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痕
我曾在很多個夜里失眠,然后想起奶奶,想起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木訥的我,終于在某天夜里,理解了奶奶的處境。
第一次接到那樣的電話,是在四年前。“你奶奶身體不好,被送去醫院了。”
那天我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遠遠便看見奶奶躺在門診大廳里。我走近,靠在奶奶的床頭,輕聲問她:“奶奶,你怎么了?”奶奶沒有說話。
我摸著奶奶的額頭,湊近至她的耳邊說:“沒事的,你只是低血糖,知道什么是低血糖嗎?就是糖吃得少了。”奶奶點點頭。
我又貼著她的耳朵說:“你多有福氣呀,什么病都沒有,子女們又那么關心你。”說完,我靠在床邊,沖奶奶眨眼睛,奶奶笑了。
其實,我并沒有很喜歡奶奶,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爺爺。
爺爺愛我,直到他去世。
爺爺住院的那天晚上,奶奶一直在哭,我聽著奶奶的哭泣聲,說:“你別哭了,你這么傷心,爺爺會擔心的。”奶奶沒理我。接下來我換了一種方式。我說:“奶奶,你想看看我未來的男朋友嗎?”奶奶依舊無聲無息。我繼續問:“你想參加我的婚禮嗎?有一天我肯定也會結婚的。”奶奶嗚嗚咽咽地回答:“嗯。”“那么你現在就要堅強一些,就為我堅強地活下去。”奶奶說:“嗯。”
爺爺是在第二天清晨去世的,那天上午,奶奶好像把一生的眼淚都傾倒出來了。爺爺去世后,奶奶就不會做飯了,她像藤條一樣松懈下來。于是姑姑搬到奶奶家,和她一起生活。
逢年過節,親戚們請吃飯,奶奶也是要去的。我進門后,就看到奶奶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看到我,她的眼神才突然活起來,沖我招手對我笑。我坐在奶奶身邊,能感受得到奶奶的悠然自得。后來,每一周或是半個月,我會去看一次奶奶。每次探望時,我都欣喜地對奶奶說:“你氣色很好啊!”我抓過她的手,對她說:“你好像胖了!你身體真好!”奶奶被我的情緒感染,立馬眉開眼笑。我在奶奶家待不了多長時間。起初,奶奶總是想挽留我,她留我吃飯,留我看電視,我顯得很不自然。漸漸地,她也不再留我了,我要走,她就點點頭。奶奶的身體逐漸衰弱,我陸續接到姑姑打來的電話:“你奶奶最近狀態不好”“她精神很差,水也不喝”。后來這樣的電話就沒有了。有一次我問姑姑:“奶奶最近好嗎?”她說:“不好。”那天夜里,我騎車去看奶奶。我湊到奶奶跟前,對她說:“奶奶啊,堅強一點,無論如何要按時吃飯啊。”她只是閉著眼睛。
我曾在很多個夜里失眠,然后想起奶奶,想起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木訥的我,終于在某天夜里,理解了奶奶的處境。
奶奶現在啊,看不見,聽不清,也說不出話來。
奶奶現在啊,無法走路,睡覺沒有力氣翻身,她長期躺著,皮膚開始潰爛。
奶奶現在啊,每天只吃煮得綿軟的面條。
奶奶現在啊,掉進了無窮無盡的黑暗里。
在奶奶還走得動路的時候,她一定要帶我去買一件首飾,說是要送給我留作紀念。
在奶奶還看得見的時候,她指著電視“啊啊”地發音,姑姑向我“翻譯”道:“奶奶看中了電視廣告里的首飾,說一定要買給你。”這是奶奶在能表達清楚意圖的時候告訴姑姑的,讓姑姑一定要轉告我。我說:“那些都是騙人的呀,我不要。”后來,奶奶就走不動了,也不會說話了。
就在那天失眠的夜里,恍如一剎那有星光在心底閃了一下,我想起曾經和奶奶的約定。我說:“你想看看我未來的男朋友嗎?看看我未來的老公是什么樣子?”奶奶停止了哭泣。
“你想參加我的婚禮嗎?有一天我肯定也會結婚的。”
“嗯。”
“那么你現在就要堅強一些,就為我堅強地活下去。”
在無盡的、從某一刻開始就陷入悲傷的夜里,奶奶說“嗯。”
朱林摘自《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