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露
《白象似的群山》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通過這部作品,海明威向我們展現了他作為20世紀作家所具有的現代性,以及其敘述的多樣性。同海明威眾多被人熟知的作品一樣,海明威在《白象似的群山》中也展現出了別具一格的敘事方式,恰似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蘊含著豐富的藝術魅力。主要體現在貫穿全文的外聚焦視角的運用,所產生的冰冷的沖擊力,對敘述時間的巧妙控制與拿捏所造成的鮮明的敘事節奏,以及對人物心理與語言的巧妙遮蔽所造成的表意偏差等。剖析《白象似的群山》的敘事藝術,一方面可以使我們對海明威的創作風格有更加全面的了解和把握,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們對現代性的概念產生更加深刻的理解。
當前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較為豐富,對海明威的研究也一直熱度不減,尤其是在我國,海明威的影響力和知名度始終較高。當前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是從敘事學的視角分析《白象似的群山》以及海明威敘事風格,上述研究從敘事學出發,剖析該作品的敘事風格及敘事手法,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可借鑒素材;其二是結合海明威的其他作品,借對《白象似的群山》的分析,剖析海明威創作的藝術風格,對作者有進一步的深入研究;其三是從某些理論的視角出發剖析作品,如對《白象似的群山》進行女性主義剖析等,此類研究占比較少,但同樣有一定的借鑒價值。本文將在此基礎上,通過敘事學理論的應用,深入論述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的敘事藝術。
一、外聚焦視角的運用所產生的冰冷的沖擊
外聚焦視角,用最簡單、最易理解的表述方式,就是敘述者小于人物的視角,敘述者如同一個被擱置在一旁的錄像機,靜默記錄著其所能夠看到的一切,人物心理的活動,因物理原因被隔絕掉的事物,在外聚焦視角中都無法得到完整展現。《白象似的群山》全文都在交談,交談成了敘述的全部,列車上一男一女二人圍繞著列車外的風景,以及一個隱晦的女人似乎不愿面對和提及的事情(墮胎)展開全文的交談。交談和交談的背景構成了敘事的全部,這是典型的外聚焦手法。作者將敘述者同兩位主人公一起,安置在這節列車里,聆聽著他們交談的內容,看著他們向列車員購買酒水,觀察著他們的微表情,留意著他們的語調變化和音量大小,讀者像是通過一個高清攝像頭,去跟敘述者一同觀看一小段故事,但他們談論的內容究竟是什么只能通過猜測去獲得,他們內心的想法,也只能通過人物的表情去判斷。在外聚焦的視角下,讀者像是一個個旁觀者,默默注視著人物所發生的一切,卻又全程與之隔絕,無法參與分毫。
這里不得不提及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論,在《白象似的群山》中,人物的對話、動作與微表情就是露在水面上的冰山,作者通過對其客觀的敘述,讓每一位讀者感受到潛藏在海水下面的浩瀚的冰山山體,這既讓閱讀過程變得更加有趣,也使每一位讀者都能夠參與到對文本的二次創作中去,通過自身的思索和對文本的把握,提出自己的見解。
在這樣的前提下,外聚焦視角的運用,使《白象似的群山》的敘事具有了冰冷的沖擊力,讀者迫切希望了解故事的全貌,但人物隱匿痕跡、三緘其口、欲言又止的表達,又使其故事始終具有沖擊力和感染力。1953年,羅蘭·巴特發表的一篇文章《寫作的零度》中提到“零度寫作”的概念,我國當代作家余華被人戲稱“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都是外聚焦視角所產生的獨特藝術效果。《白象似的群山》通過這一視角的運用,為讀者營造出一列煩悶的火車,一個天氣很好但又令人煩躁的日子,兩個心事重重的人,把所有材料都呈現在讀者面前,卻不告訴讀者如何做是對的,如何做是錯的,讓讀者在不斷的正確和錯誤的選擇中,獲得最為直觀、最有沖擊力的藝術感受。
