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欣淼

太史公總以為張子房是個“魁梧奇偉”的人,及見其圖像,始驚“狀貌如婦人好女”。
我在初次謁見衛俊秀先生時,頭腦里也生發了如太史公般的驚奇。因為在我想象中,先生應是個氣宇軒昂的人,或帶有許多名人常有的矜持樣子。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西安大雁塔旁,公余搞點魯迅研究。《野草》是研究魯迅思想和藝術的重要對象,衛先生20世紀50年代初出版的《魯迅〈野草〉探索》,是國內《野草》研究的開山之作。誰知“福兮禍所伏”,這部享有盛譽的著作因由上海泥土社出版,衛先生便被荒唐地與所謂的“胡風集團”扯上了關系,后又被打成“右派”,遭受了長達23年的厄運。1979年始獲平反,重返陜西師范大學。因為魯迅的緣分,我與先生便有了忘年的交往。
衛俊秀先生當時已80多歲,稍瘦的身材還很結實,清秀的面龐上總是掛著溫潤的微笑,看去神清氣爽,如春山秋水。和朋友在一起,他的話不多,也很少提及個人遭遇,喜歡靜靜地聽對方講話。他常穿中式服裝,系著腰帶,活脫脫一個鄉間的老農。交往中,才知先生也是研究《莊子》的專家,更是一位名氣很大的書法家。我對書法是外行,但也喜歡欣賞。在我的好朋友閻慶生教授(他是衛先生書法虔敬的崇拜者)的影響下,我們與衛先生的交往,竟然談書法多于談魯迅了。先生自幼喜歡臨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即有《傅山論書法》行世,而真正在書藝上鉆研并日漸精進,則已屆垂暮之年。長安文風特盛,書法家甚夥,先生卻不喜歡湊熱鬧。這不是故作高蹈,而是天性使然。
20世紀90年代后期,我在青藏高原工作,因患眼疾,在北京八寶山附近一所醫院的病榻上輾轉了半年。朝夕相對的西山,由滿目青翠到層林盡染再到冰封雪裹。踏遍昆侖夢想的破滅,日復一日打針吃藥的無聊日子,使我十分苦悶。這時,忽然收到衛先生的千里飛鴻。先生在信中鼓勵我安心養病,早日痊愈,并書寫了杜甫《登樓》中的名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贈我。先生那凝重而又奔放的書法,使杜詩中籠天地、涵古今的高闊境界更鮮明地呈現在我面前。詩句與病似無關,但我看后,卻如《七發》中楚太子聽了“要言妙道”而“霍然病已”一樣,精神為之一振。個人的一點小病小災算得了什么?人生短暫,但事業無限,天地悠悠,于是胸次漸為開朗,懨懨之氣盡掃。遂以一闋《金縷曲》回復先生,絕口未提自己的病,只是贊嘆先生的書法,雖未必中肯,但相信還是道出了一些特點,詞曰:
腕下龍蛇走。但須臾,隃麋香溢,月輝風驟。金石為師勤摹寫,更把自然參透。衛家樣,俊逸渾厚。無意成名名更著,豈晉秦、薄海流芳久。謝雅意,受瓊玖。
書壇自是風猷有,更學成,迅翁真諦,傅山操守。野草幽幽漫漫路,兀自風中抖擻。任榮槁,此心依舊。秀骨龐眉腸尤熱,盡余暉八八承平叟。金縷賦,祝遐壽。

