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楓
本文主人公
她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位女天文臺臺長,第一位擔任國際天文學聯(lián)合會副主席的中國科學家,被國際同行親切地稱為“Madam Ye(葉女士)”;她的名字與“北京時間”緊密相連。她就是中科院院士、上海天文臺研究員葉叔華。
“宇宙是如此浩瀚,人在宇宙中是何等渺小。我要用有生之年,為人類多做些好的事情。”這是葉叔華對科學和國家做出的真情告白。
1927年,葉叔華出生于廣州一個清貧的牧師家庭。年幼時,品學兼優(yōu)的葉叔華經歷了日本侵華戰(zhàn)爭,飽受顛沛流離之苦。她輾轉來到當時的廣東連縣求學,一個大通鋪就讓她覺得很好了。她說:“經歷過戰(zhàn)爭的人,更知道強國意味著什么。”
1950年暑假,大學畢業(yè)后的葉叔華與人生伴侶程極泰,從香港到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求職。那時的葉叔華說:“天文是浪漫的。”她的浪漫有和程極泰因天文結緣的愛情,也有天文學的璀璨星空。
令葉叔華沒想到的是,當時天文臺只招男不招女。這對初入社會的葉叔華來說無疑是一個打擊,但倔強的她沒有退縮,她寫了封長信給老臺長張鈺哲,陳列了她可以勝任這份工作的五大理由。臺長被葉叔華的執(zhí)著和追求感動,葉叔華繼而進入南京紫金天文臺,被分到天文臺所屬的上海徐家匯觀象臺工作。
第一份工作就是觀測天文,要幾個人輪班倒,白天晝夜不間斷地觀測。冬天為了保證室內外溫度一致,就得打開觀測室頂棚和窗戶。南方的冬天濕冷,哪怕沒有風,幾個小時在室外,手指也凍得僵硬;夏天蚊蟲多,一個勁兒地叮咬,也只能忍受。辦公條件艱苦,沒有地方吃飯,她就把報廢的汽油桶當成餐桌,伏在上面吃午飯。而每日重復性的觀測更讓人感到異常乏味。但是,隨著時間不斷推移、工作不斷深入,葉叔華在枯燥的數(shù)字記錄中,逐漸理解了這份天文工作的意義。
1958年起,徐家匯觀象臺深感精確的時間對人們日常生活和國家發(fā)展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便著手籌建我國自己的世界時綜合系統(tǒng)。當時,世界上最精準的兩個時刻系統(tǒng),一個在法國,由39個天文臺聯(lián)合組成;另一個是蘇聯(lián)建的,有17個天文臺做支持。而我國當時能用的天文臺不足人家的零頭,南京紫金山和上海徐家匯幾乎就是全部。葉叔華受命帶領團隊反復試驗、校準,攻克數(shù)學模型難題,在全國天文機構增設天文測時,歷時6年,建立了我國獨立測算的世界時。
通俗地說,如今我們所使用的北京時間,就是葉叔華團隊當時校準的成果。這年她才32歲,就帶領我國世界時測時精確度躍居世界領先地位。
多年后,葉叔華勝任天文臺臺長,受邀到法國交流,臨別時,異國同行為她祝酒,“為女臺長干杯。”葉叔華說:“希望幾代以后,男臺長與女臺長一樣多。”
20世紀70年代初,剛恢復工作的葉叔華一回城,就去積灰的圖書館翻看外國天文學雜志,她急于知道外國同行這幾年到底在做什么。她無比痛心地了解到,1966年到1976年這10年,國內天文學研究幾乎停滯了,世界技術卻日新月異,進步了好幾個量級。于是,葉叔華鎖定了甚長基線干涉測量(VLBI)。第一步需要建造25米的射電望遠鏡,她去電子工業(yè)部申請,只找到一名處長。說明來意后,這名處長直截了當?shù)卣f:“不行!”葉叔華不肯放棄,她在處長的辦公桌前站了15分鐘,最終見到了副部長,得到了支持。
之后,VLBI在中科院立項。1983年,在葉叔華帶領下,上海天文臺在第一研究室建立了射電天文研究小組,從事VLBI技術的研究。1990年,天空中有一顆小行星被命名為“葉叔華星”,這是國內第一顆以女性名字命名的星星。正如一顆閃耀的明星,葉叔華的成就與精神在時間長河中熠熠生輝。
