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 琦 邵一鳴
我國已進入老齡化社會,六十歲以上人口規模居世界首位,面臨著日益嚴峻的養老壓力。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聊天機器人、養老機器人等社交機器人(social robot)在居家與社會養老方面有望發揮重要作用 。社交機器人是一種“擁有社會智能”(socially intelligence),“能夠引發人類情緒感受”(socially evocative),并能和人類交際(sociable)的自動化、擬人化的機器。有別于智能手機等其他媒介,社交機器人的擬人化、智能化特征,使得人們對它的接觸與使用更具交互性和社會性,接近于人際交往。想要更好地服務老年人、輔助養老,設計外觀與功能更符合他們心理需求的社交機器人,十分必要。這成為當前計算機科學、人類學、心理學、傳播學等學科共同關注的重要議題。
鑒于此,國際傳播學界已有研究主要從技術接受模型(TAM)、整合型技術接受與使用理論(UTAUT)等方面考察老年人如何采納與使用社交機器人,研究的對象主要集中在歐美、日本等發達國家和地區。①然而,已有研究忽略了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老年人。更為重要的是,研究未能考慮接觸和使用社交機器人不僅是一種技術采納行為,更是一種人和機器之間的交往互動,需要從老年人的認知情感層面進一步考察。受限于經濟收入水平等因素,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的老年人常被視為新技術使用中的弱勢群體②,但“弱勢”并不意味著“可憐”,而是蘊藏希望與力量③。我國十四五規劃首次將應對老齡化挑戰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智慧養老有機會更進一步地服務銀發經濟的需求,社交機器人有望越來越多地惠及老年人。了解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第一印象,將有助于豐富人機交互的相關研究,從傳播心理學角度研發更符合我國老年人需求的社交機器人。
本研究將運用傳播學媒體等同理論(media equation theory)與認知心理學刻板印象內容模型(stereotype content model,以下簡稱SCM),考察我國老年人初次接觸社交機器人時形成的外觀刻板印象分類,了解他們對不同外觀機器人的風險感知與接受意愿,為豐富上述理論在中國情境下的研究做出貢獻,為進一步思考人機交互關系提供經驗數據。
長期以來,養兒防老既是一種養老觀,也是孝道的體現,這使得家庭養老成為我國主要的養老方式。子女為父母養老盡孝,是美德、義務,更是一種價值追求。④“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家中若有位老人,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樣。居家養老,不僅是子女對父母盡孝,也是中國人對和諧家庭生活的期望。然而,現實情況是,20世紀80年代開始實施的“獨生子女政策”導致居家養老困難重重⑤,相比十年前我國高齡老人死亡率顯著下降,高齡老人身體殘障比卻顯著增長⑥。也就是說,居家養老中,兩位年輕人將面臨著四位有可能活得越來越長,但認知與自理能力越來越差的老人。而“機構養老”又面臨著供給不足、資源分布不均、護理人數存在缺口、社會資本參與度不高等問題。⑦
人工智能時代,社交機器人輔助養老成為現實,有望為解決上述問題發揮重要作用。⑧如,日本研發的陪伴型社交機器人小海豹Paro,對觸摸和擁抱有靈活生動的反應,能夠顯著提高老年人的社交和溝通能力,可以直接降低老年癡呆癥的理療費用。⑨我國研發的機器人白澤、阿鐵,能夠照料老年人的日常如廁、智能看護、語音聊天以及遠程診療等。⑩已有研究從技術感知角度,依據技術接受模型的感知有用性、感知易用性,考察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采納意愿與行為;根據整合型技術接受與使用理論考察新技術是否會給老年人生活帶來更多的便利性,或提高任務完成效率。然而,除了考慮社交機器人技術怎么能更好地服務之外,老年人如何看待社交機器人,接觸和使用機器人會有怎樣的心理反應,同樣需要我們關注。特別是在我國,社交機器人對于大部分老年人而言還是一個相對陌生、新鮮的事物。當初次接觸到社交機器人后,老年人會對它們產生什么樣的印象,這種印象又會讓老年人產生什么樣的心理感受,既有研究存在不足。
