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晨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墨西哥歷史學家艾德蒙多·奧格曼(EdmundoOGorman, 1906-1995)出版了數部作品,談論“美洲”(América) 是如何作為概念被“發明”出來而非作為地理盲點被哥倫布所“發現”的。其巔峰之作《發明美洲》(La lnvenci?n de América ),與其被單純當作奧格曼傾注多年心血的研究成果,似乎更應該看作是作者將心中不斷思索的哲學命題呈現出來,反復揉捏、層層推敲,并鋪開在眾人面前。在他略顯繁復、冗長的論述之中,所蘊藏的其實是對“美洲人”這一身份的反思。
奧格曼相信,“美洲”是被動地由歐洲人“發明”的術語,甚至連“美洲是被歐洲人發現的”這個命題也不過是后者的臆想。美洲的命運不該與伊比利亞半島抑或是整個歐洲相互捆綁,更不應該從一直奔騰向前的整個世界歷史洪流中抽離。以“亞美利加”為名的這片區域一直以來都是“自在”的,一直都與其他各處共同組成我們認知中的這個“世界”。
《發明美洲》一書出版十年之后的一九六八年,墨西哥國立大學致敬奧格曼對整個“美洲”的思想貢獻,舉辦了一次國際學術會議,也同時出版了對于歷史意識與歷史真實性進行討論的論文輯刊。其中,美國歷史學家約翰·萊迪·菲蘭(John Leddy Phelan, 1924-1976)便提出“拉丁美洲”也是由歐洲“發明”而來的: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法國對說西班牙語的美洲國家虎視眈眈,由此便炮制出了“拉丁亞美利加”(A mérica Latina)這一概念,力求從共同的語言根源、文化淵源中找尋共通之處,由此將自己的勢力滲透進美洲世界。但事實真如菲蘭所言這般嗎?的確,法國的啟蒙思想打開了通向民族運動的大門,今天被我們稱作“拉丁美洲”的這片地區也曾深受鼓舞。但是,“拉丁美洲”這一復合名詞著實是由拉丁美洲人自主“創造”出來的。
亞美利加大陸上曾被西班牙人殖民統治長達三個世紀之久的這片區域,十九世紀初期紛紛發起獨立運動。為了一同擺脫西班牙人在美洲的統治,眾多獨立運動先鋒都不斷思索,希望找到一個可以將美洲各地區人民團結起來、共同對抗殖民勢力的身份理念。此情此景之下,對這片區域延續了數百年之久的稱呼—“西班牙美洲”—會強化人民對其依附身份的認同,應該盡快被摒棄。從現實、精神兩方面徹底脫離“西班牙”的鉗制已經成為美洲人民一項迫在眉睫的任務,仿佛脫離了西班牙就可以脫離這段殖民的過往,脫離殖民主義對這片大陸的束縛。由獨立領袖米蘭達(FranciscodeMiranda, 1750-1816)醞釀、玻利瓦爾付諸實施的建立“大哥倫比亞共和國”的計劃就是在此契機中誕生的。但是,彼時分崩離析的政治勢力泯滅了“解放者”對于建立美洲共和國“團結、聯合和永久同盟”的夢想,就連對“團結一致”產生的幻想也不過轉瞬即逝。
然而,在不到三十年之后的一八五六年,一位深受法國政治哲學思想影響的智利青年弗朗西斯科·畢爾巴鄂(Francisco BilbaoBarquín , 1823-1865),卻在巴黎進行的一次演講中,面對眾多來自南美洲各國的青年學者,重拾玻利瓦爾式的政治設想,用“拉丁亞美利加”—即“拉丁美洲”這一名稱,呼吁團結,呼吁統一。這次里程碑式的演講于六月二十二日進行,兩日后,演講稿便在巴黎出版,這也成為史上所有已被發現的記載中首次談論“拉丁美洲”的記錄。
