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金江
二十五年前,一個暑假里的中午。我穿著父親的灰色上衣,挽起磨得發亮的袖子,正在院里從水井里打水,一桶接一桶再倒進水槽,等著牛羊吃草回來喝。水槽是用大輪胎一分為二做成的,要灌滿它,我記得要提十幾桶水。打水這活,我每天都干,已經很熟練了,空桶倒扣入井,撲通一聲就沉了下去,我憋口氣連拽五下井繩就提了上來。桶里的水太滿,布鞋很快就濕了,深井里的水很涼,澆到腳上時一陣涼意。院里的狗,趴在狗窩里,熱得吐著舌頭不敢出來,看著我一下一下地提水。母親此時在屋后菜園里忙活,那些菜家里吃不完,也沒時間去賣,爛在地里又心疼,于是母親的空閑時間都耗在那里了。弟弟和妹妹在窗前的桌上寫著作業,時不時透過窗戶露出壞笑看我提水,他們年紀還小,只能關個羊圈、喂個雞、掃個地啥的,看著我出力,他倆開心得很。
正午太陽毒,井前也沒棵樹,曬得我脖子發燙,每提一桶水上來,我都會感到眼睛一陣悶脹,有時還會有一瞬間的麻痛,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在我打最后幾桶水時,院里的狗突然叫了起來,大門隨著被叩開,鄰居胖阿姨戴著草帽急匆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用一口地道的甘肅話說:“你爸呢?”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早上開車去二農場了,還沒回來呢!”胖阿姨呵斥了正在叫的狗,嫌它不認人,一臉著急地說:“你媽呢?”我指了指菜園。她接著說:“你家的牛快死了!趕緊去看看吧!”我心里一驚,手里的井繩差點脫了手。母親聽到聲響跑了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把辣椒。
早上,是我扛上鐵橛子和那團帶著牛糞味的麻繩,攆著牛去的苜蓿地,我特意選了塊苜蓿密的地方扎下了橛子。離開牛時,我還檢查了牛腿上的繩子,擔心沒系牢。母親此前一再囑咐我,扎橛子一定要找平地扎,不然牛腿上的繩子可能會絆倒牛。聽到牛快死的消息,我愣在一旁,不知所措,水桶歪倒了,澆了我一鞋水。在我內心自責時,母親瞥了我一眼,然后就跑出了院子。我緊跟著母親,她喘著粗氣,頭上的黑發卡也快甩掉了,在邁過一個渠道時還差點摔倒。其實我能跑得更快一些,但我不敢超過母親,我在努力保持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能超過母親,但也不能落母親太遠。我的腿在不由自主地跑,那種不由自主是因為我的注意力已不在腿上了,讓我不知疲倦。我走神了,腦海里浮現出和牛在一起的各種場景,一幕又一幕,我還提前看見了它死亡的樣子。
大約十分鐘后,我和母親氣喘吁吁地跑到了牛跟前。那一刻牛還沒有死,它的頭在渠道底部,身子在渠道邊上,前腿上的繩子把頭和腿死死纏在一起,它把自己捆得像個粽子。雖然渠道沒有水,但這個難受不堪的姿勢,估計已經維持了很久,它的肚子鼓得像一個皮球,已是奄奄一息,費勁地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里已經沒有了水和光。我和母親趕緊幫它松綁,可已經來不及了,一群綠蒼蠅開始上它的身,它們已經提前聞到了死亡的味道,圍著它的口鼻處嗡嗡作響,我和母親無助地坐在渠道上。母親盯著我早上扎的橛子,這個橛子離渠道太近了。母親用手撫摩著牛頭,拍打著可惡的綠蒼蠅,我眼見著牛的眼睛睜開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我不敢靠得太近,那一刻我害怕了,心跳得撲通撲通的。
不一會兒,胖阿姨也追過來了。她看著牛說:“勒的時間太長了,不行了,肯定活不了,趕緊放血,這樣牛肉還好看點,還能換點錢!”母親看著它,還是不舍得。她伏在牛頭前,滿眼的傷心。只有綠頭蒼蠅的聲音,我們都安靜地等待著什么。最終母親還是同意放棄了。胖阿姨讓我趕緊回家取刀,我拔腿就跑,用最快速度趕回了家,跑進廚房。弟弟緊張地問:“哥,牛咋樣?”我顧不上理他,在廚房里找刀。弟弟看見我拿刀就明白了,小跑回隔壁屋告訴妹妹:“完了,牛死了!”聽到這句,我特別難受。
