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昕 張紅昌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00;海南師范大學,海南 海口 571158)
基于提高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保護被害人利益等原因,“放棄審判制度”在全球范圍內迅猛發展,協商式司法成為了刑事訴訟的“第四范式。”協商式司法在吸收了我國的本土因素后最終形成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成為了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協商式司法強調在控辯相對平等的前提下進行協商,否則就將異化成權利對權力的屈服。而為了保持這種控辯的相對平等,立法機關采取了權利和權力的雙邊保障。
權利保障方式系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值班律師通過訴訟權利體系來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做法。對供述自愿性的保障源于自白任意性規則在我國的濫觴,而認罪認罰的內容則包含了認罪和認罰這兩個維度,涉及到了犯罪嫌疑人更加重大的權利處分,為了避免國家求刑權對辯方的防御權體系進行碾壓,特別是為了防止在犯罪嫌疑人沒有辯護人的情況下形成控辯失衡的情況,立法者設立了值班律師以提供兜底保障。故本文所指的權利保障方式,將聚焦于值班律師這種新角色在認罪認罰制度中所發揮的作用。
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將在完成控辯協商后形成認罪認罰具結書,固定犯罪事實和量刑意見,實質已經將刑事司法的重心從審判階段提前到了審查起訴階段,參與訴訟的主角也成了檢察官和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值班律師。學界亦有觀點認為在認罪認罰程序中,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發揮著主導作用。故在筆者看來,基于我國的實質真實主義傳統以及典型的科層式檢察制度,應當正視檢察機關遵循嚴格的邏輯法條主義和程序規則對被追訴人產生的權力保障作用。故有必要充分發掘在認罪認罰程序中,促使檢察機關主動保障被追訴人權利的因素。
《刑事訴訟法》的第三十六條、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一百七十四條規定了值班律師的職權職責和工作方式。同時賦予了值班律師在一般案件中的法律援助角色和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類似訴訟參與人角色。而本文的值班律師,所指的是在認罪認罰程序中的值班律師。
從比較法角度來看,域外設立值班律師制度的目的在于填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剛剛被捕或被起訴時缺乏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的空檔期。其法理在于對正當程序原則的要求進行補強,使犯罪嫌疑人能夠毫無空檔地接受律師幫助,是對犯罪嫌疑人權利體系相對完整的前提下進行的空窗填補。而我國系基于刑事辯護率和法律援助率均較低的司法實際而設置值班律師制度。以期在保障犯罪嫌疑人最低限度自愿性的前提下,使值班律師陪同其順利完成認罪認罰的整個程序,為被追訴人提供權利兜底保障。故值班律師制度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配套工具價值十分突出。而為了實現價值目的和程序內容的兼容,《刑事訴訟法》《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對于值班律師進行了法定授權,故值班律師并不具備委托辯護人的完整身份和各項辯護權利,具有明顯的制度功利性。
由于值班律師權利在設立之初便先天存在不完整和功利性的缺陷,導致該制度在司法實踐中落地實施時,值班律師缺乏履職的必要保障并且出現了功利化的傾向。筆者特選取了值班律師對檢察院認定罪名、量刑建議提出意見和見證具結書的簽署這兩個重要權利作為觀察權利保障方式的視角。
(1)提出意見權不具備實質意義。在筆者看來,要想對檢察機關的認定罪名和量刑建議提出意見,前提是值班律師本人對案件的基本事實和具體情節有著細致的把握。而據學者們的實證研究結果,由于看守所基本未給值班律師提供獨立辦公室和配套的提審制度,值班律師要想獨立、秘密會見犯罪嫌疑人不具備硬件可能性。同時基于筆者自身前往實務部門所進行的觀察,值班律師現一般有兩種工作方式。第一種是受律師事務所統一指派前往辦案單位輪流值班,從工作時限上看值班律師難以完成會見和閱卷工作。而第二種工作方式系檢察官讓犯罪嫌疑人簽署完畢認罪認罰具結書后,通知值班律師到檢察院來補簽具結書。這樣的辦案方式,使值班律師承擔了巨大的工作壓力。另外,當前值班律師津貼較低,普遍保持在150~300 元/天的標準,無法調動值班律師內在的工作積極性。在這種內外原因交錯影響的情況下,值班律師難以提出具有實質性的辯護意見。
