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的山水審美心態(tài)

鄭瑤　劉玉群

袁宏道的山水記與他一生行跡緊密相關(guān)。二十九歲，初官吳縣，勘察災(zāi)情，周游洞庭，所作山水記十九篇，見于《錦帆集》;三十歲解官后，游吳山越水，所作三十八篇，見于《解脫集》;三十二歲至三十三歲，赴京城任官，游京中，所作八篇，見于《瓶花齋集》;三十三歲至三十七歲，辭官歸鄉(xiāng)，游匡廬、太和、桃花源等地，“窮極幽遐”（《行狀》），所作十一篇，見于《瀟碧堂集》;四十二歲，典試秦中，游遍諸勝，歷經(jīng)嵩山，所作十篇，見于《華嵩游草》。此外，在他的尺牘和雜著中，也有不少篇幅是關(guān)于山水的描述和議論，而且富有特色。

明末陸云龍在對袁宏道《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的全篇評點中提到游記能讓讀者如親臨山谷間才為佳作，而袁宏道做到了：

中郎諸記，真能繪滄波于楮，出窮巖于筆端……

他將山水的“喜怒動靜之性”繪于筆端，描摹山水神情不遜于宗炳這樣的畫家。而其山水記成就的取得，與他獨特的審美心態(tài)，即審美活動中的心意狀態(tài)，是分不開的。而袁宏道的山水審美心態(tài)，我們可以試著從世俗化和文人化并舉的審美趣尚，以及物我親和的審美思維方式兩方面做一些探究。

世俗化與文人化并舉的審美趣尚

所謂審美趣尚，是指人們在審美活動中的志趣和好尚。袁宏道性靈說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他以人情為真，以真為趣，認為“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得之自然者深”。而他所倡導的“趣”，與傳統(tǒng)的士大夫標榜的風雅之趣不同，是帶有世俗化的情趣。因此，他在山水記中呈現(xiàn)出世俗化的審美趣向，這主要表現(xiàn)在語言淺白、采用對話和展現(xiàn)世俗生活、人情等方面。在《百花洲》中，他與江盈科寥寥幾句對話，明了通俗，寫出百花洲應(yīng)遍植百花，花香四溢，是春日踏青賞花的勝地，但是親去其地發(fā)現(xiàn)無花可賞，只有二三十艘糞船“氤氛數(shù)里”。未提及百花洲在宋朝時的盛況，卻從百花洲之名落筆，與明代冷落景況形成暗自比較，這種落差作者寫來卻未有太多古今對比的歷史興嘆，而是給人一種世俗化的諧趣。再如《西施山》：

余戲謂石簣：“此詩當注明，不然累爾他時謚文恪公不得也。”

西施山是西施曾經(jīng)教歌舞的地方，帶著一些綺艷的色彩，作者和友人夜宿于此，還作詩以記之。古代文人對清譽看得極重，而謚號更是朝廷對他們一生功績行狀的評價，原本應(yīng)鄭重對待，卻在這里引出了一段戲謔的對話。陶望齡笑袁宏道取號稱“館娃主人”，卻唐突了西子，無顏行于行浣溪道上。而袁宏道以浣溪道上都是東施娘子機敏回復他。由此可見，他們將莊重的追謚拿來說笑，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他們作為文人士大夫追求的價值取向流于世俗化了，在你來我往的對話中盡顯世俗情趣。而《五泄一》中還計較五泄的“諸山態(tài)貌”是否值得跋涉的艱辛，帶有世俗功利的色彩。

有些篇章雖名為山水記，但對山水，并未過多著墨，而是對陶醉于山光水色間的人極力描摹，繪出一幅幅動人的世俗風情畫卷。如中秋賞月之時，描寫西湖的情景：“傾城闔戶，連臂而至”，女子無論貴賤，“莫不靚粧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檀板丘積，樽壘云瀉”，熱鬧非凡，純是一幅高歌狂飲的行樂圖。在《荷花蕩》中寫畫舫云集，來自遠方的游客，哪怕帶有數(shù)萬錢也難以覓得舟船。文中將游人聲色之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大約露幃則千花競笑，舉袂則亂云出峽，揮扇則星流月映，聞歌則雷輥濤趨。

