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語時代

李霜氤

一

“我的家人都很溫柔，我相信，他們會喜歡你的。”這是莎莎第一次帶華回家。

華拘謹(jǐn)?shù)匦α诵ΑＥc莎莎交往半年了，他早已知道，莎莎是個富家女孩，家里有一棟大大的房子，還有一大群親戚。

許多朋友曾勸他，他與莎莎不合適，因為他的家境太平凡了。跨越貧富的愛情，往往不能有好的結(jié)果。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站在一座古樸的別墅前，華感覺到一股恢宏的氣勢，向他施加著無形的壓力。毫無疑問，華不喜歡這種感覺。門自動開了，發(fā)出厚重的機(jī)械聲音。

盡管從里面透出了溫馨的燈光，但這溫馨中也透著一股詭異的幽深感。要不是莎莎挽著他的手，華可能不會走進(jìn)去。

走到一個皮質(zhì)沙發(fā)前，莎莎發(fā)出邀請：“別客氣，請坐。”

沙發(fā)有著像皮膚一樣的觸感，甚至接近人體的溫度，這讓華感覺到一股詭異的舒適感。華坐定后，便看見一個茶杯迅速地滑向他。他下意識地向后閃了一下。茶杯竟然向他傾斜了一下，像是在鞠躬。很快，一個茶壺也滑過來，自動將冒著熱氣的茶倒入茶杯。

“這是我的姨母和姨父。”莎莎介紹說。“ 哦， 哦， 您好！”華的惶恐難以掩飾。“不用客氣，請吧，年輕人。”茶壺和茶杯發(fā)出電子音。華伸出手，哆哆嗦嗦地端起茶杯。

華又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低頭一看，是簸箕和掃帚在移動著。“這是我的爺爺和奶奶。”莎莎說。

“爺爺奶奶好。”華趕緊站起來鞠躬。“年輕人，好啊。”

華看著莎莎的家人，也回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和莎莎的家人不同的是，華的器物家人，只以普普通通的器物容身，而且因為房子狹小，重生后的他們也只得住進(jìn)地下室，不像莎莎家人，用的都是精美的義體，還能在大宅里自由移動。

在物語時代，當(dāng)人類的軀體死亡后，可以借助腦波映射技術(shù)，將人的意識轉(zhuǎn)移到某些物體中。此后，人類的“靈魂”將被“收容”在某一件物體內(nèi)。

起初，這項技術(shù)是有錢人才用得起的。后來，即使普通人也有資格使用。只是，外表還是會有不同。

二

莎莎知道，自己的男朋友還沒有適應(yīng)自己家里的環(huán)境。就連她自己，都經(jīng)常覺得不適應(yīng)。莎莎是個從小衣食無憂的孩子，她只喜歡單純可愛、會疼她的男孩子，她覺得，華就是這樣的人。盡管也有好朋友勸告她，說不定他只是圖她的家境，但莎莎總把他們的話拋之腦后。

至少看起來，這個長相單純木訥的少年，并不是因為貪圖財富而選擇莎莎。

“莎莎，你到房里去，你的曾祖母有話對你說。”奶奶用機(jī)械音說，語氣舒緩而慈祥。

莎莎不放心地看了華一眼，爺爺也開口說話了：“ 放心吧，你去里面，我們跟未來的孫女婿聊聊。”莎莎點點頭，走進(jìn)屋子里。

屋子里好熱鬧。“哎喲，我的曾孫女，又美了呢！唉，真懷念我的人類身體，現(xiàn)在人壽命長，老得慢，你都50 歲的人了還這么美。哪像我們那時代，只有20 多歲才叫年輕，平均年齡才七八十歲。”說話的是一臺巨大的老式電腦，這就是包含著曾祖母“靈魂”的容器。曾祖母的思維映射模型就存放在這臺舊電腦里，在物語時代，這是稀松平常的事。

“哎呀丫頭，你找的那個男孩子，他多大，靠譜嗎？”說話的是一個白色的吸塵器。

“ 哦， 叔祖父好。他叫華，57 歲，工程師……”莎莎答。“工程師？這年頭，做這工作的，家里肯定沒什么錢。”一個凈水器開口說道。

“ 啊， 他家是做什么的？”一個吹風(fēng)機(jī)說。“啊，三太公好。他父母在澳洲做生意。”莎莎答。

“哎呀澳洲，這么遠(yuǎn)啊。”一個臺燈說。“啊，叔公，我父母也在國外。”莎莎應(yīng)接不暇。

“哼，都不靠譜。你的父母是白眼狼，離我們那么遠(yuǎn)。別說了。”空調(diào)也發(fā)話了。

“不行！”“不行！”

一陣嘈雜的吵鬧聲后，化身為電腦的曾祖母發(fā)出一聲命令：“別吵啦。”其他的電器和器物立刻安靜下來。

“ 我們的肉身早已死去了，‘靈魂借助智能物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停留在人間，就是為了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啊。家人的幸福才是真，其他什么，不必在意。”

“謝謝，曾祖母。”莎莎心里升起一陣溫暖。“莎莎，我曾孫女啊，你婚后不要去他家住，會不適應(yīng)。這里有親人，變作了器物陪伴你。”曾祖母接著說。

莎莎小聲說：“謝謝。”這一瞬間，莎莎似乎明白了，父母為何要定居海外，放著一座昂貴的智能豪宅不住。她也更加能夠理解，為什么華一進(jìn)入她家就如此緊張。其實不止華，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冷汗從額頭不斷地往下滑。

至于華是愛她的人還是愛她的家境，她決心以某種古老的方式去驗證。后來的事實證明，她沒有判斷錯誤。

三

一個月后，莎莎和華結(jié)婚了。她遵守了與曾祖母的約定，沒有去華家住。但她也沒有回自己的家。兩人一起租下了一套便宜的、完全沒有智能性的公寓，做著普普通通的工作，拿著普通的薪水。

他們偶爾會回到豪華的智能住宅，看望親人們。華的器物親人也住進(jìn)了智能住宅，從此以后，它們可以在里面自由活動。

每逢他們回家，那座智能住宅里常傳出“叮叮咣咣”的聲音，老人們都說，那是一家人和樂美滿的聲音。在物語時代，有很多的智能住宅都是這樣的，平時沒有人類住在家里，只有承載著人類思維映射的智能器物在活動。沒有人的時候，它們總是安安靜靜，當(dāng)有人進(jìn)入的時候，它們就發(fā)出歡樂愉快而吵鬧的聲音。

四

過了幾年，莎莎和華的孩子出生了。他們看著那張小臉，暢想起了未來。整個過程，他們都是興高采烈。

忽然， 莎莎的臉色暗淡了下來。“華，我們會比孩子先死亡嗎？”“一般來說是的。”“那么， 我們死后， 孩子會孤單的吧？”“有可能會。”

“所以，我們死后，要不要也變成智能器物，陪著孩子？”華看了莎莎一眼，看了看孩子，之后，又環(huán)顧四周，四周盡是普普通通的家具。

兩個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他們想起來，在那座被他們閑置的智能住宅里，也有很多化作了智能器物的親人，時時刻刻牽掛著他們。這曾讓他們覺得像窒息一般煩悶，甚至為此放棄舒適富裕的生活，放棄方便的智能住宅，來到普通的房子里居住。但此刻，他們有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感覺。

物語時代，人與器物之間，總會有些難以名狀的羈絆。

（摘自中青在線，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