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波浪，拍不盡的欄桿

李慶華

1

最不能輕易走近的是汨羅。特別是

血壓偏高者。失意抑郁者。獨善其身者

最不能釋懷的是汨羅，自從你

接納了一滴憔悴的墨水之后……

《天問》并未問完，只要

戰亂、瘟疫、貧窮還在

《離騷》依然繼續，只要

還有人沒找到自己的吳鉤

人類的記憶并不比魚更長久

每一個走近的人

都要面對汨羅的提問。都要能化作

一滴清澈的、敏捷的水

每滴水都要有能力把黑暗穿透

楚王的宮殿何在？

子蘭的衣冠哪里？

站在江邊，整個汨羅

是一塊波涌的墓碑啊——

這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塊

每一次波涌，都是終點和開頭

2

在國土之上，我看見每條河流

都是一個癡情的女子

在等她心儀的歸舟——

黃河等到了望盡逝川的孔子

長江等到了浪花上把酒臨風的李白

南海等到了落荒而來的東坡

汨羅等到了屈原

卻是在一個凌亂的夜雨初透……

滿江的漣漪在你的憂郁中松綁

你憂郁的傷口也在漣漪間縫合

遼闊里藏著深邃，高遠里藏著遨游

你來之前，整個江水

都是散兵游勇

你來之后，所有的浪花

都舉起右手——

形散神不散的大江啊

如果你深入其中

就會發現，每滴水都是一個大篆

都有自己的姓氏

汨羅既是江湖，也是廟堂

更是九州

3

石頭是汨羅贈與你的勛章

作為一個詩人，你又開始復活

艾葉、菖蒲升起汨羅的旗幟

波浪編成潔白的花環

風自江面吹過，帶走橘的憂愁

懷抱的江山。背上的太陽

走到汨羅才知道

統統已是社稷的塵垢

“既然這個世界不需要我了

我干嘛還需要這個世界呢？”

在一滴水中

閉關打坐，在浪花的蕊里

用心靈的銀鎬繼續疏浚

血管里淤塞的河流

4

盡管你已經讀懂河流的語言

但終究還是不愿做江神

魚在交媾，鳥在傳唱

無數的靈魂依然是水藻間的蜉蝣

一縷清風，一片晚霞，一陣蟲鳴

都是最好的草藥

總想給每一味草藥起個好聽的名字

組成故國的山丘

天空的飛鳥，那是誰跑丟的鞋子

水在時間之外，沒有年輪

卻能覆蓋所有的腳印

每走一步都是一朵白云出岫

……從此，一條河流就橫在途中

成為詩人們繞不過去的碼頭

5

我以淮河的名義向你走近

伸出手掌，拍擊波浪的欄桿

總能聽見你越過千年，旋渦般的回聲

波濤的汩羅是奔涌的群山

在那高高的冥想之中

風舞動一面燦爛的山坡

白云成為低矮的羊群

羊群成為仰望的白云

一個不能用艾葉和黃酒

注解的傍晚，眾山伏地

仿佛一座鐘，在山的體內

漸行漸遠，漸安漸靜

仰望夜空，還有這么多不認識的文字

環視江河湖泊，都是

茫然時狼毫的足跡——

只有鳥鳴還是上古的聲音

6

蓮花，臥佛一樣照看大地

你的嘴唇從湖底升起。風勒緊咽喉

為了完成一個掙扎的宿命

筆跡即足跡，每行詩都是一條汨羅

從一滴水的新芽流到一滴水的落葉

繼續著滴穿墜石的行程

一只飛鶴是一個字

一滴江水是另一個字

停下來，組成一個詞

飛跑起來就是一句詩

詩里有永不停歇的靈魂

凝視著這水中的時間

沒有開始，沒有終結

偌大的天空已無神可尋

7

在山水之間，在進退之間

誰是那采菊東籬的人？

在廟堂之間，在江湖之間

誰是那痛飲狂歌的人？

在家國之間，在醉醒之間

誰是那酒酣胸膽的人？

在生死之間，在忠義之間

誰是那留取丹心的人？

誰能唱出一支歌

把死亡栓在石頭的下面

誰能獻出一種愛

像黑字在白紙上再生

誰感極而泣的涕淚，涂抹著

來不及痊愈的血管

誰用古拙的筆墨，領養著

一大群浪游的生命

戰國遠去了，只遺留下汨羅

這最深的傷痕……

8

到處是坦途，哪一條路

能夠通向宮殿

到處在敞開，哪一扇門

你愿意走進

到處是高墻，哪一塊磚石

能夠使你退避

到處在招魂，哪一句

能產生共鳴

魚，從未說出你的夢

有人在上游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有人在中游書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有人從江上劃過，找尋散落的落英

沒有一塊石頭刻著郢都

破碎的七國，早已融合成強大的疆域

只有你愛著的楚國

裝訂成了一本厚厚的《離騷》

每一次打開，都由遠及近

9

我終于來到這里，在波的山中

續寫燈盞上的求索。懷抱明月和露水

與你一起彈奏五月的歌行

無法喊你上岸。談談岸上的草長鶯飛

但我可以為你讀詩

讀城市的高樓。讀鄉村的稻香

讀一群孩子清亮的歌聲

你看，汨羅兩岸，長江兩岸，黃河兩岸

你佩過的蘭蕙

遍地開花，都是美政的芳芬

10

這是你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

是司馬遷、陶淵明、嵇康、李白、杜甫、白居易……

是蘇東坡、辛棄疾、陸游、文天祥……

是秋瑾、魯迅、毛澤東、余光中……

是天下所有詩人必然的行吟

在汨羅，我寫不了一個漢字

只能化身一朵浪花

把心思傳遞給白云

白云傳遞給雨滴，召喚天下的幽靈

高鐵閃電般穿越鄂豫

像從汨羅江，牽出的又一條河流

我也是一滴水

有飽滿的心臟，健康的速度

我看見汨羅也跟了上來

沿著復興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