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深情共白頭

陳若魚

1

我爸娶我媽那天，艷陽高照。

但是所有人都認為，他們這場婚姻太不登對。因為我爸比我媽大了5歲，我爸一表人才，高高瘦瘦的，而我媽剛剛到他的肩頭，并不算特別好看;我爸家里條件很差，我媽家條件很好;我爸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我媽是知識分子，在學校教書。

但是，他們很相愛，很滿足。

我爸說，這叫互補，他們都有對方沒有的東西，互相傾慕，互相仰望，這樣才一輩子都不會厭煩。我媽悄悄跟我說，什么互補呀，我就是看他長得帥。

知道他們的戀愛過程后，我都傻眼了。真是太佩服我媽了。

2

我媽是在趕集的時候，對我爸一見鐘情的。

那是個春天的早晨，我媽跟朋友特地騎自行車去買一種新布料準備做夏天的裙子，集市上人滿為患，擠來擠去，我媽一頭撞上了一個人。然后，那人立刻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媽抬頭看他，目光上移才看到他的臉。

初春還冷，別人冬日的棉衣還沒脫下，這人居然只穿了一件青色的薄毛衣，而且明明是一件特別普通的毛衣，他卻穿得很好看。我媽還沒出聲，就聽見身邊的女孩跟那人打招呼，好像叫他：楊岸。

女孩簡單介紹，說是她以前的鄰居。我媽“嗯”了一聲，那人笑笑走了。我媽轉頭去看他，他很高，背影在人群里鶴立雞群，之后我媽開始跟朋友打聽我爸。得知我爸沒結婚，眼睛都亮了。這是我媽人生中第一次動心，很快她就搞清楚了我爸的住址，剛好跟她以前一個不太熟的高中女同學是鄰居。

我姥姥是個老會計，我姥爺當廠長，在當地家境算不錯的，我媽主動去巴結那個關系不太好的女同學。女同學全家都很歡迎我媽，留她吃飯，我媽就隔三差五，穿著最好看的衣服，收拾得一絲不茍，腋下夾本書從我爸的院子外，緩緩地走到女同學家里去。

幾次之后，我爸看見她，就稍稍點個頭，或者笑一笑。

我媽自卑又驕傲，完全不表現出來，每次都只是點點頭，也不多說話，更不說之前在集市見過。

倒是我爸先主動了。

3

那天，我媽去找女同學，經過我爸家的時候，我爸忽然叫住她，說女同學今天走親戚去了，不在。我媽皺著眉失落地“哦”了一聲，手里的書掉了一地，我爸就出來幫她撿書了。

昨夜剛下過雨，書沾了泥，我爸拿了毛巾幫她擦，兩人氣氛尷尬起來，只能找話題聊，結果越聊越投機，聊得停不下來了。兩人就站在院墻外邊聊天，我爸羞赧地說，他沒讀過什么書，特別羨慕會讀書的人。

我媽說，“我可以把書借給你。”

我爸愣了一下，大概挺意外的，連連答應了，然后過幾天我媽再來，兩人就說上話了，借書還書之間，兩人就熟絡了。

那時，我媽已經知道，我爸對她有意思了，不然我爸根本不認識幾個字，借書也看不懂啊。

女同學很快看出，我媽跟我爸有點什么，問我媽是不是喜歡我爸？

我媽看著對面院子里，站在太陽底下，把麥子翻來覆去的我爸，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媽當時只顧著害羞，沒注意女同學的神情。直到我媽嫁給我爸之前，我媽才知道原來女同學也喜歡我爸，沒想到就這樣被我媽截了胡。當時，我爸已經主動約我媽出去玩了，所以女同學漸漸疏遠了我媽，我媽顧著跟我爸約會，也沒太注意到這些。

后來，我媽媽知道后，覺得很對不起那位女同學，特地去找她。女同學倒很大度，說反正我爸不喜歡她，沒關系的，早知道也應該勇敢一點。我媽反而慚愧得不行。

4

那個年代，男女并肩走在一起都算談戀愛。我爸和我媽也沒藏著掖著，很快兩人就確定了戀愛關系，我爸除了帥，真的沒什么太大的優點，既不浪漫，也不算溫柔。

那時候，流行送女孩子花或布料，我爸帶我媽滿山跑著摘映山紅，看他種的土豆花、豌豆花、黃瓜花，我媽都見識過卻依然覺得新鮮。這大概就是和喜歡的人，做最稀疏平常的事也覺得有趣吧。