然而，袁宏道在山水記中，也不時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和封建士大夫的清雅之趣，展現(xiàn)出了文人化的審美趣向。他對世事的關(guān)心。在《良鄉(xiāng)三教寺記》中，他有感于寺僧設(shè)茶棚免費供奉湯茶的善舉，深刻反思，深感自愧不如：

余儒者也，一錢不與，文曰儉德，但懼傷惠，不恤傷忍;懷市井錐刀之心，背先圣立人之教，溝中之瘠，寧復掛念？

袁宏道盛贊這位僧人，以關(guān)懷天下的儒者身份發(fā)出感嘆，展現(xiàn)出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差距，以此深刻剖析自我。《穹窿》中，作者看到因為地勢內(nèi)高外低，難以蓄水，很多百姓都棄田逃離。“乃為減其正額，每年課稅，征十之五”，展現(xiàn)出他對民瘼的關(guān)心。

他還在給師友的一些信中表示了對世事之憤慨，并表明這正是他溺于山水之緣由：“近日國事紛紜”“真不若在山之樂也”。因此，一經(jīng)登山臨水，他便獲得一種解脫束縛后的強烈的任性自適的審美愉悅之感。

袁宏道山水記的文人化審美趣尚還展現(xiàn)在他不僅介紹一些文物古跡，還對其進行一番考證，如《嵩游第三》介紹刻于戒壇、古碑和石柱之上的文字，并對石柱上是否為蘇軾所題進行了考證。而在《姑蘇臺》中，對照各種文獻記載，對其舊址進行了一番考證。袁宏道以文人的視角，審慎對待山林水澤間的歷史遺跡，有時還探究興亡之理。在《游驪山記》中，觀覽了周幽王、秦始皇和唐玄宗三朝遺跡，他倚松四顧，茫然感嘆到：“吁嗟乎此山，祟三世兮。”而后又否定了驪山給這三朝帶來災(zāi)禍的想法。可見他不同于一般的封建文人，不迷信附會，正視山河與朝代更迭的關(guān)系。這種寄情理于山水的做法，在他后期作品中更常見。

他以文人雅致的筆法寫出山水之神韻。描寫東林寺“時微雨，山色為云所扃，稍露半髻。獨下雉諸巒，晴霞如彩，光射澄湖，冶波鱗鱗”，景致層次分明，絢麗多姿，文筆洗練優(yōu)美。寫西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句式整齊，語言傳神，比喻生動，情韻流動，富有詩意。同時他還以文人獨特的審美眼光點出西湖最盛在春景和月景，而一日之盛在朝煙夕嵐。

在袁宏道的山水記中，不管是世俗化還是文人化的審美趣尚，都是他在“獨抒性靈”主導下的求趣求真的思想在審美志趣和好尚方面的反映。無論是他展現(xiàn)世俗風情、描畫山水之美，還是考證遺跡之真;無論是俗情還是雅意，都是他作為審美主體求真識、求真趣、求真情的審美心態(tài)的表現(xiàn)。

物我親和的審美思維方式

原始先民對萬物敬畏，覺得萬物有靈。由這種思維逐漸分化出審美領(lǐng)域的物我親和的思維方式。加之晚明時期三教合一，心學狂飆突起，袁宏道深受這股思潮的影響，在文學領(lǐng)域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正因如此，在山水記中，他展現(xiàn)出“以我之性，貼山水之靈”的物我親和審美思維。他從全方位的感覺出發(fā)，極寫審美主體在欣賞山水時的官能感受：

一日之中，耳窮于鳴泉，目眩于幽碧，舌燥于叫愕，踵蹇于促曳，是亦天下之至觀也。

他在游玩時還非常注重沉浸式的審美體驗，如在《雨后游六橋記》中記錄在寒食后，與友人游西湖，和桃花作別。一場春雨，落花盈地，他們偶然發(fā)現(xiàn)白衣與花色相襯更鮮麗，同行著白內(nèi)襯的人都脫去外衣，成為漫天桃花雨中的一些點綴，積極地想與自然盛景親近。游倦之后，臥地飲酒，背枕落英，又“以面受花”，直觀感受桃紅或于樹丫上搖曳生姿，或于天地間回旋慢落，與自己漸次接觸時心弦地撥動，渾然與其融為一體，此為極樂。同樣袁宏道在觀賞瀑布的時候，“以面受沫”“潭色浸膚，撲面皆冷翠”，將自己投身至景物之中，切身感受。