畢爾巴鄂是革命者的后代,是為爭取自由不斷抗爭的斗士。十九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的智利初嘗獨立滋味,還未真正感受國家建設的喜悅,便開始遭受國內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斗爭的拉扯。在一八二九至一八三0年的智利內戰中,保守派的勝利意味著在國家事務的決斷上諸多對舊制的承襲,從宗教信仰到政治舉措,無一不在延續西班牙殖民時期標志性的階級社會傳統。而畢爾巴鄂,從幼年時期就隨屬自由派一方的父親流亡秘魯,即便身處他鄉,依然心系故土,將滿腔熱血付諸紙上,幾度獲準歸國,卻幾度因筆鋒犀利再被流放,半生時光漂泊在外,足跡遍布法國、比利時、阿根廷等歐美國家。其實,智利并不是唯一一個經歷此番動蕩的“西班牙美洲國家”,在美國以南的美洲地區,大部分獨立后的政權都是在曾經的殖民廢墟上搭建自己的政治舞臺,貴族寡頭、軍事考迪羅層出不窮,國家這座上層建筑總是岌岌可危,似乎傾覆就在一瞬間。而曾經作為海上霸主的西班牙,自然無法安然接受一眾屬地紛紛逃離的事實,依舊遠遠觀望,時刻準備伺機而動。
面對曾經的宗主國不斷意圖“收復失地”的嘗試,面對美洲各國內部形勢的急轉直下,畢爾巴鄂在尋找救亡圖存的出路之時,終究還是將目光投向歐洲。法國大革命振奮人心,法蘭西精神在彼時也為眾多美洲的有識青年領航。在他們心中,自己的祖國如要獲得真正的獨立和自由,法國必是學習、仿效的對象。畢爾巴鄂當然也一度是法國思想的堅定擁護者:他閱讀大量法蘭西作家的著作,在流亡至巴黎之時便興奮地感嘆終于來到了伏爾泰的故土;他與眾多同時代的法國作家、學者交往密切,無論聯床風雨,抑或寄雁傳書,從不曾中斷。在此基礎之上,畢爾巴鄂發出了建設“拉丁美洲”的呼喚。
法國、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等一眾以通俗拉丁語為語言的國家在宗教信仰、文化、生活習慣等方面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它們共同的淵源—古希臘—羅馬文明。畢爾巴鄂對于“拉丁”的設想自然與這一文化傳統息息相關,但是他同樣十分篤定:“拉丁美洲”在前進路線上要遵循的一定是根植于法國民族精神之中的拉丁傳統—堅持平等、博愛、共和的理念;而非以西班牙為代表的陳腐天主教宗教體系—充滿階級、法團之間的爭斗與精神的束縛,所有的獨立意識、自由思想最終都葬送于神權政治在精神、物質方面持續不斷的打壓之下。
拉丁美洲—在畢爾巴鄂眼中—是由擁有共同文化淵源、同樣向往共和的各個美洲國家組成的統一聯盟,對西班牙殖民者的野心保持警惕,與被西班牙殖民的過往徹底斷絕,共同建立美洲人民自由的殿堂。
曾經的“西班牙美洲”人民的確急切希望擁有一個新的身份,但是實際上,“亞美利加”這一名稱本身已經是對自詡“發現”了美洲的殖民者們發出的最響亮的嘲笑:在王室授權之下揚帆遠航的克里斯托弗·哥倫布(Cristóbal Colón, 1451-1506),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舊堅持自己通過海路所到達的地點就是亞洲。因此,美洲—這片被誤解的土地—終究還是以航海家亞美利哥·維斯普奇(AmérigoVespucci, 1454-1512)的名字命名,因為是他首先將這一區域認定為“有別于歐亞非大陸的新世界”。之后的西班牙曾一度堅持以“印度諸地”(Las Indias)之名來稱呼這片土地,仿佛只有這樣的倔強才能“捍衛”自己對其“合法”擁有、“合法”殖民的權利。
那么,十九世紀的美洲人民,為什么不能選擇直接去掉“西班牙”這一定語?為什么不能直接將自身融入亞美利加這個更大范圍的集體之中,與同樣獲得獨立的“亞美利加合眾國”(美國的直譯名稱)共同面對潛在的威脅呢?為什么在找尋共同的身份認同之時,又一次看向歐洲、選擇“拉丁”的屬性呢?