為了理解人們如何看待媒體技術并與之互動,20世紀90年代斯坦福大學傳播學者巴倫·李維斯(Byron Reeves)和克里夫·納斯(Clifford Nass)提出媒體等同理論,認為,“媒體等同于現實生活”,“人們會對媒體產生社會的、自然的反應,即便他們知道這樣做不合理,甚至認為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反應”。該理論的研究范式“計算機是社會行動者”(Computers are social actors,以下簡稱CASA)指出,人們會將計算機視為社會中的人,依據外觀、聲音等社會化線索(social cues)形成刻板印象等人際交往中的社會規則(social rules)與之互動。其中,當計算機輸出女性聲音的時候,聲音作為一種社會化線索,會使得人們下意識地認為自己在和女性交流;人們會認為男性聲音的計算機在講解“計算機專業知識”類話題時更具說服力,而女性聲音的計算機在“愛與人際關系”等感性話題上更勝一籌。媒體等同理論與CASA范式,為近年來人機交互、人機協作領域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理論支持。
人際交往中,人們常常通過外觀快速判斷一個人是敵是友,通過這種先入為主、快速的信息處理方式,形成刻板印象。刻板印象是人們有關某一群體成員的相對固定的觀念或期望所構成的認知結構,以及特定的社會認知圖式,對人們的社會認知和行為有著重要的指導性作用。為了深入考察刻板印象的形成過程,以及刻板印象與情感、行為之間的聯系,20世紀9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菲斯克等人提出了刻板印象內容模型,包含感知溫暖(warmth)和感知能力(competence)兩個維度,認為感知溫暖指的是一個人是否被認為有積極的意圖,并傾向于照顧他人的利益,在溫暖維度中,友善、樂于助人、真誠、可信和道德等特征都有助于人們感知到積極的意圖;感知能力是指一個人是否有與實現意圖相關的能力特質,可以通過智力、技能、創造力、效能和獨立性來表現能力特征。例如,人們通常會喜歡外觀感覺溫暖的人,如慈善的年老者等;會更尊敬有能力的人,如權威專家等。
人機交互的刻板印象研究發現,人們也會根據社交機器人的外觀形成溫暖和能力的感知,并根據這種感知形成相應的情感和行為。如面對非人形機器人時,人們對造型像海豹的機器人(名為Paro)表現出積極的態度,認為它更溫暖,有吸引力。人們會認為外觀體積大的機器人,看起來更像人,更有能力,但不如小型機器人更易被控制。另有研究發現,女性類人外觀的機器人會讓人們感覺更加溫暖,也更有能力。斯坦福大學的研究者收集了2005至2016年期間共1471項社交機器人研究中涉及的342個社交機器人圖像,并根據圖像的性別、膚色、外型等特征進行分類,生成公開的數據庫(https://goo.gl/eejbV7)。研究者讓3920名受訪者觀看機器人圖像,并對圖像的溫暖和能力程度進行打分,結果發現人們對機器人外觀的評價可以區分成溫暖和能力兩個維度。進一步地,研究以溫暖和能力為兩個維度構成平面直角坐標系,根據受訪者對溫暖機器人外觀的溫暖和能力的評價,將其中社交機器人圖像排列于坐標系中,直觀展示不同機器人外觀的感知溫暖和感知能力程度。圖1展示了部分機器人圖像在外觀溫暖和外觀能力的程度上的排列:橫軸表示機器人外觀的能力程度,越往右排列,機器人圖像的外觀能力程度越高;縱軸表示機器人外觀的溫暖程度,越往上排列,機器人圖像的外觀溫暖程度越高。

圖1 按外觀溫暖和外觀能力程度排列的社交機器人圖像
外觀形象、身體動作等社會化線索,在面對面的人際交流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對認知能力逐漸衰退的老年人而言,他們更容易憑借既有經驗在人際交往中啟動刻板印象認知對他人分類,特別是在面對陌生人時。事實上,陌生人的面貌對引發老年人的刻板印象起著很大的作用。了解老年人初次看到不同外觀社交機器人時會產生什么樣的印象,將能夠幫助我們獲知社交機器人外觀這一社會化線索設計,如何影響老年人進一步接觸和使用機器人的意愿。同時,相較于以往老年人與社交機器人接受意愿研究多集中在發達國家和地區,本研究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人們對社交機器人的外表偏好,是否存在文化差異。運用SCM模型考察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外觀感知對接受意愿的影響,亦能夠豐富該理論模型在我國人機交互情境下的研究。基于此,本文提出研究問題如下:
研究問題一:我國老年人對不同外觀的社交機器人是否會產生溫暖和能力的刻板印象分類?