我媽問我爸，怎么這么大了還沒對象？

我爸說，相了幾個沒合適的，要么我看不上人家，要么人家嫌我窮。

我媽心里偷笑，看來我爸就是為了等她呀。

不久后，我爸跟我媽訂了婚，我姥姥姥爺都很開明，不嫌我爸家里窮，只要我爸肯努力，我媽開心就好。我爺爺奶奶背地里嫌我媽太矮，但是不敢多說什么，那時候，他們覺得農村人能娶個家境好又有文化的姑娘多難得啊。

結婚后，我媽因為要去學校教書，只能住在縣城，而我爸是家里長子，底下還有弟弟妹妹，我爺爺身體不好，我爸要負責家里的田地。我媽有過怨言，但也能理解我爸作為長子的責任和無奈。

到了周末，我爸就會去接我媽回來，我媽也會下地幫我爸干活，插秧的時候，我媽一下去，淤泥快淹到大腿，走不動道，我媽站在那兒難過得快哭了。我爸也不敢笑，只是邁著大長腿過去把她拎起來，像拎小雞一樣拎到田邊。我媽就坐在田邊上，看我爸彎腰插秧，偶爾遠遠地看她一眼，她嘴角是掩不住的笑。

那時候村里還沒自來水，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去水渠洗澡，我媽也拉著我爸一起去，兩人趁夜深了沒人的時候，一起去水渠洗澡。

夏天，水庫泄洪，水一下子漲高了許多。我媽一下去，水直接淹到脖子，她嚇得要命，我爸只好扶著她的腋下，像抱小孩一樣，托著她在水里洗澡。

夜黑風高，我媽偷偷親我爸一下，有摩托車路過，燈照過來，我媽看見我爸臉都紅了。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我媽就會教我爸認字看書。我爸真的像個小學生，一本正經地學。

所以，我媽雖然瘦小，但在我爸面前耀武揚威，因為我爸特別驕傲地說：“你媽有文化，說的都對。”

5

結婚第二年，我媽就懷孕了。

沒去醫院檢查，我媽也知道自己懷孕了，但是沒多久，我媽開始肚子痛，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宮外孕。我爸嚇得臉都白了，我媽媽一直安慰他，沒事，做手術就好了，孩子還可以再要。

我爸還是心驚膽戰的。

我媽進去做手術的時候，我爸在外面緊張得滿頭大汗，看到我媽安安全全地出來，眼眶都紅了。于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我媽。

我媽養了一年后，再次懷孕，我爸都緊張得不行，非拉著她去醫院檢查。知道是正常宮內妊娠的時候，我爸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我媽懷孕后，我爸有空就給我媽做好吃的，騎一個小時的摩托車送到縣城去，不農忙的時候，就住在我媽的學校宿舍里，給我媽燉好吃的。本來就不高的我媽，直接胖成了球，給學生上課都費勁。

我媽雖然看似驕傲，其實內心還是因為身高自卑，她懷孕都穿高跟鞋，懷孕胖了后更顯得矮了。每次照鏡子都怨我爸把她養得太胖了。

我爸說：“沒事，我又不嫌棄。”

我媽心里偷笑，嘴上卻說：“我自己覺得不好看。”

幾個月后，我出生了。

我媽在產房里陣痛時，就罵我爸把她養得太胖，差點難產，我爸在產房外一個勁道歉。

據說，我生下來，足有七斤八兩重，一個女嬰算很重了。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爸一直是個很好的爸爸，也是個很好的丈夫。因為我媽生完我之后，就再也沒有瘦下來了，我爸從來沒嫌棄過我媽胖。因為我是女兒，我爸媽有要二胎的資格，但也沒有要，因為我媽生我差點難產，我爸說不想讓我媽再遭罪了。

小學的時候，我爸跟我媽搬到縣城了，因為我媽說要讓我好好接受更好的教育，我爸全聽我媽的。

我爸沒什么學歷，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姥爺說給他在廠里安排個輕松的活兒，他不愿意。其實我媽明白，他是不想讓人覺得，他是靠關系進去的，被人說閑話。他跑去修車廠當學徒，說將來可以開修車店，我媽也覺得挺好的。