作者在游賞山水過程中，任性任情，讓自己努力貼近山水，使主體在山光水色間的審美體驗達到極致。

此外，袁宏道給山水著上“性靈”之色，極寫其態(tài)。

沿溪行，巨石巍怪，或眠或立，湍水撼之，一澗皆咷號砰激，嶼毛沚草，咸有怒態(tài)。當其橫觸洶涌，雖小奚亦瞋目佇視，如與之斗。

“眠”“立”“怒態(tài)”“瞋目”“佇視”等都是人的形象，而在袁宏道筆下，巨石可臥眠可佇立，急湍撼動，就號聲滿澗，連帶周圍的水中的小島、小洲上的草木都有了怒態(tài)。若是水流橫觸，雖是小溪流也要遭受怒目瞋視。因此，山水具有了人的態(tài)貌神情。他以“我”之眼，觀山水之性，細味喜怒動靜，使其人化。

袁宏道還將自然山水視作闊別已久的友人，一遇便如故，欣喜異常。另外，他還認為山水有靈，主動與游人親近。如《華山別記》中，無纖塵的天空，青色山崖，紅色樹木，山中夕陽、日暮佳月，“各畢其能”。《由水溪至水心崖記》中，水流能斂怒，波紋變澄澈，遠山能蓄黛，“遞相親媚”。這里作為審美客體的山水變得能動，極力展現(xiàn)美好的情狀，使游客歡娛。自然的山水不僅具有人之神態(tài)動靜，還具有了人之思想。雖然這些都是作者用率真率性之筆，移情山水，臻于物我合一的境界，但在客觀上也確實給人一種山水出性靈的審美效果。

在袁宏道筆下，自然山水還是一種審美介質(zhì)，可以用來習靜，即使心境沉靜清澄，參禪悟道。他還借水勢特點來論文：“……得其浩瀚古雅者，則為六經(jīng)。郁激曼衍者，則為騷賦。幽奇怪偉，變幻詰曲，則為子史百家。”

還提到直接讓文章與水的情貌相遇合，文中那些悲笑歌鳴，會與水一起流瀉噴涌而出。可見，徜徉自然山水可以催生出情韻生動的文章。在《游驪山記》中，探討自然山川的作用，“詞人墨客之只詞，有時為山川之九錫”，點出了文人創(chuàng)作與山水的關(guān)系，即詞臣騷客們的只詞片語，有時是自然山川對其最高的禮遇。若是有處士入山被山水倚重，那其定可以受人敬仰。在《由水溪至水心崖記》中寫到山景秀雅，“如文中之有波瀾，詩中之有警策”，又以文章的曲折有致、詩歌的精煉深刻比喻山的特點。可見，山水不僅可以涵養(yǎng)人的性靈，還可與詩文互鑒，影響文人創(chuàng)作。在袁宏道看來，作為客體的自然山水確實有靈，對創(chuàng)作主體或?qū)徝乐黧w會帶來很大的影響。

山水作為物態(tài)的審美客體，對主體也產(chǎn)生了影響，又似乎山水之性靈并不完全來自作者的移情等手法，在某種程度上它似乎又是脫離審美主體而客觀存在的。但袁宏道在物我親和的審美思維方式與舒張物我性靈的審美心態(tài)的影響下，極其注重審美主體的感受，又極寫山水性靈之態(tài)，以我之性貼山水之靈，主動就山水塑造出了物我同一的渾融境界。

由此，“獨抒性靈”在袁宏道的山水游記中得到徹底展現(xiàn)。在這一主張的統(tǒng)率下，袁宏道以求真識、求真趣、求真情和任情任性地舒張物我性靈以達暢神境界的審美心態(tài)來觀照山水，讓人們見到如癡如狂之態(tài)，聽到嘻笑怒罵之聲，認識到一個掙脫傳統(tǒng)枷鎖的倔強靈魂。

作者單位：1.贛東學院;2.東華理工大學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