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曦明

2017年2月7日,在位于杭州的浙江醫院,一位110歲的老人平靜辭世。
此前數十年,她住在杭州的普通小區里,周圍人只知她是“一個干干凈凈的老太太”。她愛穿漂亮衣服,年逾百歲仍脊背挺直,愛坐在藤椅中看書,精神好時打打麻將,偶爾云淡風輕地給后輩講講當年的老故事。只有那些對我黨隱蔽戰線的燃情歲月有所了解的人,在聽到她的名字后會渾身一震:難道是她?
她就是在我黨隱蔽戰線威名赫赫的“紅色女諜”,曾被周恩來稱為“黨的奇兵”的黃慕蘭。她的一生充滿坎坷跌宕,其中有四次別離,是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節點。
1907年,黃慕蘭出生于湖南瀏陽,父親黃穎初給她取名黃彰定。黃穎初是一位有見識的知識分子,曾是譚嗣同的幕友,和詹天佑長期共事。黃彰定是家中長女,她不僅免于當時女童普遍的裹腳厄運,12歲時還被疼愛她的雙親送到長沙的周南女校讀書。
周南女校是我國教育史上的名校,培養了向警予、蔡暢、丁玲等一批革命女杰,辦學宗旨是希望通過教育,讓女子能夠懂得并做到自尊、自立、自重、自強,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在這里,黃彰定第一次接觸到革命理念。
然而,黃穎初雖然開明,在子女婚嫁上仍沒有跳出舊思想的窠臼。16歲時,黃彰定遵父命嫁給一個富家子弟,婚后才發現丈夫不爭氣,整日抽大煙、打丫鬟。忍無可忍的黃彰定決定逃離。結婚兩年后,她找借口回到娘家,和夫家斷了關系。
18歲那年,黃彰定看到漢口煙草公司女工大罷工的傳單,決心參與。因仰慕智勇雙全的花木蘭,黃彰定給自己改名“黃慕蘭”。黃慕蘭剪掉長發,揮別家鄉,趕赴她向往中的革命之地。
在漢口,黃慕蘭參加了宋慶齡和何香凝組織的婦女救助會,參與領導了多次活動,在武漢三鎮名氣漸大。當時與她共事過的茅盾先生后來回憶說:“她長得漂亮,工作有魄力,交際廣,是位活動能力強的女同志。”
1926年,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19歲的黃慕蘭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成為國民黨武漢婦女部部長和中國濟難會理事。她結識了何香凝、鄧穎超、瞿秋白等革命人士,并經瞿秋白介紹認識了時任《民國日報》總編輯的宛希儼。宛希儼是潛伏在國民黨的中共黨員,黃慕蘭與他互相戀慕,后結為夫妻。他們登報發表了結婚啟事,這也是黃慕蘭對舊婚姻終結、新生活開始的莊嚴宣告。
1927年,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一些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逐步撤離城市或轉移到隱蔽戰線,宛希儼和黃慕蘭也在其中。當時黃慕蘭已經懷有身孕,她臨危不懼地執行著組織交付的任務,用米湯密寫文件,挺著孕肚去聯絡站對暗號接頭,機警地避過了一次次危險。
離別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就在黃慕蘭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宛希儼被中央調往贛西南領導土地革命,即刻啟程。黃慕蘭懷抱稚子淚眼相送,她怎么也想不到丈夫這一去就是永別:四個月后,宛希儼在率領農民武裝攻打萬安縣城時不幸犧牲,時年26歲。
數十年后,回憶當初的生離死別,黃慕蘭說:“這是我平生遭受的最嚴重的打擊,在我的心底留下了永遠難以平復的創傷。”
1928年,黃慕蘭奉命前往上海工作。當時的上海兇險莫測,為了孩子的安全,黃慕蘭忍痛將剛斷奶的孩子交給宛希儼家人撫養,孤身踏上了新的征程。
在上海,黃慕蘭在黨中央書記處工作,兼任機要交通員。她被組織賦予了名流閨秀的人設,住高級公寓,燙卷發,穿旗袍和高跟鞋,頻繁出入高級社交場合。按組織的指示,她誠實地亮出“宛希儼遺孀”身份,同時假稱自己是脫黨人士,目的是為了迷惑敵人。
在出生入死的工作中,黃慕蘭與中央委員賀昌相識并相愛了。1928年,兩人經周恩來批準結為夫妻,這段婚姻對外秘而不宣,連黃慕蘭的母親都不知道。
1930年3月,黃慕蘭生下了她生命中的第二個孩子。當時賀昌要趕赴天津任北方局書記,由于北方的局勢同樣不樂觀,夫妻倆商量之下,黃慕蘭再次經受錐心痛苦,將孩子托付給了他人。