在這里不得不提及一個“困境”的概念,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作者通過外聚焦的手法,很容易形成閱讀困境和障礙,這種困境并不妨礙讀者的閱讀體驗和閱讀感受,反而有助于提升讀者的閱讀興趣,在反復琢磨玩味中,走進故事的內核,走進作家的藝術世界。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海明威便設置了這樣一個困境,外聚焦的手法和貫穿全文的對話,讓讀者揣測對話者之間的關系,對話內容中那件核心的事情究竟是什么。通常而言,我們能夠簡單揣測到對話的二人是情人關系,所談論的那件事是指代墮胎,但這僅僅是閱讀者根據外聚焦視角所記錄下來的客觀事實所主觀臆斷的結果。當讀者循環閱讀,反復思考,便會產生一系列問題,對于二者的關系是否有更多的可能性?二人所談論的“那件事”是否有可能指代其他內容?這種可能性無法被證實,并且在閱讀過程中一旦形成也無法被消除,這就形成了一個循環往復的閱讀困境。寥寥千余字的一部小說,在反復的玩味揣摩下,也就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成為一部十分浩瀚的文學作品。
二、敘述時間的控制與敘事節奏
《白象似的群山》除視角有明顯的特殊性之外,其還有一個潛在的敘事手段,即是對文本時間與敘事節奏的巧妙把握。初讀《白象似的群山》會感覺到很順暢,卻無法言明,這其實就是敘事節奏的巧妙之處。敘事節奏的把握是需要一定敘事技巧的,在《白象似的群山》中,海明威通過對敘事時間的控制,牢牢把控住了敘事節奏。
筆者將《白象似的群山》按照敘事節奏分為三個部分,從全篇開始到女人說出“樣樣東西的味道都像甘草,特別是一個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個東西,比如說苦艾酒”,是第一部分。這一部分敘事節奏十分舒緩,在列車上,群山如白象般壯美,美酒和佳人相伴左右,兩個人悠閑地喝著酒、聊著天,整個節奏是松弛、舒緩的,敘事時間是緩慢的、飄忽的,讀來甚至有些松散,找不到故事的焦點。
但隨著敘事時間的緩慢推進,敘事節奏驟變。來到第二部分,女主角提起“盼望了好久的那個東西”開始,男人突然的一句“喔,別說了”,似乎將整部小說上緊了發條,輕松的氛圍驟然變得嚴肅,敘事節奏陡然加快,兩個人的話題開始擺脫不掉“那件事”,女人處處往那件事上提及,男人處處試圖輕描淡寫地避讓,語句中卻難掩張皇失措,直到女人“那就請你請你請你請你請你請你請你不要再講了,好嗎”,這一句即將爆發的近乎失控的話語,將整個敘事節奏帶入了高潮。
自此,敘事戛然而止,重新歸于平淡與舒緩。但是,這種舒緩不同于第一部分的松散和找不到焦點的狀態,讀者已經完全被第二部分的敘事節奏所帶動,聚焦到了兩個人以及他們所談論的那件事上。因此,這一部分的舒緩是假象,其內在節奏仍然是緊張的,是驚魂甫定和心有余悸,直至全文的結束,為讀者留下了無限的回味與聯想。
總體而言,《白象似的群山》的敘事時間是有層次的,產生了敘事節奏的變化。這種敘事節奏的變化是一種有意的藝術化的加工與創造,體現了海明威非凡的敘事藝術。
三、人物心理與語言的遮蔽所造成的表意偏差
在《白象似的群山》中,作者運用了十分高超的心理描寫手法,即不通過直接心理描寫來表現人物心理。讀這部作品就如同觀看一場沒有獨白和旁白的電影,由于沒有獨白和旁白,人物內心的思想沒有辦法直接表現,觀眾只能通過捕捉人物的語言、神態、動作來與人物內心相呼應。但在文本的敘述中,《白象似的群山》有意壓縮了篇幅,并在人物的語言表達上進行了遮蔽,使整個敘事更加客觀冷靜。但是,由于這部作品的敘述主要通過語言來進行,因此對人物語言的遮蔽,直接影響到讀者對于人物心理的把握。
如上文我們舉例的“那就請你請你請你請你請你請你請你不要再講了,好嗎”,看似是全文女子情緒的爆發點,但海明威對這句話并沒有進一步的神態配合,而是僅僅留下了這樣一個對話,在外聚焦視角的客觀描述下,敘述者理應能夠看到此時的神態動作,捕捉到部分細節。但海明威在此時遮蔽了部分鏡頭,這就讓人不禁揣測,此時女子究竟是大聲呼喊,還是低聲祈求,抑或是略帶柔弱的嬌嗔,這些都不得而知,反而留給了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通過這種人物心理與語言的遮蔽所造成的表意偏差,達到了奇妙的敘事效果。
四、結語
縱覽全文,無論是外聚焦視角的運用所產生的冰冷的沖擊力,還是對敘述時間的巧妙控制與拿捏所造成的鮮明的敘事節奏,以及對人物心理與語言的巧妙遮蔽所造成的表意偏差,都是海明威在《白象似的群山》中向廣大讀者展現出的非凡的敘事藝術。窺一斑而見全豹,海明威作為文學巨匠,其作品的藝術魅力值得被進一步深入挖掘,取其精華,為我國文學發展汲取豐富營養,這正是當下我國廣大研究者的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