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的第一天

1997年，我12歲，在一個金秋時節升入了初中。

一望無際的田野上，水稻悄然進入了成熟期，沉甸甸的稻穗謙卑地低著頭。一陣秋風吹過，金色的稻浪翻滾，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開學的第一天，媽媽特意陪我去學校報到。一大清早，我們一起蹬著自行車從家出發。她騎的是家里那輛老式的“二八大杠”，我騎的是爸爸給我新買的二手永久自行車。我身穿一套藍色的紗料西服，是媽媽帶我去裁縫店量身定制的;我腳上穿著一雙黑皮鞋，也是新的。那時我家里并不寬裕，但是媽媽總是傾其所能地讓我穿得精神、體面。媽媽也掏出了壓箱底兒的衣服，精心地打扮了自己。

那一天，周邊各個偏遠村落里的孩子，都從四面八方奔向新安鎮上的同一所中學。從我家到學校，有6公里遠，去的時候是順風，我和媽媽都騎得很輕快。

出了村子，道路變得平坦寬闊，路兩旁都是高大的白楊樹，樹冠頂部的茂密枝葉相接在一起，讓整條路都被綠蔭遮蔽著。在快要到學校時，我一抬頭，遠遠地看到路盡頭的光亮，覺得自己如穿行在一條幽長的隧道里。

上學時順風，放學時就變成了逆風。下午兩三點，毒辣的“秋老虎”仍在炙烤著廣袤的大地，而在白楊樹蔭蔽下的放學路上，秋風迎面吹來，卻能讓人感受到絲絲的涼意。

我和媽媽騎車走著走著，見到在我們前面不遠處，一個獨自騎行的短發女生在車上突然一晃，頓住了。她差一點就從車上摔了下來，好在她反應快，伸出一只腳點在地上，撐住了。

她默默地把車推到馬路邊上，蹲下身查看起來。

在我和媽媽趕上她之前，有幾撥人陸續從她身邊騎行而過，有三兩成群的小伙伴，也有像我和媽媽一樣的大人與孩子。

媽媽腳下疾蹬幾下，來到她的身邊，停下車來，問：“姑娘，你怎么啦？”

“阿姨，我車鏈子掉了，卡住弄不下來了。”短發女生已經急出了一頭汗。

“別著急，阿姨幫你看看。”

媽媽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摘下白手套，去路邊的樹上折下一根強韌的樹枝，三兩下就幫她把車修好了。

見媽媽弄了一手的油污，短發女生遞過一方嶄新的手帕。媽媽并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又走去路邊，揪了兩張麻葉子，把手抹干凈。

“謝謝阿姨。”短發女生連聲地向我媽媽道謝。

“這點小事，還客氣什么。”媽媽笑笑說。

然后，我們仨結伴騎行了一段路，短發女生住在比我們近的村落，便在一個岔路口先拐下去了。

這是一件極小極小的事，就像田野中的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長在某一棵大樹下，長在某一條小河邊，或者長在某一塊石頭的縫隙里。以至于當時和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并未意識到它的存在。

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時間來到了2019年1月10日，一年一度的全國圖書訂貨會又在北京隆重舉行，在廣東展團館活動區，舉辦了一場我的新書發布會。這是我在自由寫作之后，第一次這么隆重地發布新作，當時的我心情忐忑，像一名即將上考場的中學生，興奮而緊張。

在那次發布會上，我特意邀請了我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時的恩師楊蕊。那天她穿了一身紅色的羊絨大衣，整個人熱情洋溢，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她在發言中鼓勵我說：“云峰是一位具備暢銷潛質的作家，因為他是一個陽光的大男孩，他內心有一股童真和執著的勁頭，不斷地給身邊的人以鼓勵，這是兒童文學作家必須具備的品質。這在他于北京電影學院研修時就有所體現。”

我是在2016年去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的，當時我已經年滿30歲了，剛從出版社辭職，一心想要當一名自由作家。那時的我已經工作多年，有了一定的社會履歷，剛返校園時，一時間束手束腳，有些放不開。

我翻看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時的課堂筆記，那是在2016年9月22日下午，楊蕊老師為我們帶來了她的第一堂課，主題是“原型敘事”。我猶記得，她身穿一件黑色外套，脖子上系著一條絲巾，精神飽滿地走進教室。那一刻，外窗朝北的昏暗教室仿佛都被她照亮了。她在講臺上定身站穩，聲音洪亮，從15000年前法國拉斯科洞窟中人們狩獵公牛的巖畫開始講起，娓娓道出如何在創作中運用力量流動的原理賦予故事“致幻”的魅力。

在那堂課上，我鼓起勇氣，舉起手，從一方小小的課桌后緩緩起身，回答了一個問題。那是我在重當學生之后，第一次主動回答問題。那一刻，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如同尋回了少年時代的不安與悸動，我仿佛被重新激活了。那一刻，我才領悟到，為什么校園被人們稱為“象牙塔”，因為那的確是一個能讓人脫離現實的精神圣地。

后來我又去旁聽了楊蕊老師主講的很多課程，在心中把她奉為德高望重的師長。所以，明知她在發布會上說的那段話鼓勵的成分居多，我還是聽到了心里去。我忍不住想，如果楊蕊老師口中的那股“童真和執著的勁頭”真的存在于我的內心，一定是媽媽在我離家遠行之前，就悄然地把它們放進了我的胸膛。

媽媽曾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婦女，但是她熱心、淳樸、正直、勤勞，她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她相信小小的善舉可以溫暖人心。媽媽是小草，我也是小草，我想像她一樣，在每一個清晨，都把晶瑩的露珠掛在葉尖，在每一個晌午，都把陽光存進葉片，在生命力旺盛的每一天，都悄然地吐露出清新的氣息。秋風來了，也沒什么好惆悵的，就順勢暫歇繁榮，在白茫茫的大雪下沉沉地睡上一冬，等明年的春天來了，再給世界點顏色看看。

在我上中學的第一天，媽媽送出了這樣一份升學禮物，現在我收到了。

肖云峰 青年作家，畢業于吉林大學法學院。19歲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至今創作300余萬字，被媒體譽為“新生代文字魔法師”。代表作品有“麻瓜小魔女”系列、“多米陽光成長記”系列、《貓王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