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王老頭去地里干活,回來的途中,想在一棵大柳樹的樹蔭下休息一會兒,沒想到他走到近前時,樹蔭突然挪移了,他追過去,樹蔭繼續挪移,他繼續追,樹蔭圍著樹干轉起了圈,顯然是這棵大柳樹在跟他開玩笑。
不是每一棵樹都愛開玩笑。蠶神張劉氏的干女兒是北山上的一棵桑樹,從來不開玩笑,而且愛哭,渴了就哭,她一哭,蠶神就會夢到她,然后提著瓦罐去給她澆水。二丫的干媽是北山頂上的一棵大松樹,從來不給二丫托夢。
王老頭追不上樹蔭,并沒有埋怨大柳樹,而是覺得自己的腿腳太笨了,連一個樹蔭都追不上。他想起幾十年前在這棵樹下玩耍,也曾圍著大柳樹繞圈跑,那時是追人。如今,自己連一個樹蔭都追不上了,難道說他真是老了?
追了一陣沒追上,也就不追了。隨后,他突然抱住了樹干,大樹因為扎根太深,早已失去了逃跑的能力,措手不及,被他牢牢地抱住。這回,王老頭贏了。
王老頭終于坐在了樹蔭下。
他是一個與樹木有著特殊緣分的人。記得幾年前,他從大柳樹下經過,從地上撿到一根從樹上掉落的干樹枝,就拿到自家的地里,正好他做的一個嚇唬小鳥的草人缺少支撐,他就把干樹枝插進地里,作為草人的支柱。秋后,莊稼收割完了,草人還在田里,王老頭忘了把它收起來。到了第二年春天,讓他想不到的是,那根支撐草人的干枯的柳樹枝,竟然發芽長葉,有望成為一棵柳樹。
看見枯枝發芽,王老頭就依了它,不再把它從地里拔出來,而是承認它是一棵樹,還在它的根部培了一些土,經過春夏秋三季,這根支撐草人的枯樹枝長高了一倍多,頂部已經長出了幾個細小的枝杈,葉子雖然稀疏,但已經具備了一棵樹的樣子了。
真是應了“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句話,王老頭隨意撿到的一根枯樹枝,經過幾年的時間,竟然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柳樹,樹上依然捆綁著草人。隨著柳樹的長高,草人高高地懸在樹上,就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抱住了樹干,下不來了。夏天除草的時候,王老頭經常坐在樹蔭下歇息,盡管這個樹蔭不大,也不像大樹那樣招風,但他已經非常知足。畢竟一根枯枝重新復活,相當于他挽救了一個生命。有一次他做夢,夢見這棵樹有意與他結拜為兄弟,他想,多一個兄弟也未嘗不可,人家蠶神張劉氏還認桑樹為干女兒呢,我為何不能接受一棵柳樹為兄弟?于是當場結拜,從此他的心里就多了一份牽掛。第二天,王老頭去地里干活時,對著柳樹喊了一聲兄弟,這棵枝丫向上的柳樹,當場就垂下了所有的枝條,變成了一棵垂柳。
此前,河灣村所有的人都從未見過枝條下垂的柳樹,人們感到好奇,紛紛前去觀看。人們都覺得這棵樹不同于一般的柳樹,下垂的枝條又細又長,在空中柔軟地飄動著,非常好看。有人說,這棵柳樹的樹冠和枝條,像是一個女人在河邊洗頭時散開的頭發,于是有人便當場認這棵柳樹為妹妹,還有人認她為女兒。說來也是,這棵樹年紀還小,只能認作妹妹或女兒。
王老頭坐在大柳樹的樹蔭下,想起了自己結拜的兄弟小垂柳。他想,若不是當年他從地上撿到一根枯樹枝,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垂柳。這棵垂柳是大柳樹的孩子。既然這棵大柳樹是垂柳的母親,而他又是垂柳的兄弟,從輩分上論,他應該叫大柳樹為干媽。王老頭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竟然與這棵大柳樹產生了連帶性的親屬關系,在無意之中變成了大柳樹的干兒子。
想到這里,王老頭忽然覺得自己與這棵大柳樹的關系更近了一層:難怪剛才大柳樹挪移著樹蔭跟我開玩笑,原來是在逗自己的干兒子開心。
王老頭在大柳樹下坐了很久,有那么一陣子,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孩子,圍著樹干繞圈,還有一陣子,他變成了一塊石頭,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樹蔭挪走了他也不動,那是他陷入了久遠的沉思。當他重新恢復為一個老頭時,已經是正午。
河灣村的人們陸陸續續從地里回來,路過大柳樹的時候,王老頭說,在樹蔭下歇一會兒吧,這棵大柳樹是我的干媽。
這時,正好蠶神和二丫結伴從北山上回來,看見王老頭坐在大柳樹的樹蔭下,二丫說,我們路過垂柳的時候,看見草人跑了,不見了。
王老頭聽說草人跑了,立刻站了起來,向北望去,只見一個潦草的孩子在田野上奔跑,向北山的方向奔去,其虛幻的程度仿佛一個奔跑的陰影。
王老頭擔心的不是草人跑向哪里,他是怕垂柳去追趕草人,一旦迷路了,很難再回到原地。
蠶神說,我的桑樹女兒一到晚上就跑到別處去,到了第二天早晨還會回來,不用擔心。二丫說,我家的草人也逃跑過,后來也是自己回來了,別處更孤單。
王老頭說,自己能回來就好。
事實證明,蠶神和二丫都說對了,他的那個草人跑到北山頂上轉了一圈,第二天又回到了原地,依然抱在樹干上。他還從夢中得知,大柳樹果真是小柳樹的母親,是她在暗中用淚水澆灌,使一根插在地里的枯枝生根發芽并長成一棵垂柳。那棵垂柳也確實是一個女子,是從大柳樹身上掉下的肉,其實她從未真正干枯,一旦遇到合適的土壤,就能夠復活。王老頭后悔了,埋怨自己竟然沒能看出垂柳是個女子,如果早就看出這一點,或許就認她為女兒了,生活中也就多了一個閨女。不過他想,認作兄弟也不錯,現在不就是妹妹嗎?
(摘自《人民文學》2021 年第8 期,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