有人問葉叔華:“您跟星星打了一輩子交道,您有特意觀測過這顆行星嗎?”“我不在意這些。我只知道每個人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一份很珍貴的貢獻!”這是葉叔華的回答,也是她懸掛在自己辦公室的座右銘。
2005年7月,葉叔華為了爭取更廣闊的國際合作空間,準備前往美國參加“國際大地測量與地球物理大會”。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的丈夫程極泰不小心摔斷了股骨頭,急需進行手術治療。
是留在家中照顧丈夫,還是去美國參加會議?葉叔華陷入兩難境地。程極泰深深明白葉叔華此行的重要意義,他鼓勵葉叔華不要放棄美國的會議。葉叔華咬著牙狠了狠心,請求醫(yī)生提前做手術,然后將老伴委托給同事照料,而她則帶著復雜的心情登上了飛機。
要知道,那次國內給的研究經費不足,參會的經費還是由一位美國華裔贊助的。結果這位華裔的飛機延誤了,大家還一度擔心無人付費,十分尷尬。好在提前預訂,餐食都已備好了,這才有驚無險。
會上,葉叔華陳述時,遭到很多人質疑,甚至還有人當面反對,他們不信任當時的中國能牽頭搞天文研究,更不相信帶頭人還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葉叔華幾乎每天都在平息這些充滿偏見的反對聲。那時,天文學在她眼里,早已不只是初識的那片璀璨星空的浪漫,但她說:“不浪漫的事情,也需要全情投入,一旦你知道它的價值。”
對事業(yè),葉叔華永遠都在拼盡全力,對丈夫和兒子,她只得把歉疚放在心里。家里收藏最多的是石頭,這都是葉叔華出差從各地帶回來給兒子的禮物。
不是因為兒子喜歡這些,而是她常年出差在外,總想著給兒子帶點東西做紀念,一工作就忘了買禮物,于是臨行前就從地上撿塊石頭、拾根樹枝、帶片樹葉,這些都成了給兒子的禮物。這些年下來,她評價自己:“我是家里的‘大壞蛋’。”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那一次“國際大地測量與地球物理大會”上,葉叔華提出的國際合作項目計劃得以通過。2008年,該計劃在上海啟動,20個國家和地區(qū)參與其中,中央局總部設在上海天文臺,首屆主席則由葉叔華擔任。這是第一位由中國科學家主持的國際天文合作計劃。
那一年,葉叔華已81歲高齡。那段時間,她每周都去現(xiàn)場查看,一旦有什么需要協(xié)調的,她也當仁不讓。中午去食堂排隊吃飯,別人問她:“您為什么不找個年輕人幫你打飯?”葉叔華笑道:“他們不知道我喜歡吃什么。”她的日常生活也十分簡樸。家里的沙發(fā)還是20世紀80年代的,同事們都說應該換一個,她卻說,“很好啊,我們還能坐,能用就用。”有記者臨時采訪她,她指著身上的襯衫說:“這是我?guī)啄昵霸诔勤驈R小店買的,好幾件衣服一起,很便宜,夠我穿很多年。”
現(xiàn)任上海天文臺臺長洪曉瑜說:“葉叔華總是很真誠、很用心地對待他人。以前有比較好的朋友要送走的時候,她會送到機場。在對方辦理完登機手續(xù)后,一直要到對方走進去看不見了,安全了,她才會離開。”
正是因為葉叔華以誠待人,把外國合作者也當作朋友來看待,所以她在中國乃至世界天文界的威望都非常高。
葉叔華潛心于天文事業(yè)研究的同時,也是一名熱心社會科普事業(yè)的“志愿者”。她經常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為青少年學生指導科學實驗活動,做科普報告,在廣播和影視媒體上講課,并參與編輯了新版《十萬個為什么》等科學普及著作。