(2)為具結書的簽署背書而非見證監督。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條第一款可知,有辯護人或值班律師見證、簽署具結書是認定認罪認罰自愿性和具結書真實性、合法性的必要條件。探究該法條的立法本意,在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時強制要求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在場是為了保障認罪認罰的明智性,值班律師此時扮演的角色應當是完成量刑協商者。然而,這種應然角色在實踐中往往異化成為追訴機關訴訟權利合法性的“背書者”。同時根據筆者前往刑辯團隊訪問調查的結果,某些律所派駐值班律師的動力系基于招攬案源、自我宣傳、維持與辦案機關良好關系等原因的考慮。由于前有律所領導的“指示”,后有辦案機關的催促,故值班律師傾向倒向追訴機關的陣營,實際起到了督促犯罪嫌疑人快速簽署具結書的作用。
權利保障和權力保障兩種方式之間相互競合、互相補充,以維護正當程序價值的實現。我國的科層制結構為權力保障方式提供了天然的制度土壤,立法者意圖用此種方式來彌補權利保障的無力和不足。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檢察機關占據著主導地位,并就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啟動、量刑協商、具結書的簽署等各個環節起著決定作用。
權力保障的機理在于一方面事先規范權力的行使條件、程序,另一方面又對權力行使的結果予以管控。但檢察權有其自身的特殊復合屬性,同時結合我國長期以來的權力本位思想,權力保障體系并未發揮出預設的保障功能。
(1)檢察權的復合屬性競合——判斷權與求刑權。在現代刑事訴訟程序中,檢察官的權力本身就是一種復合型權力,但其核心內容為公訴權,具備司法權的典型特征。判斷權即為司法的核心。從這個角度看,立法設計將具備司法官性質的檢察官設定為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主導者,不無問題。但結合我國的司法實際,公檢法三機關之間為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關系,但相互配合在實質上優先于相互制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其實是被置于審查起訴這個刑事訴訟程序之下。為了順利完成刑事訴訟的整個程序,承辦認罪認罰案件的檢察官無疑將求刑權的行使放在首位,希望從快結案,提升辦案效率。甚至將認罪認罰從寬作為引導犯罪嫌疑人盡快認罪認罰的談判手段,而作為司法官的判斷權,在這種具有功利效果推動的求刑權能壓制下,難以發揮作用。
(2)權力本位思想的殘留。在政治層面上,我國的司法機關當今依舊奉行權威主義的政治哲學,在刑事追訴中強調被追訴人的“義務本位”。這種政治哲學延伸到認罪認罰階段則可演化檢察機關進行權力壓制而犯罪嫌疑人義務性配合。權力本位思想在認罪認罰制度中的殘留體現于追訴機關的辦案人員并不會將自己與被追訴人放置于平等的協商地位,而是將給予其從寬處理作為一種“恩賜”,作為督促其快速認罪認罰的談判籌碼。這種思想一旦形成,談判溝通過程中的協商屬性就將具備極強的被動性,辦案人員認為完全可以徑直推動認罪認罰程序的完成,犯罪嫌疑人應當配合,無需進行過多協商。
從權力保障的實現方式來看,一般是通過規范程序、管控結果和事后監督的方式來使權力運行趨于有效和正當。在認罪認罰制度的權力保障體系中,以上3 個保障方式最具代表性的程序即為聽取辯方意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審判階段的自愿性審查。故筆者就選擇這3 個具有代表性的維度進行具體的觀察和論證。
(1)程序規范——對合型權力保障的落空。《認罪認罰從寬指導意見》及《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監督管理辦法》中都明確規:辦理認罪認罰從寬案件,檢察官應當聽取辯方的意見,辯方提交的書面意見,應當附卷。這對檢察官設定了義務,即應當聽取辯方意見且將意見附卷,在我國當前案卷中心的情況下,該種設定似乎也并無不妥。但這種權力保障方式卻暗含了這樣一個前提:辯方提出了有實質意義的意見。而鑒于當前較高比例的刑事案件由值班律師參加,這樣的前提顯然難以存在。這樣的立法設計其實是一種對合保障,即在值班律師提出意見后,檢察機關通過權力保障的方式來落實值班律師提出的意見。但在缺乏值班律師有效參與或無法提出實質性意見的前提下,權利保障方式容易落空。