我爸上班時間靈活，每天晚上他都會去買菜做飯給我和我媽吃，早上騎摩托送我去上學，再送我媽上班。

有天晚上，我聽見他跟我媽說，“以前，我虧欠你許多，現在我弟弟妹妹都大了，后面我把心思都放在咱們的小家里。”

我媽點點頭，辛酸得掉眼淚。

6

我讀中學的時候，我爸已經開汽修店了。

姥姥和姥爺都從廠里退休了，一起住到我們家里來了，那是我記憶中家里最熱鬧的幾年。

高中時，我爸買了一輛二手車，載我媽去兜風，我吵著要去，我爸說，你去干啥，以后坐你男朋友的車。

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姥爺因病去世，我媽傷心得茶飯不思，全靠我爸哄著她吃飯，像哄小孩子。我媽迅速瘦下來，整個人顯得更小只了，我爸牽著她出門，看背影像牽個小姑娘。

我大三那年，我爺爺奶奶相繼離世，輪到我媽哄我爸，我爸守靈，我媽就在旁邊坐著，半夜起床，看見很大只的我爸靠在小小的我媽懷里。我忽然覺得無比感動。

我爸媽的感情，一直都這么好，好到熟悉我的閨蜜說，有你爸媽這樣的婚姻，以后你可難嫁人了。

我笑，那可說不準。

其實，我的戀愛很順利，我高三時暗戀一個男孩子，被我媽發現了，她不但沒批評我，還教我怎么吸引男孩子的注意。然后她就跟我講了，她怎么勾搭我爸的故事，我聽完都震驚了，原來不管什么時代，愛情發生的時候都很美好，而且自信就能為你帶去光芒。

我媽說：“可能別人都覺得我外表配不上你爸，但是我覺得我配得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閃光點。”

我按照我媽的方法，果然吸引了那男孩的注意，但那時候我們只是互相寫信，等大學才真正在一起。

忘了說，我的身高也隨了我媽，跟我媽差不多高，而我男朋友也很高。那時候還不流行最萌身高差，走出門總有人投來打量的目光，但是我會更加昂頭挺胸地走。

結婚后，我們四個人一起出去，更是引人注目。

7

畢業后，我很快結了婚。

沒幾年，我媽就退休了，我爸的汽修廠越發紅火起來。我媽閑了沒事做，就研究各種吃的，每次都讓我爸試菜，我爸皺著眉說好吃好吃的樣子，真的太搞笑了。

不久后，我媽開始沉迷全民K歌，沒日沒夜地唱，怕吵到我爸，就關在衛生間里唱歌，我媽會跳廣場舞，帶動整個小區的大爺大媽跳廣場舞，我爸不在汽修廠，就在家看報紙或看電視。

有天，我爸給我打電話，讓我幫他買一部智能手機。

我笑他，以前送他不肯要，現在總算跟上時代了。

后來，我看到我爸下載了全民K歌，然后在我媽唱的每首歌里送花，評論：唱得真好。

廣場舞，我爸實在拉不下臉一起去跳，每次都負責在旁邊幫我媽搞音響，看我媽和別的老頭跳舞，假裝不在意，回去的時候跟我媽吐槽，那個老頭跳的真難看。

我媽當然明白他在吃醋，笑得像個小姑娘。

我以為，這種平穩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沒想到，我爸那么突然就走了。

是心梗。

夜里我爸說頭疼，我媽說去醫院看看，我爸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結果夜里就出事了，還沒到醫院人就不行了，我媽給我打電話時，語氣異常平靜，我聽到消息就開始哭，丈夫立刻送我去醫院。我爸還躺在病床上，我媽坐在床邊發呆，看到我立刻站起來。她只開口兩個字：“你爸……”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我抱著她哭，哭得肝腸寸斷，天昏地暗。

第三天，送我爸到殯儀館時，我媽緊緊攥著我的手說：

“如果我堅持送他去醫院，也許就沒事了……”

“怎么辦，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

我一聽，眼淚就忍不住，卻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8

我爸的葬禮結束后，我媽還是沒反應過來，找不到東西，或者吃飯時就會下意識就叫我爸的名字，然后沒人回應，她呆呆地“哦”一聲，自己接一句：“吃飯了……”

我一直都明白我媽對我爸的深情，但是直到我爸去世，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的愛比我想象的更深刻。

那是經過歲月，經過苦難與甜蜜的沉淀。

希望來生，他們還能團聚。

武雪摘自《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