對社交機器人的刻板印象分類,會進一步地影響著人們對其的態度、情感,甚至使用意愿。根據SCM模型,Oliveira等發現,人機小組協作后,人們更愿意和感知溫暖的機器人互動;另外,人們對不同的機器人會產生不同的行為意向,如對感知溫暖的機器人更傾向去幫助或保護它,而對感知能力的機器人會更傾向去與它合作。等發現,老年人對機器人教練感知的能力越高,享樂體驗越好,也更愿意進一步使用。
基于此,我們提出研究問題二:我國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外觀(溫暖和能力)刻板印象感知與其接受意愿之間的關系如何?
H2a: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外觀感知溫暖程度越高,越愿意使用它。
H2b: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外觀感知能力程度越高,越愿意使用它。
社交機器人的外觀設計能夠影響老年人的使用意愿,但這種影響是復雜的。有針對老年人的焦點小組訪談研究發現,當在家庭中接觸機器人后,由于對機器人外觀不滿意,多數老年人對機器人在提供陪伴服務方面的表現并不滿意。如,Shibata的研究發現,老年人不太能接受外型像熟悉動物(如貓、狗)的機器人,因為他們往往會將它們與寵物比較,認為機器人不夠真實而不愿意接受。也有研究發現,法國老年人更喜歡那些外觀與生活中熟悉事物接近的機器人,如咖啡壺或者茶壺,因為他們認為“當孫子去看望他時,這樣的機器人可能不會被他的孫子注意到,從而分散對自己的關懷”。也有老年人不喜歡人形機器人,因為這樣會讓他們感受到被取代,產生自己無能的威脅感。可見,不同外觀的社交機器人能夠引發老年人不同的心理反應,進而影響他們的接受意愿。
人際交往中,人們會根據他人外觀、性別、種族等形成刻板印象分類,產生不同的心理反應。SCM模型指出,“溫暖和能力是對他人是朋友還是敵人的意圖判斷”。感知溫暖可以激發人們的信任,將他人認定為朋友;而感知能力則有可能讓人感到被威脅的風險,將他人視為敵人。面對高溫暖和高能力的人,人們會產生自豪、贊美和欽佩之情,而對低溫暖低能力的人,則會產生厭惡、貶低和輕視。已有研究發現,在觀看了324張社交機器人圖像后,人們會對外觀感知溫暖與能力程度不同的機器人產生欽佩、同情、喜愛、憐憫、蔑視等不同的情感反應。研究證實了運用SCM模型觀察人們對機器人外觀刻板印象產生不同心理反應的可行性,但是缺少針對老年人這一特定人群的研究。對于老年人而言,社交機器人被視為能夠給他們提供陪伴,減少孤獨感。然而,有研究指出,社交機器人等智能技術可能會給老年人帶來孤獨感等心理風險;他們會擔心對技術過于依賴導致與朋友和家人更加分離。許多老年人反對使用機器人替代人來照料自己,因為這樣會減少自己和他人的交流而使自己更加孤獨。并且,因為擔心會被取代,越來越無用,一些老年人表示只需要社交機器人完成一些清潔類的簡單工作。
可見社交機器人走進老年人生活,帶來的未必都是福祉,也有可能讓他們產生被家人忽略的擔心,增加了孤獨感風險。有鑒于此,基于SCM模型,我們想要了解,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外觀的感知孤獨心理風險是否中介了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刻板印象感知與接受意愿間的關系,研究問題與假設如下:
研究問題三:我國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溫暖和能力)刻板印象感知與感知孤獨風險和接受意愿之間的關系為何?
