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尊
內容摘要:《應物兄》這本書從2003年的構思,到2005年的執筆,再到2018年的出版,歷經了當代中國的劇烈變革,李洱以他熟悉的知識分子題材,寫出了時代的更替變換。部分評論家稱其為“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但是筆者認為,就“百科全書式”寫作來說,盡管包含了豐富龐雜的各種知識,如儒學、道學、佛學、西方哲學、生物學、建筑學、歷史學、藝術、醫學等,卻并沒有足夠的深度供讀者品析;而就“全篇反諷”來說,用一些錯誤而又少為人知的知識來反諷有誤人子弟的可能,這是其浮于表面的“百科全書式”寫作暴露出來的不足之處。
關鍵詞:百科全書式寫作 艾柯 《應物兄》 反諷
《應物兄》是李洱2018年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正如喬伊斯以希臘神話中建造迷宮的巧匠神代達勒斯為筆名的姓氏,他對于作品中的每一個符號都精心設計,以達到構建“百科全書式迷宮”的目的,艾柯正是在閱讀了喬伊斯的著作之后,首次提出了“百科全書式”寫作的評價。《應物兄》中涉及了多個學科的知識,很多評論家單純地以作品中知識的廣博與綜合定義為“百科全書式”的小說。筆者試以《應物兄》中的符號及其結構為例,分析其在構建“百科全書式迷宮”時的不足之處,以符號“浮于表面”的特征,更深層次地了解艾柯“百科全書式”寫作的理論及其背后的決定性元素。符號間的意義復雜地交織成具有可讀性和再生力的迷宮結構,是“百科全書式”寫作的必不可少也是必然的元素。否則,其“百科全書式”是浮于表面的。
一.“百科全書式”寫作解讀
有人評價:“無處不在的細節豐富了這部小說的內涵,從而形成了一種海納百川、包容萬象的闊大氣象,呈現出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樣貌。而這種包容性和豐富感,正是李洱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①
“百科全書式”寫作,是基于艾柯符號學的“百科全書”概念的寫作。但評論家們對“百科全書式”寫作存在著誤讀,片面地理解為知識的綜合性與豐富性,或者把其和卡爾維諾側重文本開放性特征的“百科全書式”小說混為一談。②筆者以《紅樓夢》為例,分析何為“百科全書式”長篇小說。
《紅樓夢》中涉及的學科,曹雪芹都有足夠的了解或者親身的體驗,才得以細致地構建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衰景象;不單是知識的綜合性與豐富性,其傳奇般的人生體驗,讓他對當時的社會狀況有深刻的認識,其塑造的700多個人物,各具特點,完整立體,宛如真人,構建了一個網狀的小型封建社會。故事情節在構建的封建社會下自然地發展,甚至還可以延伸到現代生活,供讀者進行多次且更深層的挖掘和解析,呈現出一本百科全書式的史詩型著作。所以它才可以足以支持一門學科——“紅學”的研究。
正如艾柯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評價:
“《尤利西斯》的世界是一個充滿復雜的、無窮無盡的生活的世界:我們像游覽一座城市一樣可以再次進去游覽,我們可以多次回到那里去辨認一些面孔,去理解一些人物,去設想一些有意思的聯系和流派。”③
艾柯對于《尤利西斯》的評價最先突出的是知識的豐富和廣博,這是“百科全書式”寫作內容上最突出的特點,但是我們不可不忽略“多次回到”、“去設想”這些短語,這是艾柯對于“百科全書式”寫作最核心的評價,強調了作家的創作手法功用,也是多數評論家忽略的。
《應物兄》在知識上,有對“雜碎一般知識”的“炫學”式“硬引”,甚至是在未了解古代小說語境情況下的應用,這在《紅樓夢》、《金瓶梅》的引用上尤為明顯。④以《應物兄》中運用《紅樓夢》的典故為例:
小顏接下來又說,他想拜老劉為師,但老劉不收他,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冰激凌為“束脩”,拜老劉的孫子板兒為師。⑤
《應物兄》承襲《紅樓夢》人物命名,“老劉”易女性為男性,姥姥外孫關系變為爺孫關系。《紅樓夢》中“板兒”與“青兒”作為姐弟,彰顯的是“貴女賤男”的性別觀念。可見李洱并未考慮“板兒”命名的時代性問題。⑥
很多人并不同意其“炫學”式“硬引”的看法,認為李洱只是引經據典而已,其實其重點并不是在于“炫學”,而是在于“硬引”。因為《應物兄》的引經據典沒有很好地融合在小說中,沒有構成一個復雜和包容的意義迷宮,所以它經不起多次回味和設想,呈現出“浮于表面”的特征,從而給人一種炫學的感受,引發了讀者的不適。
這一方面,像極了李洱在《應物兄》描寫的:
通常情況下,他要引用很多注疏,類似于“漢儒釋經”。一個詞甚至可以講幾個課時,整理出來時就是一本書。他這樣做,有時候是為了顯示自己的水平。大部分學生都有智力主義傾向,必須讓他們感到那玩意兒很復雜、很難,他們才會服你,你才能把他們鎮住。⑦