衛俊秀 草書 臨豹奴帖 橫幅
在新的千年到來之際,中國青年出版社決定把我主要在高原工作期間寫的詩詞結集出版,書名《陟高集》。我的第一本詩詞集《雪泥集》是請尊敬的趙樸初老題簽的。這個集子請誰題呢?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衛俊秀先生。先生的字好,可令拙作增色,尤其是先生字中所蘊含的那種昂揚、大氣、至剛的精神,與蒼茫雄渾的高原風格一脈相通。先生是一名戰士,猶如魯迅筆下荒野中迎風揚眉的小草。戰士自有戰士的胸懷,相較以“超然”“保身”為特點的莊子人生觀,先生所闡揚的只是奮翮南溟的雄邁氣概,摒棄的則是曳尾途中的茍活哲學。積極進取的品格,使先生能始終笑傲逆境。執著如一、榮辱不驚,雖年過九十,仍精神健旺,真力彌漫。這正是我心向往之并努力學習的。人過九十,每增一歲,都是可賀的。我遂給先生致信,敬請便中為拙作署題書名,并填《金縷曲》為先生祝壽,亦略述自己的近況:
回首三年倏。又欣看,九旬晉一,喜增純嘏。瘦骨支離自旺健,筆下依然鳳翥。齊物我,休嗟榮辱。蝶夢鵑聲消雖盡,惟仁者、摯愛猶千斛。期頤壽,同心祝。
病中總憾時光誤,更心知,學書學劍,但懸康瓠。半路出家尋門徑,國寶當堪娛目。今且待,談文論物。向慕先生如云水,任塵紛贏得清芬馥。草自綠,玉回璞。
先生很快復函,寄來寫法稍有不同的五幅《陟高集》讓我選擇,并說:“命題《陟高集》書名,蓋取《卷耳》‘陟彼高岡’之意耶?高雅可風,詩人高懷,并詞作,得吾心矣!快何如之?!?/p>
耄耋之年,衛先生的書藝已臻于化境,為世人所重,且聲譽日隆。2000年《中國書法》雜志曾刊有一篇論述20世紀中國草書的文章,列出四位“基本標志著20世紀草書藝術頂峰”的杰出代表,其中唯一健在且仍揮毫不輟的即是衛先生。我不敢謂此說就是定論,但先生在20世紀卓成一家的書法成就和地位,當是不爭的事實?!扳仔牌缴钍捝?,暮年詩賦動江關。”衛先生的遭際,令我每每想起杜甫的這兩句詩。“最蕭瑟”的人生,使我們失去了本應可以作出更多貢獻的學者和教育家,卻陰差陽錯地成就了一位書壇大家。幸耶?不幸耶?抑或不幸中之大幸耶?似都很難說。但依我來看,無論是學者還是書法家,兩者之中自有共通之處。對衛先生而言,不管在哪方面多下功夫,都會成就一番大事業。這是肯定的。

衛俊秀 行書 文天祥詩軸
素以“文化積累”為己任的河北教育出版社,其年輕的社長王亞民先生以其睿智的目光,決定斥巨資出版衛先生的書法集,這無疑是書壇之盛事、出版界之壯舉。公元2000年一個秋陽嬌媚的日子,我坐在古城西安衛先生簡陋的小書齋中,先生一邊翻著即將整理告竣的書法稿,一邊略作介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作品付梓,獻給社會,傳諸后人,既是先生的愿望,亦為他諸多友朋的夙意。
這次見面,先生賜我一本新出版的《衛俊秀碑帖札記輯注》。書不厚,150來頁,收集先生20世紀80年代以來散見于所讀碑帖上的評語、札記。語錄式的片言短語,似散金碎玉,彌足珍貴。有感悟,貫通古今,出入傳統;有評議,臧否名家,鋒芒恣肆;有探索,取法自然,碑帖兼容。我似乎窺見了先生書法理論的堂廡,那是豐饒的海,那是奇崛的山。他最重的是人的精神,追求的是“書人合一”,因此不只把書法視為專門的技藝,而是當作生命的體驗,始終升騰著一種不可遏止的鮮活的力量。至此,我才發現過去對先生的認識是太膚淺了,才感受到先生瘦小身軀里涌著掀天的波浪,“狀貌如婦人好女”而充盈著大丈夫的浩然正氣。如此平淡而又何等熱烈,遠離塵囂而又不失至性,這就是先生。在衛先生書法集即將出版的時候,特敬獻《金縷曲》一闋,謹申賀意:
當世驚瑰瑋!墨淋漓,勢如寸刃,意如流水。傲睨顛張與狂素,更蔑書奴巧媚。其有自,熔清鑄魏。章法百千求意趣,會于心,碑札天花墜。雄且麗,大哉衛!
不堪回首艱辛備,任天游,大鵬南徙,道家深味。景迅崇傅風與義,化作流形正氣。何曾顧,市塵囂沸。莫謂平生蕭瑟甚,看而今晚景更霞蔚。梨棗燦,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