我拿著明晃晃的刀跑回了苜蓿地。母親顫抖著接過刀,她下不了手。母親心軟,家里宰羊殺雞從來都是父親干的事。我們都知道,牛很快就要咽氣,死牛的血流進肉里,肉會腥,賣相也難看。母親舉起了刀,又落下,最后手里的刀還是掉在草地上,一向硬氣的母親終于不再堅強,哭出了聲。我看看周圍,一個可以求助的人也沒有。胖阿姨不停地催促說:“得快點啊!”我站在一旁,猶豫著也膽怯著。我和它是有感情的,畢竟看著它從小牛犢一點點長大,我上學時帶它去草地,放學后再領它回家。它下午吃飽了就臥在草地等我放學,我走近它時,它就會立即起來,哞哞叫兩聲,讓我解下它腿上的繩子,給它黃昏時才有的自由。它通常會走在我前面,它認得回家的路,我要是放慢了腳步,它會扭頭等著我。養久了,自然有感情。我想過很多次,它終有一天會被父親賣掉,那天最好是我不在家時,不然我會難受的。
我萬萬沒想到,此時它會變成這樣。看著母親的無助,我心里很難過和后悔,可我流不出一滴眼淚。母親抬起頭看看我,她臉上布滿了淚痕,我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我蹲在母親身旁,拾起了草地上的刀。正午的陽光射在刀刃上,我仿佛已經看見了刀刃上的血,眼前一陣眩暈。我湊在牛頭前,它應該聞到了我的味道,眼睛又微微睜開了,我等著它把眼睛閉上,它最后一眼看見了明晃晃的刀,喘了一口粗氣,我知道那是它最后的精氣神。不一會兒它的眼睛還是閉上了。我把母親的手從牛頭上挪開,母親和胖阿姨后退了一步,我撫摩著它的頭,順著頭摸向了脖子,停在了一塊軟軟的地方。胖阿姨說,就是那里,得使勁扎!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雙手握住刀使勁扎了進去,它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手上一下子全是溫熱的鮮血。血順著刀口流了一地,慢慢浸濕了它身下的苜蓿地。
過了一陣子,鄰居來得越來越多了,一個小四輪也開進了苜蓿地。大家看我手上都是血,都知道了是我殺的牛。我麻木地蹲在那里,看著牛身上的血逐漸流干,大家在議論著什么,但我聽不清大家說什么。胖阿姨見來了不少鄰居來幫忙,就讓我陪母親先回家,鄰居們會幫著處理。我攙著母親先回了家,母親一路走得很慢,時不時還回頭看看,她進門就躺在床上了。我去洗了手,一盆的血水嚇壞了弟弟妹妹。我的心還在苜蓿地里,我爬上房頂,看著正幫忙的鄰居們。大約一小時后,鄰居們把牛肉拉到了家里。天太熱,家里沒有冰箱,母親把一些牛肉分給了鄰居們,又留下一些送給縣里親戚,還有一些準備去市場上賣給飯館。母親問我,是愿意給親戚家送肉,還是愿意去市場賣肉。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愿意去市場。我是擔心親戚盤問肉的來源。弟弟和妹妹知道家里出了大事,躲在屋里不敢出來,趴在桌上假裝寫作業。我洗了一把臉,換上上學穿的干凈衣服。母親已經用兩個化肥袋子裝好了牛肉,耷拉在自行車后座兩邊,牛肉的血很快殷紅了袋子。
出門前,我問母親,賣多少錢合適?母親紅腫著眼、嘆著氣說,給錢就賣吧。我緊握著車把,搖搖晃晃地推著自行車出了門,我感覺自己從沒馱過這么重的東西。我不知道去市場上哪家飯館賣,出來時也沒顧得上問母親。那一會兒,我只想離開家,感覺對不起這個家,甚至覺得連院里的狗、雞、羊都知道是我害死了牛,一直在用責備的眼神盯著我。我使勁蹬著自行車,就想早點騎出村,不想讓村里人看見我。我路過了一片熟悉的草地,之前經常來,每次路過這里時,都會看草的長勢,看見草長高了,就盤算著要牽牛過來。此時,我突然覺得這里的草長得好茂密,可惜了我的牛。
快出村口橋頭時,我看見一個三輪車倒在路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蹲在地上揉著腿,車上的西瓜滾了一地,擋住了我的去路。這個橋頭都說是個坎,又窄又陡,從這頭上去時看不見那頭的情況,只能用耳朵預判,經常出車禍。周圍就這橋頭是近路,大家都不愿意繞遠。我停下自行車,走過去扶他起身。他不是村里的人,一臉痛苦的表情,看著我搖搖頭,示意他現在起不來。我蹲在他跟前,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自行車上兩個血紅袋子,用嘶啞的嗓音問我:“你馱的啥?”我說:“牛肉!”他皺著眉說:“這大夏天,也不是宰牛的時候啊!病牛?”他說到了我的痛處,我低聲說:“牛沒得病,繩子纏著了,氣沒上來,窩死了!”“哦!那你家大人呢?咋讓你個孩子去賣肉啊?”我說:“我爸出門了,我媽有事!”老大爺摸著我的肩膀說:“行啊!”說完,他試著起身,我扶了他一把,幫他把西瓜往三輪車上裝。收拾妥當后,他走到自行車前,用手掐了掐牛肉,說:“這肉還挺新鮮啊!市場上飯館多得很,你得挨著問,別怕麻煩,你這肉肯定能賣出去!”聽了他的話,我的心情好了一些。他說完,騎著三輪車走了。