她常說,科學工作者自身就是科普的最大受益者,自己從一張白紙到成為天文學領域的專家,也是受到大量天文科普作品的啟發(fā)和影響。
“如果把科學家的工作認為是380伏的電壓,而普通大眾只能接受220伏,那么科普工作就是要把380伏電壓轉換成220伏電壓,讓普通大眾都能接受科學知識、提高科學素養(yǎng)。”葉叔華說,“青少年進行科普更大的意義還在于培養(yǎng)未來的科技人才,因為創(chuàng)造力在青少年身上。”
2019年3月,古稀之年的葉叔華和一群青少年到漠河觀測日全食。因途中受了風寒,葉叔華突發(fā)高燒,為了不讓孩子們失望,她仍然堅持出席最后一晚的聯(lián)歡會,并且滿面笑容地跟大家講話。她形象地講述了時間的重要性:孫悟空拜師學藝,師父讓他三更去房間,他便靠數(shù)自己呼吸,計自己脈搏來估算時間。
兩年后,有一位年輕的天文工作者對她說,“葉先生,您知道嗎?就是因為那次和您一起去漠河,親眼見證了日全食的整個過程,我被浪漫的天文魅力和您專業(yè)有趣的講解深深感染,才從此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作為一座國際化的大都市,上海一直沒有一座天文館,是壓在葉叔華心里40多年的一個結。在她和一些科學家持之以恒的推動下,上海天文館終于在2021年夏季正式開館,今后將成為天文科學普及和教育的重要場所。
上海南丹路80號,上海天文大廈里,有一間看似普通又不普通的辦公室。普通,在于它簡潔有序的陳設;不普通,在于門口那塊牌子上的兩個字“院士”。這里就是葉叔華的辦公室。她埋頭在十幾摞書后,不戴老花鏡,伏案閱讀科技文獻,泰然自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而今,疫情防控沒有給葉叔華的生活帶來太多影響。各行各業(yè)復工復產之后,她如常每天9點來辦公室工作。她的身體依然硬朗,思路依舊清晰。
在葉叔華心里,天文是一輩子的浪漫事業(yè),她希望讓更多的人了解這份浪漫。她說:“天文有助于拓寬一個人的世界觀宇宙觀。宇宙如此浩瀚,人只是滄海一粟,每一個人作為獨立的存在,都應該珍惜自己短暫且唯一的生命。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盡可能地去做一些事情,做有價值的事情。人啊,總難免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不如意,但與浩瀚的宇宙相比,這些真的微不足道也!”她囑咐年輕人:“一定要努力學習,只爭朝夕。現(xiàn)在是科技發(fā)展日新月異的時代,稍不留神,機會就會溜走。身為科學家,我總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多做一些于國于民有意義的事情。”
2021年7月20日,反映“北京時間之母”葉叔華典型事跡的紀錄電影《星河一葉》首映式在上海科學會堂舉辦。在影片中,葉叔華院士的人格魅力、科學精神和家國情懷,都展現(xiàn)出震撼人心的磅礴力量。她始終懷著對科學事業(yè)的強烈熱忱和對國家科技強盛的無限渴盼,以永不放棄、堅韌執(zhí)著的精神攻克諸多難關。
正如葉叔華所說,“我要想做一件事情,我是會奮不顧身的。”這或許能夠從一個側面解釋,為何她可以一次又一次以前瞻視野,調度多方資源解決復雜問題,最終迎來重大突破。
如今,葉叔華還有一個愿望。希望能在太空放兩個30米口徑的射電望遠鏡,在深空開展精密低頻段射電觀測。空中的兩個射電望遠鏡一旦與地面上的SKA和FAST形成響應與配合,也許將為人類探索宇宙奧秘帶來更大的驚喜和變革。
宇宙的生命是無極限的,而94歲的葉叔華,依然浪漫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