“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在這樣的豪言壯語下,美國一面要求包括英國、西班牙以及俄羅斯在內的非美洲國家放棄干涉美洲人“自己”的事務,斷絕在地球這半邊開疆擴土的念想;一面卻毫不掩飾地將貪婪之手伸向了美國以南的大面積區域,門羅主義就此付諸實踐。在英語世界中“America”和“American”慣常被用于指代美國以及美國人,但是在西班牙語中,“ América”和“Americanos”指代的卻往往是整個美洲以及美洲人民。北邊的美國早已計劃妥當,語義含混之間,美洲已漸漸不再屬于美洲人民,它不過是美國的附屬品。
此時此刻墨西哥大半的領土經受不住來自北方的覬覦,已然歸入美國囊中;就在畢爾巴鄂號召團結的不久之前,背靠美軍好乘涼的威廉·沃克爾(William Walker, 1824-1860)率領區區五十七人便占領了尼加拉瓜成為一方霸主;此時的巴拿馬還沒有修建大運河,但是,卻早已成為美國政客想要撬動南部美洲而找尋到的一個支點;那未來的安第斯山脈、亞馬孫叢林、潘帕斯草原又將何去何從呢?在如畢爾巴鄂一般有前瞻意識、追求自由的美洲青年看來,北部的惡魔猛獸早已匍匐在側,南部的善良天使絲毫不能有所倦怠,否則,在不久的將來,“美洲人”終究會被“美國人”完全替代,“美洲”和“美國”也真的將再無任何差別。這些青年非常清楚:面對“合眾”的美利堅,分崩的亞美利加無法保證不被逐個擊破,無法守護地理上的每一道防線;南部諸國面對的依舊是共同的威脅,需要呼吁的依舊是團結—排除北部威脅、凝聚一切南部力量的團結。
美國本就與其邊界以南的眾多美洲國家不同,在“拉丁美洲”這一概念的創造者畢爾巴鄂看來,屬于日耳曼語的英語與同屬拉丁語族的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彼此相差甚遠,不同的語言自然造就了不同的民族性格,但是亞美利加南北兩邊之間的分歧仍遠不止如此。同樣是在一八五六年,略晚于畢爾巴鄂,哥倫比亞作家、外交官何塞·瑪利亞·托雷斯·凱塞多(José María Torres Caicedo, 1830-1889)也發出呼聲:
拉丁亞美利加種族
面前就是撒克遜美洲種族
致命的敵人已經臨近
威脅毀滅自由、推翻旗幟(《兩個美洲》“Las Dos Amércias”)
在凱塞多的筆下,美國也曾是那個最先吹響革命號角的斗士,憲法的制定、人民權利的維護也曾讓這個國家無比令人尊敬。然而,隨著財富的積聚、地位的攀升,冷冰冰的數字仿佛成為他們唯一的追求。誠然,充滿個人主義、物質主義的“撒克遜美洲”與精神富足、道德高尚的“拉丁美洲”,它們之間的隔閡早已超越了簡單的地理上的劃分和語言上的差異,甚至被認為是上升到了“種族”間的對立。在它們之間橫亙著的是一條雖然更為抽象,卻更為寬廣、更加無法逾越的邊界。聯手對抗“異族”的思想在那些南部美洲已經覺醒的青年心中產生共鳴,他們無分國籍、無分地域,建構他們共同所屬的身份—拉丁美洲人,決心堅守與撒克遜美洲人之間在精神與道德上的邊界。此刻,南部人民共同浴血奮戰的第二次戰役已經打響,如果他們曾為各個國家的主權獨立而戰,那么這第二次就是為了拉丁亞美利加整個族群的榮光。
其實,南部拉丁美洲對于來自北方撒克遜美洲的危險早有意識,對這一威脅的警惕也貫穿其歷史始終。繼畢爾巴鄂之后,古巴革命家何塞·馬蒂(José Martí, 1853-1895)也在不斷呼吁背負相同歷史過往的這些“我們的美洲”同胞,無論如何,都要“站立成排”,懷揣共同的夢想,共同阻擋那“侵略成性”的北方巨怪。烏拉圭作家何塞·恩里克·羅多(José Enrique Rodó, 1871-1917)也在世紀之交用莎士比亞《暴風雨》中品性善良、精神高尚的愛麗兒(Ariel)和行事邪惡、獸性沉淪的凱列班(Caliban)之間的對比來詮釋拉丁美洲與撒克遜美洲二者之間在文明與野蠻、精神與物質選擇層面上不可調和的對立關系。
實際上,拉丁美洲人民從不吝惜承認美利堅合眾國的大名在世界范圍內不斷產生的回響,也深知即便二者都有相似的被殖民過往,自己在發展的道路上也早已被遠遠甩在后方。可是那又怎樣?拉丁美洲的光芒無法被遮擋。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確經受過不公與苦痛,甚至在這一時刻依舊充斥著無數的內部紛爭,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擁有共同的身份認同,這個由拉美人自己創造出的“拉丁美洲”概念,不僅是擺脫殖民主義的旗幟,同樣是抵御撒克遜美洲門羅主義的精神盔甲。
然而,隨著拿破侖三世的復辟,誕生于法蘭西精神的拉丁美洲這一概念終究還是遭遇了重創。無論是畢爾巴鄂還是凱塞多,都與法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不僅閱讀大量法國作家的著作,更都有著旅居法國的經歷。他們二人對拉丁精神的崇尚、對拉丁- 撒克遜對立的執著,或多或少都來自這個歐洲國家仿佛不經意間的政治籌謀。法國政治經濟學者米歇爾·謝瓦利埃(Michel Chevalier, 1806-1879)就曾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撰寫《北美信札》一書,以喚醒拉丁族群集體性的麻木,呼吁西班牙語美洲國家加入共同戰線,他堅信自己的祖國定能引領拉丁族群共克時艱。其后,如畢爾巴鄂、凱塞多一般的有志青年受到鼓舞的同時也對其深以為然,繼他們之后,“拉丁美洲”這一專有名詞也漸漸在阿根廷作家卡洛斯·卡爾沃(CarlosCalvo, 1824-1906)等眾多南美洲學者間流行開來。但是彼時的他們或許沒有想到,這位政治經濟學家謝瓦利埃竟會成為拿破侖三世智囊團中的重要成員。到底是他曾經的政治構想恰好符合帝國前進的方向從而深得帝王的青睞?抑或他根本從始至終都只為帝王的宏偉藍圖而服務?