我還得趕路,這離市場還有幾公里路呢。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準備抬腿騎車時才發現,剛才抱瓜使勁有點猛,手都麻了,一下子沒有控制住自行車的重心,牛肉從袋子里滑了出來,掉到了地上,沾滿了土。我懊惱地看著地上的牛肉,后背上一下涌出了汗,不知道該咋辦。我趕緊用手把肉上的土擦了擦,血紅的肉瞬間變成了黑褐色。我不敢再擦了,只能帶著土裝回袋里,繼續往市場上趕。終于到了市場,我的腳已經沒了力氣。我低著頭小心地推著車,覺得自己在干一件丟人的事,仿佛市場上的人也都在盯著我。路過飯館時都沒敢主動問,不想讓別人看見我沾了土的肉,我還擔心遇見熟人,不知道該咋解釋這肉。我沿著市場鼓足勇氣問了幾家飯館,要么根本不要肉,要么看完肉之后,就干瞪我一眼,我知道他們深信這牛是病死的。那一會兒,我后悔了。我應該去給親戚送肉,而不應該選擇來賣肉。我的心情壞極了,朝一塊鏡子看里面的自己,曬得黝黑的臉上全是汗,像是生了大病一樣難看。后來,我沒有了耐心,遇見飯館只問要還是不要。這市場從東頭走到西頭也就二百多米,到盡頭也就還剩幾個飯館。我有點絕望了,咸咸的汗水流進了我的眼里,讓我睜不開眼,還不能騰出手去擦,我擔心自行車再倒下,只能低下頭用胳膊肘蹭蹭。
我想快點進最后的幾家飯館,問完我就回家,心想反正我都問了一遍,別人不要,我也沒辦法。這時,遇見一個老板,是個中年婦女,她用吃驚的眼神看著我說,你這牛肉新鮮嗎?我大聲說,新鮮新鮮,今天上午剛殺的。她走近一看,發現了肉上的土,她又掐了掐肉,里面的血水滲了出來,經過這一路折騰,牛肉確實不好看。她搖搖頭。看她一臉的不屑,我不想再解釋,只想離開。我正要轉身走,從飯館的里屋傳來一句嘶啞的聲音:“剛才那個賣牛肉的?”聽這聲音有點熟悉,一個扎著頭巾的老大爺走了出來,我一看是剛才那個老大爺,心里一亮堂。他笑著說:“前面的飯館都不要嗎?”我低著頭說:“剛才我這肉掉地上了,他們說我這肉不新鮮!”老大爺看了看這帶土渣的肉,對中年婦女說:“這小伙子我認識,我剛才路上翻車,就是他給幫的忙,這肉是新鮮的,咱們都要了!”
走出飯館好幾米,我才回過神,剛才激動得都忘了道謝,再回頭看時,老大爺正笑著朝我擺手。牛肉賣了個好價錢,沒想到這牛肉賣得那么不順利又那么順利。市場的出口,有個賣冰激凌的地方,每次和母親來這,我都挪不動步子,母親總會給我買一個。此時我嘴巴里苦咸苦咸的,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錢,看了看不遠處的冰激凌機,還是扭頭走了。
回家還早,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我想找個地方靜靜。我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我騎上車一口氣狂奔到牛死去的那塊苜蓿地,卻不敢走近牛死去的地方。我坐在半截土墻上,望著這片空空的苜蓿地。那一片苜蓿已經倒下了,被牛和鄰居們壓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圈,成群結隊的蠅蟲圍著這個圈飛來飛去,它們一定在苜蓿草里吸食牛剩下的血。夕陽漸漸西下,濕熱的空氣開始涼爽起來,而我的胸口越來越沉悶,像壓著塊石頭。
我回到家,天已黑透,母親躺在床上,她心情不好時就習慣躺著,父親還沒到家。我先進了廚房,弟弟和妹妹兩個人在那生火,家里異常安靜,院子里的狗,雖然已經餓了一天,也老實地趴在窩里一叫不叫。過了一會兒,看母親起身了,我對母親說,牛肉我都賣了。母親數了數錢,一臉吃驚。我出屋看了看水槽,還有半槽水,沒有牛,那些羊是喝不完的。而牛欄里只剩下橛子和麻繩,沒有了牛,顯得空蕩蕩的。
后來,曾經有好幾次,我都夢到自己騎車路過那片苜蓿地,車上馱的是剛在井水里冰鎮好的大西瓜,牛正悠閑地啃著苜蓿,時不時抬頭找我,盼我接它回家……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