他在描寫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同時,倒有一種自我調侃的意味。
二.“百科全書式”寫作中不恰當的反諷處理
俞耕耘在《文匯報》中寫道:李洱的知識型敘述,并沒有構成實際的理解障礙,因為他有處理的特色。在我看來,特色就是一種“知識意識流”的寫法——不同種類知識的自由聯想,可以實現無邊無際,永遠延伸的構建意義。⑧
《應物兄》中的反諷手法運用得比較多,可以說李洱采用的是整體反諷的寫作。可是《應物兄》囊括的知識太多了,其中還不乏一些錯誤的,如果是作者沒有掌握這些知識,也還可以起到反諷的效果。但如若要讀者全部看出這些反諷效果,則需要讀者具備足夠全面的學科知識,這是不現實的,反倒還可能會起到誤導的作用。
喬木先生的狗木瓜,被送去做絕育后,毛色發生了變化,而著名的生物學教授華學明卻單純地解釋為基因突變:
“按照華學明的解釋,隨著刀光一閃,睪丸迸出,那個神秘的基因序列很可能發生了某些位移,進而影響到了狗皮的毛囊。”⑨
基因突變可能會導致性狀的改變,假設多細胞生物發生了可以改變性狀的基因突變,發生在生殖細胞上的,可以通過受精作用遺傳給下一代。但華學明的解釋顯然是說明體細胞發生了基因突變,體細胞的突變在生長上往往競爭不過周圍正常的體細胞,從而會受到免疫系統的抑制、排斥。像金毛、泰迪等一些有毛色變淺的現象的品種狗,也可能是基因突變的情況,但一般都是從遺傳因素的角度解釋的,也就是說,它們在生殖細胞的階段就產生了突變,只有癌變或其它疾病等情況導致的性狀改變,才會考慮體細胞突變的情況。根據文中木瓜的狀態來看,最合理的應該是從激素分泌的角度來解釋。
一個沒有生物常識的解釋,用在一個生物學教授身上。如若李洱是借此反諷,諷刺一些學者缺乏應有的知識理論,只能說設置得略微夸張。又或許,華學明并不想認真回答這個問題,就隨便找了一個理由解釋。但是在后文又出現了類似情況:
小顏說,受生育勢能的支配,它們一旦羽化,就瘋狂交配,瘋狂繁殖,好像發誓要把錯過的時間全都找回來。⑩
據筆者了解,在生物學領域并沒有用生育勢能來解釋物種交配繁殖的理論,所以這是屬于虛構的信息。《上海文化》雜志社編輯、批評家張定浩評價:“《應物兄》里的知識是讓讀者產生信任感的,小說家不是帶來新的知識,而是把默認的知識用他的方式表現出來,從而帶來真實世界的新鮮感。”
李洱在構建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時,面對如此宏大的知識體系,也有他掌握不夠的知識,所以他采用了一種特別巧妙的寫法——全篇反諷,可以說此指彼,正話反說。因此《應物兄》中作者不太把握的知識,就算是錯了,也能起到一個反諷的作用,在構筑一個宏大的知識體系時,也輕松了許多。但知識分子談論學術問題的荒誕的邏輯,嚴謹的科學知識被隨意改造,很容易帶來讀者對作品內容亦真亦假的懷疑。
符號間的意義沒有復雜地交織成具有可讀性和再生力的迷宮結構,從而情節和人物不能在這個意義網絡中自然運轉,無限延伸,甚至有“炫學式”硬引之嫌。另外,在《應物兄》亦真亦假的信息中,需要讀者有足夠廣的知識涉獵,才能分辨出其是否在運用反諷手法。這樣的反諷手法,運用得是不夠恰當的,反而會顯得眾多的知識浮于表面,沒有很好地融入作品之中。因此,其“百科全書式”暴露出“浮于表面”的特征。
注 釋
①丁子鈞:《<應物兄>: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商丘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9年05期.
②岑天翔:《試論埃科的“百科全書式”寫作》,文學教育(中),2017年第7期.
③巫夢曉:《<應物兄>引用古代小說典故考源》,商丘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④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92頁.
⑤巫夢曉:《<應物兄>引用古代小說典故考源》,商丘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
⑥安伯托·艾科著,劉儒庭譯:《開放的作品》,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
⑦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3頁.
⑧俞耕耘:《知識型敘述的探索與迷失》,《文匯報》,2019年3月28日.
⑨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頁.
⑩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93頁.
(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