(2)結果管控——具結書內容缺失。具結書管控認罪認罰程序最終形成的結果,也是保障被追訴人自愿性的最后一道防線。根據《認罪認罰指導意見》的規定,具結書應當載明嫌疑人如實供述罪行的內容。這是對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自愿性中“認知”因素的保障;同時,要求辯護人或值班律師在場見證具結書的前述,其實是保障了自愿性中的“意志”因素,即保障具結書并非是在檢察機關的強迫下簽署。但據筆者的觀察,在檢察機關實際作出的具結書中一般僅書寫:“嫌疑人同意檢察機關對其涉嫌犯罪的指控”,回避具體犯罪事實的列舉。此種概括書寫給檢察機關在認定事實上留下了極大的回旋余地,同時也侵犯了被追訴人對于指控事實的認知。
(3)事后監督——靈活應對法院審查。對于認罪認罰的案件,庭審的重點為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而檢察機關卻采用較為靈活的方式面對法院的審查。如在筆者觀察的幾起刑事案件中,對于被告人已經簽署的具結書,檢察官在庭審中表示要視被告人的庭審表現再決定是否移送。在筆者看來,具結書作為一種公法意義上的契約,理應恪守基本的契約精神。公法上的“契約精神”不僅能夠體現社會文明,而且對于刑事訴訟功能具有重要意義。在認罪認罰程序中,這種意義就呈現為基于司法誠信原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權力機關產生的信任。如果在達成從寬處理的契約后,檢察機關以被告人當庭認罪態度不好等理由試圖撤回具結書,是對司法誠信以及被告人自愿性的損害。
協商性司法發揮作用依賴于程序性的制度框架,而對話與妥協則是程序性制度的運作機理。協商式司法要求控辯雙方處于相對平衡的地位,在這種前提下,權利保障方式和權力保障方式缺失了任何一項均無法達到對合型的保障效果,致使立法設計落空。故本文也從兩種保障方式的整體視角入手,探尋控辯雙方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共同完善路徑。
明確協商式的認罪認罰程序運行是對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是在訴訟過程中控辯雙方理性交互的雙向行為,以區別于單向的控訴式訴訟。在傳統的控訴式刑事訴訟模式中,盡管刑事訴訟法已經賦予了被追訴人較多的權利,但偵控機關通常將被追訴人視為命令與服從的對象。而在協商式的訴訟模式中,要想真正實現控辯雙方的理性協商,則需強調認罪認罰的程序內涵為權利保障。對偵控機關來說,在程序的啟動上,應當尊重被追訴人的意愿,而不受制于案件類型和訴訟階段的限制;在從寬結果的兌現上,應當區別于不認罪認罰的類案情況作出更大幅度的量刑優惠。對被追訴人來說,其是否決定認罪認罰以獲得從寬處理是一項法定權利,而非來自于辦案機關的施舍。
在完成了對底線正義的基本保障后,當前從薪資、辦公條件上強化值班律師的履職條件,具備必要性和可行性。值班律師補貼微薄是影響其工作積極性的首要原因,從當前值班律師補貼的承擔主體來看,一般是由區縣一級司法行政部門或法律援助中心負責。筆者認為,可以要求值班律師所在律所承擔適當的補貼,并結合相應精神榮譽獎勵以調動值班律師盡職履責的內在動力。而辦公條件的改善則屬于調動值班律師盡職履責的外在動力,應當以保障會見權和閱卷權為改善的方向。如在羈押場所為值班律師設置獨立的辦公室,并明示其為“值班律師辦公室”,和辦案機關的辦公室能夠區分,減輕追訴機關對于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強制作用,保障值班律師會見權。當前的電子卷宗改革則為值班律師行使閱卷權提供了較大便利。辦案機關可以從技術上考慮為值班律師設計獨立的電子閱卷系統,而不必在案管中心統一調取卷宗。從權力保障的角度看,值班律師的履職條件改善后,能夠提出具有實質性意義的辯護意見,有助于檢察權中判斷權屬性的發揮,主動發現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情節。
認罪認罰的結果載體系具結書。簽署具結書,是檢察機關進行結果管控的方式,見證簽署具結書,是辯方進行權利保障的方式。但這兩種工作方式混淆了供述自愿性和真實性之間的關系,極易因犯罪嫌疑人的虛假自愿供述滋生冤假錯案,損害底線正義。如在刑辯實務中,已經開始有辯護人發現某些吸毒人員在被抓獲后,為了規避強制戒毒程序,則自愿供述自己為零包販毒者,在認罪認罰后爭取緩刑或短期自由刑以達到繼續吸毒的目的,從而釀成假案。這已經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存在肌理造成了沖擊。故筆者認為在具結書文本中列明犯罪事實和罪名,十分必要。這至少可以保障值班律師簽字時能夠對事實進行基本的書面審查,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認識因素可以得到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