實際上,拿破侖三世的加冕對于法國自身而言,本就猶如一記重拳,這是對共和精神的打擊與背叛。革命失敗后的法國再無從前的政治熱情,這份冷漠令拉丁民族深陷不安,但這不過是個開端。一八六二年,當法國軍隊的鐵騎以追討借款利息之名踏上墨西哥共和國的土地,泛拉丁主義的帝國野心終于變得昭然若揭。面對此情此景,因對國家政治不滿而被驅逐出境的法國歷史學家埃德加·基內(Edgar Quinet, 1803-1875)都不住感嘆:哪是什么拉丁美洲陷入危險,難道美洲所面臨的危險不正是從拉丁處而來的嗎?〔《墨西哥遠征》( Lexpédition du Mexique )〕雖然凱塞多依舊在毅然決然地為建立拉丁美洲同盟而繼續奔走,但是另一邊的畢爾巴鄂,在創造“拉丁美洲”這一概念的六年之后,已經決心不再使用這一稱呼。對他而言,亞美利加向往自由與解放的靈魂是無法被安放在“拉丁”式的困頓之中的。法蘭西式的帝國與曾經的西班牙帝國并無根本差異,同樣無法帶來自由;它的征服與美利堅帝國的野蠻擴張同樣沒有差異,無非就是為了奴役。
此時此刻,對于畢爾巴鄂來說,“拉丁美洲”這一名稱已是如此的諷刺:來自歐洲的拉丁族裔法國無法為美洲帶來自由;同處南美洲的拉丁族裔巴西還置身帝國框架之中;同樣,拉丁族裔巴拉圭也在經歷獨裁統治。亞美利加人希望在拉丁精神中找尋到的平等、自由與共和仿佛并沒有實現的空間,一度成型的“拉丁美洲”,從某種角度而言,已然失去了前進的方向,曾經的“拉丁美洲人”又一次開始在新的世界舞臺尋覓歸屬。雖然不再見于畢爾巴鄂的作品,但是拉丁美洲的名稱卻實實在在地延續了下來,從這一時刻起的“拉丁”與其說是對精神主義的向往,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種無奈、一種無法言說的苦痛,一種對想象中獨特的“美洲主義”的辯護。
縱觀世界近代歷史,“美洲”一詞的“發明”可謂是個關鍵節點:從物質層面來說,這片大陸在其被“發現”后的三百年中一直以歐洲的附屬身份呈現,為以歐洲為主的全球提供源源不斷的經濟基礎,又為歐洲的資本經濟發展、貿易擴張提供市場空間;而從精神以及信仰的角度出發,美洲的“出現”從很大程度上來說著實塑造了現代歐洲的自我意識,促進人文精神從古老、陳腐的神學束縛中解放出來,以自然、科學的視野去看待世界,看待自身在世界中所處的位置。與歐洲對美洲的命名和定義不同,拉丁美洲的“創造”仿佛更具有主動性,它是由拉丁美洲人自己提出的對自身的界定。然而—至少在這一名詞的創造者畢爾巴鄂的心中—拉美人民對其自我身份的建構是通過不斷否定與對抗來實現的:拉丁美洲人要清除西班牙殖民思想的荼毒,要將北部撒克遜族裔的擴張主義拒之門外,還要提防來自拉丁法國的帝國主義野心……或許在各國獨立初期甚至在整個十九世紀,這片土地之上的人民都無法完全擺脫對于他者的依賴,也根本無暇顧及自身之于整個世界的定義。因而,迷茫之中,拉丁美洲更加需要的其實恰恰是超越外界對其不斷進行的或主動或被動的重重設定。
時至今日,縱然再有歐洲、美洲之間的差異,已經鮮少再涉及“新舊世界”之劃分。“拉丁美洲”這一名稱,并沒有如畢爾巴鄂所愿被徹底摒棄,但是已經過渡成為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逃脫不斷被設定的命運,實現了它的自我成長。這片大陸的曲折過往,終究伴隨著“拉丁美洲”定義的確立,沒有被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