H3a:感知孤獨風險起到了遮掩效應,削弱了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溫暖感知對接受意愿的影響。
H3b:感知孤獨風險起到了遮掩效應,削弱了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能力感知對接受意愿的影響。
本研究選取河南武陟縣老人為研究對象。河南是我國的人口大省、農業大省,屬于中等發展省份。武陟縣經濟發展處于中游,城鎮化率接近50%。武陟縣總人口74萬,60歲以上老年人有9.6萬人,占總人口的13%。近年來,我國大力推動以“縣級為龍頭、以鄉鎮為重點、以村組為基礎的養老服務網絡”,在全國形成了203個試點地區,其中武陟縣形成了“縣養老中心+鄉鎮敬老院+村級慈善幸福院+個人”的四級聯動新興農村養老服務模式。作為探索性研究,本研究選取武陟縣老年人作為研究對象,一定程度上能夠幫助我們了解我國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外觀感知與接受意愿,在此基礎上探討社交機器人如何更好地實現智慧養老。
具體抽樣時,我們根據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報告和武陟縣民政局提供的全縣老年人的實際情況,按照60—69歲、70—79歲、80歲以上的年齡層劃分,進行了40∶46∶14的等比例分層抽樣。樣本包含住在養老院的老年人和住在自己家里的老年人,共有1480人。發放問卷時,我們從20個養老院中隨機抽取6個,共發放80份問卷;從60個居民區中隨機抽取20個,發放1400份問卷,共計1480份問卷。研究以80位老年人為一組,每組(包含不同年齡層)觀看1個社交機器人圖像(圖像被隨機分配)。具體調查時,采取“入戶+社區組織”的方式發放問卷,由華東師范大學兩位研究生和武陟縣民政局工作人員共同組織。所有的受調查者中,有1350位老人返還問卷,響應率為91.21%,剔除未能完整回答等質量不高的問卷,共有730份有效問卷。最終樣本中,男性占57.1%,女性占42.9%,平均年齡為72.36(SD=7.52)。7.5% 的受訪者沒有接受過任何正規教育,近一半(45.5%)的受訪者接受過小學教育(包括肄業),30.4% 的受訪者接受過中學教育(包括肄業),11.4% 的受訪者接受過高中教育(包括肄業),5.2% 的受訪者接受過大專及以上教育(包括肄業)。86.7%的老人和家人居住在一起,7%的老人獨居,6.3%的老人居住在養老院。
調查于2019年5月至8月展開,每位參與調查的老人得到一份小禮物作為報酬。發放問卷前,在養老院工作人員的協助下,我們對20位老年人進行了預調查,以使得問卷題目更容易理解,字體更便于老人閱讀。
本研究從斯坦福大學社交媒體實驗室提供的按溫暖和能力排列的社交機器人圖像中(見圖1),沿橫軸往右按溫暖程度高低選擇了9個社交機器人圖像,沿橫軸往右按能力程度高低選擇了9個社交機器人圖像,共計18個。社交機器人圖像見圖2。

圖2 社交機器人圖片選擇
需要說明的是,上圖中18張社交機器人圖像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如Qin來自中國,Paro、Matilda等由日本研發。在本次調查中,受訪老年人表示,他們認為機器人Alice是中國女孩因為頭發是黑色的,而Furhat則像是戴著雷鋒帽的男青年;其他機器人外觀有的像小動物,有的像機器。因而,盡管社交機器人圖像來自斯坦福大學社交媒體實驗室,但將它們用于我國老年人調查并未產生顯著文化差異影響。
1.刻板印象模型中的感知溫暖和感知能力
感知溫暖和感知能力的量表改編自Fiske,Cuddy,Glick和Xu在2002年的研究,由老年人對看到的機器人圖像進行評價。其中感知溫暖包括“寬容、熱情、善良和真誠”等4個條目;感知能力包含“勝任、自信、獨立、競爭和智能”等5個條目。老年人在看到社交機器人的圖像后,對上述9個條目按照李克特5級量表打分(從1=“完全不認同”到5=“完全認同”)。
2.感知孤獨風險
感知孤獨風險的量表改編自Hughes,Waite,Hawkley和Cacioppo的研究,主要用于通過簡短而有效的問題,測量老齡化過程中老年群體的孤獨感,測量共包括3個條目:“我擔心有了這個機器人家人會忽略我”“我擔心有了這個機器人家人會更少關注我”“有了這個機器人我會感覺到更加孤獨”。針對上述條目,老年人按照李克特5級量表進行打分(1=“完全不認同”,5=“完全認同”)。
