝北小房間。冬天江南不采暖，她把刺入肌骨的寒冷當作父母對她不辭而別的懲罰。幾年后，當她慢慢適應江南氣候，與父母的關系也緩和了。老兩口來到江南，抱到胖乎乎的外孫子，眼淚淌了下來。

“今天冬至，我回家包餃子。阿亮，燙發時間不要太長。”一位老顧客進門關照阿亮。阿亮點頭連聲說OK。

她知道老顧客也是北方人。她看看街上，一年中最短的白天很快就要過去。明天起，日腳又會一天比一天長。日子被年框住，她困在這二十多平方小屋里，毫無趣味地滾過四季，又來一遍。

已經熱過兩遍的飯菜，阿亮還沒工夫吃。主食是一根玉米，菜是炒大青菜和洋蔥炒牛肉片。她忽然想念有公公婆婆在的日子。如果他們還健在，昨天晚上肯定會喊他們過去，按照習俗先祭祖，然后吃一桌“冬至夜飯”，有冬至餛飩、冬至團子、羊糕、熏魚、“安樂如意菜”，還有“冬釀酒”。阿亮血糖高，也要嘗這甜甜的桂花米酒。她也喜歡喝。可今年春節后，老兩口先后離他們而去。昨晚的冬至夜飯，她就在店里給阿亮煮了速凍水餃。阿亮沒說什么，也沒提什么“冬釀酒”。她準備等傍晚時分，客人少點的時候，出去給阿亮買羊肉湯回來喝。他最喜歡在羊肉湯里放大把大蒜葉和濃郁的辣醬。

也有令她開心的事情。去年兒子從三加二大專畢業，找到了地鐵列車駕駛員的工作。從小到大，她和阿亮都沒時間照顧兒子。周末得干活，更沒法陪兒子玩和補習。還好，兒子不怎么優秀，也不怎么差，長得過得去，一上班就跟單位里一位站臺服務員談上戀愛。女孩生在普通工人家庭，也沒有好高騖遠的想法。她和阿亮拿出所有積蓄為兒子新婚房付了首付，剩下的讓兩個孩子貸款還。

兒子大喜之日，阿亮拍拍床沿，感慨地對她說：“我們現在‘赤腳地皮光了，不過呢，也沒什么牽掛了。”十月金色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黑色床沿油光锃亮。

那天晚上，阿亮被從北方遠道趕過來的伙伴們灌得七葷八素，拎起話筒搶了樂隊的生意。二十多年了，她再次聽到《光輝歲月》和《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阿亮還在臺上唱，她跑了出來，坐在賓館花園九曲橋上，一條條錦鯉向她聚攏。這池塘像整個世界的縮影，魚兒也有快樂和憂愁。說不定也和人類一樣，憂愁遠大于快樂，盡管它們看上去無憂無慮。

她端了杯熱茶送給正在工作的阿亮。每次看到阿亮坐到滾輪圓凳上剪發，她就知道他累了。

剛開店時，阿亮手勤話多，不知疲倦，吸引了很多客人。每年，阿亮還會去廣東一次。他貼出自己手寫告示：“因學習新業務需要，本人赴南方參加培訓十天，由此帶來的不便，敬請各位諒解。本人定將以更新技術回報新老顧客的惠顧和信任！”

阿亮回來把新技術首先用在她頭上。有一次，他學會“爆炸頭”。她不肯做試驗品。阿亮就捧她：“在香港，這種頭被稱為‘米雪頭，你不僅長得像米雪，氣質還更勝一籌呢。”結果，爆炸頭做成了馬蜂窩頭，不得不剪成男孩頭。

這些年，阿亮沒再去南方學習，不再創新，連理發價格也統一成男女剪發一個價。有些老顧客說吃喝都這么漲，理發貴點說得過去。不是阿亮不想漲價。推開店門望出去，沿馬路看得見的就有兩三家理發店。留住客人靠技術、感情，最終還是靠價格。

天很快暗下來，陰沉沉的。阿亮手里有一個客人，凳子上已經空了。她走出店門，立刻聞到一股炒菜的香味。美好的事物總能使人愉快。她掌握了阿亮一個小秘密。

阿亮父母在世時，周二上午，他總是到老人家幫著做家務事，跟老人們聊天。他們走了之后，阿亮似乎還是很忙。她發現客廳里出現了一把吉他，擦得很干凈，弦也緊繃著。這把從北方帶回來的吉他，到了江南從來沒有被取出來過。

那天，去消防隊時，她出門轉彎躲在暗處。阿亮背著吉他出小區。清亮的歌聲從福利院傳出來，她想到了弟弟。她抬頭看著蔚藍天空，不知道弟弟會不會也想念姐姐。最近一次視頻通話，父母把鏡頭轉向弟弟，他用雙手拼一個大大的心送給她。雖然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男人的幼稚祝福，但她真的好開心，也觸發心里的隱痛：父母無法照顧弟弟后，該怎么辦？阿亮歌聲還沒停歇，就響起熱烈而又雜亂的掌聲。墻外，她禁不住也拍起了手。

聞著香味，她向羊肉湯店走去。突然間，幾片冰冷的東西打在她臉上。

啊！雪來了！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