1931年春,賀昌前往蘇區打游擊。恰在此時,我黨重要人物關向應被租界捕房逮捕,臨行前賀昌向周恩來舉薦黃慕蘭加入上海特科,任中國人民革命互濟總會營救部部長,與潘漢年單線聯系,承擔營救被捕同志的任務。
黃慕蘭卻不愿再冒與丈夫永別的風險,執意要與賀昌同去蘇區。在哭了三天三夜后,她最終被組織說服,留在上海,繼續戰斗。
黃慕蘭再次與愛人揮淚告別,轉身投入了營救關向應的工作中。而這一次別離鋪就的伏線,把她的人生道路引向了一個關鍵人物,他直接影響了她的后半生。
營救關向應的行動困難重重,組織和黃慕蘭都在尋找能打開局面的人物。這時,一位名叫陳志皋的青年律師進入他們的視野。
陳志皋出身浙江海寧陳家,家世顯赫。其父陳其壽曾在法租界做過刑庭庭長,早年因幫助過同盟會會員而獲得過孫中山親筆信感謝,也曾經依法為犯下命案的黃金榮尋了條生路而被黃奉為“恩公”。在這樣的家世背景下,陳志皋的人生道路順風順水,年紀輕輕就已是滬上知名律師。他為人彬彬有禮,思想進步,黨組織認為,如能爭取到他的幫助,成功營救關向應的概率會大大增加。
黃慕蘭找到陳志皋,自稱是關向應的表妹,請他幫忙。陳志皋對黃慕蘭頗有好感,滿口應承。他帶她到家中拜訪父親,陳其壽得知黃父是譚嗣同的幕友,爽快地答應了黃慕蘭的請求。
在接下來的交往中,陳志皋對黃慕蘭愈發愛慕深重。黃慕蘭卻陷入巨大尷尬,她當時的公開身份是宛希儼遺孀,與賀昌的婚姻還是秘密。陳志皋頻頻約她看電影喝咖啡,她為了任務又不能立時三刻回絕。
就在這段尷尬的交往中,黃慕蘭無意間獲得了一個重要情報。
一天,黃慕蘭和陳志皋在霞飛路的一間咖啡館里,偶遇了陳志皋的老同學曹炳生。曹炳生興奮地說起前兩天聽講的一件事情:“南京國民政府懸賞10萬,抓住了一個共產黨的頭頭……”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黃慕蘭心里一沉,意識到必須馬上行動。她借口身體不適趕緊回家,給潘漢年打電話匯報了此事,二人分析確定,此人是當時的中央總書記向忠發。

情況十萬火急!在周恩來的緊急安排下,當晚,一大批中央高層被轉移到安全處所。幾小時后,向忠發領著巡捕沖進周恩來的住處,可想而知撲了空。一場關系中國革命走向的危機,就這樣被成功避免。
與此同時,在陳其壽的大力幫助下,關向應被成功營救出獄。關向應一生都沒有忘記黃慕蘭對他的救命之恩,多年后他在延安病危,臨終前向組織提出請求:“他日革命成功,慕蘭回來,請求組織上一定善待她。”
在上海,黃慕蘭面對陳志皋的尷尬還在繼續。她多次婉拒他的求愛,理由是她比他大三歲,曾經結婚生子,家世與他也不般配。但陳志皋毫不在意,他甚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不懈求愛。
無奈之下,黃慕蘭向組織求助。組織的回復是,她和陳志皋結婚會更有利于掩護身份,處境會更加安全,也有利于打開工作的新局面。組織還說:“賀昌是個很開明的人,他也絕不會埋怨你。”
當時沒有人知道,就在1935年3月,年僅29歲的賀昌已經在江西會昌英勇犧牲。在一次激戰中賀昌身負重傷,面對敵人包圍,他高呼著“紅軍萬歲”,把最后一顆子彈射進了自己的胸膛。
在上海,黨組織在經過慎重討論后,批準了黃慕蘭和陳志皋的婚事。1935年5月,黃慕蘭和陳志皋在上海中華學藝社舉行了盛大婚禮。
婚后,黃慕蘭一刻不停地為黨的工作奔走,陳志皋也盡自己的能力在幫助她。雖然黃慕蘭一直聲稱自己已經脫黨,但陳志皋有一次對她說:“剛開始我就知道,你沒有脫黨。但為了你,我愿意幫助你們。”
多年的婚姻生活中,二人恩愛和諧,患難與共。他們一起坐過軍統的牢,也攜手迎來了上海的解放。但由于種種原因,解放后夫妻二人遲遲未被安排工作,黃慕蘭的黨組織關系也沒有得到承認。在新中國找不到位置的陳志皋決定前往美國,黃慕蘭則堅持帶著四個孩子留在上海。
她以為丈夫很快能重返上海,沒想到這又是一次永別。
陳志皋身在海外心懷祖國,曾利用關系,突破美蔣對大陸的經濟封鎖,搶運了十萬桶石油回國支援抗美援朝。1988年9月,陳志皋在臺灣病逝,得知消息的黃慕蘭淚濕衣襟。
退休后,她定居杭州,在一處平靜小區里生活終老。她一生經歷過四段婚姻,生過六個孩子,在革命年代兩度被迫骨肉分離,直到20多年后才母子相認。
2017年2月7日,黃慕蘭在杭州逝世,享年110歲。
她生前曾說:“我的一生,曲折復雜,也是革命的艱難的體現。”
她還說:“為了國家的利益,使自己的一生變為有用的一生,縱然只能效綿薄之力,我也會熱血沸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