3.社交機器人使用意愿
對社交機器人使用意愿的測量來自Heerink,Kr?se,Evers和Wielinga以及Eyssel,Kuchenbrandt和Bobinger的研究,共包含3個條目:“我會愿意使用這個機器人”“我會在家里使用這個機器人”“我會想購買這個機器人”。針對上述條目,老年人按照李克特5級量表進行打分(1=“完全不認同”,5=“完全認同”)。
通過主成分因子分析,我們發現,武陟縣老年人對18個機器人圖像外觀的評價,也形成溫暖(M=3.01,SD=0.88,α=0.89,條目為寬容的、待人熱情的、友好親和的,誠實正直的)與能力(M=3.09,SD=0.89,α=0.90,條目為有能力的、自信的、獨立的、智慧的、有競爭力的)兩個維度的分類(KMO=0.89,巴特利球性檢驗p<0.001,累計方差解釋度73.93%)。這與已有人機交互刻板印象研究中的發現一致,即人們會根據社交機器人的外觀,做出溫暖和能力兩個維度的評價。
進一步地,研究發現,對外觀溫暖的機器人,老年人在感知溫暖程度上的打分也更高(見表1);對外觀有能力的機器人,老年人在感知能力程度上的打分也更高(見表1)。
本研究進一步以使用意愿(M(SD)=2.93(1.19),α=0.83)為因變量,感知溫暖(M(SD)=3.01(0.87),α=0.90)、感知能力(M(SD)=3.09(0.89),α=0.89)為自變量,以年齡、性別、月收入、居住狀況(和家人一起居住、在養老院居住、獨居)為控制變量展開分析。結果如表2所示:

表1 外觀感知溫暖/感知能力得分最高的3個機器人

表2 外觀溫暖與能力感知對使用意愿的回歸分析
結果顯示,感知溫暖和感知能力對老年人社交機器人使用意愿均有顯著正向影響。當感知溫暖程度越高的時候,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使用意愿越高,假設H2a成立;當感知能力程度越高的時候,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使用意愿越高,假設H2b成立。
同時,回歸分析結果顯示,與和家人居住在一起相比,居住在養老院等社會機構的老人對社交機器人有更高的使用意愿,而獨居的老人的使用意愿則略低于和家人居住在一起的老人。這可能是因為,獨居老人通常有較強的自理能力,而居住在家庭和養老院的老人通常需要家人和護工等照顧,因而更希望有社交機器人的陪伴和照料,使用意愿較高。年齡、性別和月收入不會影響老人對社交機器人的使用意愿。
路徑模型M(見圖3)以感知溫暖和感知能力為自變量,以感知孤獨風險(M(SD)=2.91(0.85),α=0.79)為中介變量,計算了它們與接受意愿這一因變量之間的直接效應和間接效應。根據已有研究,用偏差校正的非參數百分位 Bootstrap不需要正態性假設,也不需要大樣本,且計算系數乘積得到的置信區間比Sobel法得到的置信區間更精確。本研究首先在原始數據中抽取 2000個Bootstrap 樣本,其次用模型M來擬合這些數據,保存下2000次運行中各條路徑的路徑系數。

注:* p<0.05
圖3感知溫暖、感知能力與感知孤獨風險
對使用意愿的路徑圖
路徑分析顯示,感知溫暖對使用意愿的影響有兩條路徑。一是,感知溫暖直接作用于使用意愿,直接效應為0.65。二是,感知溫暖通過影響感知孤獨風險,再作用于使用意愿,間接效應為-0.12。經Bootstrap效應檢驗(見表3),感知溫暖對使用意愿的總效應、間接效應和直接效應在95%的置信區間不包括0,說明總效應、間接效應和直接效應都顯著。感知孤獨風險在感知溫暖對使用意愿的影響中起到部分中介作用。進一步計算感知孤獨風險的中介效應占比為1.6%(|-0.01|/0.64)。由于感知孤獨風險間接效應的符號與感知溫暖對接受意愿的直接效應的符號方向相反,所以該效應為遮掩效應。這說明,感知孤獨風險起到了干擾效應,削弱了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感知溫暖對接受意愿的影響。假設H3a成立。

表3 Bootstrap中介效應檢驗
