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笑
大概在公元前150年,古希臘雕刻家阿歷山德羅斯創作了一尊大理石雕像。這尊雕像是個半裸的女性,下半身裹著寬松的裹裙,發髻樸素,站姿隨意,略向右側,甚至沒有左臂,右膀只有半截上臂……就是這樣一尊看似殘破的雕像,卻成為盧浮宮的鎮館之寶、殘缺美的典型代表,它就是雕像“米洛斯的維納斯”,不過,人們更習慣稱它為“斷臂的維納斯”。
這里穿插另一個故事。法國著名雕塑家羅丹的代表作《諸多》,其中雕像“巴爾扎克”廣為人知。在創作巴爾扎克的時候,羅丹連續做了十七尊都不滿意。一天,羅丹正對著其中一尊巴爾扎克的雕像思索時,一位雕刻家前來拜訪,看著這尊雕像,驚嘆于其手部雕塑的絕妙。這聲驚嘆對于羅丹來說猶如醍醐灌頂,羅丹立刻將這雙雕刻得完美的手敲掉了,此舉驚呆了在場的所有人,羅丹解釋說,因為這雙手只是一個細節,卻吸引了你們對這件雕塑的全部關注而忽略了對其整體的欣賞。
藝術是相通的,我想,正是因此,人們才看到了維納斯其斷臂之外的多層次的美。比如它塑造的是愛神維納斯,維納斯是掌管愛與美的女神,也是富饒美好的象征;比如它的臉部橢圓豐腴,鼻翼堅挺筆直,具有希臘婦女的典型特征;比如它目光安詳,嘴角微微上翹,散發著聰慧而神態自若的光芒;比如它的身材比例完全符合人體美的黃金分割比例,具有均衡勻稱的體態美感……人們驚嘆于它的線條美感,贊賞著它的體形美態,也憐惜她的殘缺之美。正是沒有了所謂的完美,當世人看著斷臂的維納斯,才看到了其他地方更多的美。
紫砂壺中也有這樣一把壺,因為形似殘月,遂名“半月”。
“半月壺”是陳曼生設計的眾多壺式中的一式,成為曼生十八式之一流傳至今,卻有個不怎么和諧的創作故事。眾所周知,要論紫砂壺藝的設計,陳曼生可以說是史上第一人。彼時,曼生任溧陽縣令,溧陽與宜興相鄰,曼生頻繁往來于溧陽與宜興,今日所流傳下來的紫砂壺式均是那時創作。一年中秋佳節,明月當空,曼生呼朋喚友喜聚一堂,席間,曼生拿出一件紫砂新作邀眾人品鑒。此壺圓潤飽滿如同天上的滿月,曼生謂之“滿月壺”。于是眾人你一言我一句,有說其太滿,有說其嘴不揚,有說其把不端等等。待眾人散去,曼生望著這把“滿月壺”,豁然開朗,正是壺身的自然完美,反而容易被忽視,人都是不完美的,面對完美,人們就會想辦法去找不完美的地方,這是人性,也是人生。想起自己的政治生涯,雖兢兢業業、成績斐然,卻因自己不與世俗同污,官途難以平坦。于是,一筆下去,滿月變成了半月。
半月于曼生十八式中,相較于以三角石器為源而作的“石瓢壺”、以葫蘆為源而作的“葫蘆壺”、以少女取水而作的“井欄壺”等其他壺式來說,創作背景尤為曲折離奇,是唯一一件完全推翻之前設計、和原設計造型南轅北轍的作品,曼生的沖動一筆,卻是曼生的幡然頓悟。“半月壺”是曼生為中秋而作,本意在于喜迎佳節。圓是中國人的執著與情懷,所以最初設計自然是“滿月”造型,但是眾說紛紜卻讓曼生看到了“滿則溢,極必反”,這看似簡單的一筆,是曼生對人性、文化、審美和藝術的理解。
自此,形似半個月亮的半月壺走進人們的視野,也走進了紫砂的歷史長河中。英國著名美學家威廉霍加斯認為:蛇形線比任何線條都更能創造美。失去一半的半月壺,卻于壺嘴、壺鈕、壺把之間勾勒出了更能創造美的蛇形線。人們再觀此壺,既看到了壺身的圓潤,看到了曲線的曼妙,看到了嘴把的和諧。人們贊它張弛有度,嘆它端莊雅致。
“半月壺”,于造型來說,半圓比圓更有設計感;于審美意識來說,半月比圓更有視覺沖擊力;于意義來說,不僅是“明月千里寄相思,半月萬里思更濃”,也是“滿則溢,盈則虧,極必反”的人生哲思。半圓的壺身,引起了人們的好奇與關注,也給了人們詩意的遐想空間。正是這剩下的半圓,這不再完美的半圓,這有著瑕疵的半圓,有了殘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