據表3,感知能力對使用意愿的總效應和直接效應在95%的置信區間不包括0,總效應和直接效應都顯著。感知能力對使用意愿的間接效應在95%的置信區間包括0,間接效應不顯著。這說明,感知孤獨風險不會影響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感知能力對使用意愿的影響。假設H3b不成立。
當更具智能化、擬人化的社交機器人有望服務我國老年人時,老年人會如何看待機器人,又會產生怎樣的心理感受,機器人的外觀會產生影響嗎?本研究依據媒體等同理論與刻板印象內容模型,考察了河南武陟縣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外觀的刻板印象分類,以及外觀刻板印象、感知孤獨風險如何影響老年人對機器人的使用意愿。本研究為既有老年人對社交機器人的感知與使用意愿研究提供跨文化研究的經驗數據,為機器人輔助我國養老做出貢獻,也為進一步思考人機交互關系提供借鑒。
第一,本研究首次驗證了媒體等同理論與刻板印象內容模型在我國人機交互研究中的適用性。與國外已有的研究結果一致,對我國老年人而言,當他們看到社交機器人圖片時,會根據其外觀社會化線索啟動既有的刻板印象認知,做出對人一樣的溫暖(寬容、熱情、善良和真誠)和能力(勝任、自信、獨立、競爭和智能)兩個維度的分類。這一結果驗證了媒體等同理論在我國人機交互研究中的適用性,即,人們會將社交機器人同于現實中的人和事物,根據他們的外觀社會化線索產生刻板印象分類。在社交機器人外觀偏好方面,與已有針對發達國家老年人研究不一致的是,我國老年人既喜歡外觀可愛、小巧,類似毛絨玩具,感覺“溫暖”的機器人,也喜歡外觀更像人類,讓他們感覺智能、勝任有“能力”的機器人。本研究為此類研究補充了跨文化背景下發展中國家的數據。同時表明,想要社交機器人更好地服務老人,不僅要考慮技術的適老化設計,也要充分考慮不同文化差異和經濟水平下老年人的心理需求與偏好。進一步地,本研究證實,我國老年人對外觀感知越“溫暖”和越有“能力”的社交機器人接受意愿越高,并且“溫暖”比“能力”更能增強他們的使用意愿。這證實了刻板印象內容模型中外觀對使用意愿存在“溫暖優先”效應。溫暖與能力兩個維度的權重與偏好一直是刻板印象內容模型研究的重點,本研究從人機交互視角對此提供了經驗支持。
第二,本研究發現,感知孤獨風險對我國老年人社交機器人外觀刻板印象分類與接受意愿之間的關系起遮掩中介作用。也就是說,考慮到孤獨感風險時,外觀感知越溫暖的社交機器人反而越會讓老年人產生被家人忽略的擔心,從而降低接受意愿。正如一些學者對機器人進入養老領域所憂慮的,人們并不希望機器人社交能力過強;老年人不愿意更多地接受新媒介技術,是因為會擔心家人朋友更疏離他們。本研究為此類思索增加了實證依據。此外,既有研究關注了技術的使用成本、使用難度,主觀規范等技術和社會層面的風險會阻礙老年人對新技術的使用。本研究則從感知孤獨風險這一心理風險維度進行考察,指出社交機器人外觀引發老年人的心理感受同樣會影響使用意愿。值得注意的是,僅是觀看機器人的圖像,我國老年人會認為那些外觀感知“寬容、熱情、善良和真誠”的機器人,增加了他們被家人忽略的風險,使他們產生不被關注的擔心,從而降低使用意愿。產生這一結果的原因,我們分析可能是由于受傳統文化影響,我國老年人更在意與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在我國農村,老年人一旦喪失勞動能力和自理能力,其在家庭權力格局中就處于絕對邊緣的地位。老年人對家庭、子女依賴感和服從性更強,也更加在意子女的態度。基于此,我們認為,在研發與設計服務老年人的社交機器人時,應鼓勵老年人本人積極參與,考慮到他們的實際生活環境與社會關系,如獨居老人、居家老人和居住在養老院老人的差異,城鄉老人的不同,更細致、充分地關注他們的身心需求,體現其本身的尊嚴和價值,從而促進真正積極的老齡化,實現智慧養老。
第三,本研究認為人機交互研究要真正考慮人的主體性,以促進更有質量的人機關系發展。在詢問人們需要什么樣的機器人之前,更應該詢問人們多大程度上愿意用機器人替代人類,尤其是當人機關系涉及情感與陪伴的情況下。老年人喜歡外觀溫暖的社交機器人,卻又害怕它們影響到生活中自己與家人之間的關系。這透露出,老人并不希望用人機關系來替代現實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正如學者雪萊·特克爾指出的,“研究者擔心機器人會取代人類。但在養老院的數年研究中,我們發現老人們愿意來參加機器人研究的重要動力,是他們可以有機會和我那些聰明、友善和美貌的研究助理們相處。實際上,老年人并不是那么在意機器人,而是將注意力放在了帶來機器人的真人身上。這真是讓人沮喪”。技術可以成為人體的延伸,甚至替代人的“身體自然”,它正促逼著我們逐步走進“人物齊一”的后人類時代,而此時恰恰最應該考慮的是人性、自由和尊嚴。智能的社交機器人可能并不能賦權給老人,讓他們感覺更加自主和獨立,反而讓他們擔心失去家庭的情感支持。老年人在社交機器人等新技術面前是弱者,不僅僅是因為他們不會和不敢使用,更多時候是因為擔心無法達到心理預期而抵制使用。面對外觀和操作方式都陌生的社交機器人,老年人需要心理和情感上的調適。我們也應冷靜思考,能夠讓老年人自主自愿選擇的“數字斷連”,是不是也能幫助實現有質量、有尊嚴的養老。
作為探索性研究,本研究尚存以下不足:一是,來自世界各國的社交機器人圖像有些可能會讓我國老年人感覺太過新奇而無法理解,未來可嘗試使用我國應用較為廣泛的機器人作為刺激,觀察老年人與機器人充分接觸后的感受與體驗。二是,應考慮在崇尚孝道文化的我國,想要社交機器人走入老年人生活,還與整個家庭的態度與接受情況相關。因而有必要考察子女、兒孫等家庭成員對社交機器人的態度及其對老年人的影響。三是,考慮到老年人群體內部的多樣性,運用賦權理論等進一步解釋導致不同老年人在社交機器人外觀感知與風險感知方面的差異。如,我們在后期焦點小組訪談中發現,有些農村老年女性不喜歡外觀高大,更像人類的機器人,因為害怕被打。追問原因,我們了解到這是因為她們年輕時曾有過被家暴的經歷,當看到高大的機器人時,引發了被再次傷害的擔心。可見對這一問題的研究,需要我們將更廣泛的社會人群(不限于老年人群,而是社會全體成員)和更深遠的社會結構(不限于人口結構,而是政治經濟文化結構)連接起來。
注釋:
① Deshmukh,A.,Krishna,S.,Akshay,N.,Vilvanathan,V.,Sivaprasad,J.V.& Bhavani,R.R.TechnologyAcceptance,SocioculturalInfluenceandGenderPerceptionofRobots:AHumanRobotInteractionStudyWithNaiveUsersinRuralIndia.Paper presented at 2018 27th IEE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Robot and Human Interactive Communication(RO-MAN).Nanjing.2018.
② Fryer,W.DigitalRefugeesandBridges.Retrieved from http://blog.infinitethinking.org/2006/10/digital-refugees-and-bridges.html.2006.10.20.
③ 周裕瓊、丁海瓊:《中國家庭三代數字反哺現狀及影響因素研究》,《國際新聞界》,2020年第3期,第26頁。
④ 蕭放:《孝文化的歷史傳統與當代意義》,《民俗研究》,2015年第3期,第32頁。
⑤ 風笑天:《從“依賴養老”到“獨立養老”——獨生子女家庭養老觀念的重要轉變》,《河北學刊》,2006年第3期,第83頁。
⑥ 曾毅、馮秋石、Hesketh T.,Christensen K.等:《中國高齡老人健康狀況和死亡率變動趨勢》,《人口研究》,2017年第4期,第28頁。
⑦ 刁鵬飛、臧躍、李小永:《機構養老的現狀、問題及對策——以上海市為例》,《城市發展研究》,2019年第8期,第98頁。
楊川(1999-),男,四川工商學院電子信息工程學院學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信號與通信原理。E-mail:1685058064@qq.com
⑨ 鞠川陽子:《讓護理機器人照顧你的父母,愿意嗎?》,《第一財經日報》,2021年4月26日,第A11版。
⑩ 王哲:《養老機器人市場會爆發嗎?》,《中國報道》,2019年第6期,第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