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吉平
圣人不同于凡人的一大標志便是先知先覺。傳孔子去世前七日曾曳杖而歌,其詞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1]衛俊秀先生去世,眾弟子不言書家仙去,而亦言哲人其萎。的確,衛俊秀在書法上所以能取得輝煌的成就,絕不僅僅因為他精彩的筆墨,在他的筆墨背后,是他深刻的哲學思想。正如他在《說讀書》一文中所言:“兩大學問:智——哲學。思想的大地,腦子的附著體,力量之源,信仰。不可移。美——藝術。情感所依,創造物魂,享受,魅力之源,崇高神圣,生命力。二者構成世界。”[2]衛俊秀的生命世界的確是由此兩者所構成,是智與美的世界,能進入這個世界,離先知先覺的境界大概就不遠了。
衛俊秀的哲學信仰表現得最典型的便是他對兩個人物的終生敬仰:一個是莊子,另一個便是魯迅。事實上,衛先生正是一位被公認的魯迅和莊子研究的專家,對魯迅和道家思想有深刻的研究和體悟。衛先生21歲開始讀《莊子》,24歲開始讀魯迅著作,25歲開始著手撰寫研究魯迅、《莊子》的書稿,最后定名為《莊子與魯迅》。
衛先生對莊子的研究幾乎持續了一生,以至于在他眼里的莊子完全異于一般人眼里的莊子。衛先生云:“莊子畢竟是個社會上的人,離不開大地,他的生活為作,和我們一樣,并沒有飛到天空。盡管他的腦子不妨‘乘彼白云,至于帝鄉’。”[3]“莊子是位最有血性的敢于斗爭的哲人。”[4]研究莊子當然必須了解老子,這樣才能真正了解道家思想。對道家哲學最重要的概念——“道”,衛俊秀也認為并不是通常所謂的“無”,也不是無為,而是有為。他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5]對于老莊之學,他認為:“觀此(指《逍遙游》),可知老莊之學在政治上所起的作用之大。汲黯治官理民的做法,正是老子所說‘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體現;救濟河南災民,又是老子所說‘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之道,也即莊子所談‘磅礴為一’,而萬物大優。何況對于人民。司馬談說得好:‘儒、墨、名、法、道德、陰陽,此務為治者也。’然而世人卻把老莊之言,視為‘清談’,而不知他正是歷史的經驗總結。無怪老子曾感嘆地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對道家所言“無己”,衛俊秀是這樣解釋的:“無心之極,此至人之無己也,此與堯王茫然自失,視天下若無有,蓋同一境界。無己則無私,無私則公,至德之世,獨往獨來,孰能礙之。”[6]“草就《〈逍遙游〉札記》,我沒有感到莊子這篇文章有一點消極悲觀、虛無厭世的氣息,倒反而給了我以無窮的力量。開闊眼界,壯我氣魄,長我志氣。入世用世不甘出世。民胞物與,不讓古人。傅山的一篇雜記,‘讀過《逍遙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鵬自勉,斷斷不屑作蜩與鴛鳩為榆枋間快活矣。一切世間榮華富貴哪能看到眼里?所以說金屑雖貴,著之眼中,何異沙石?奴俗齷齪意見,不知不覺打掃干凈。莫說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幾個?’此非狂誕,更不是妄自尊大,而是巍巍中華民族的氣概,炎黃子孫的偉大的人格的無極升華。”[7]可見,在衛俊秀先生的眼里,道家與儒家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都是積極用世的,所異者僅形式而已。

衛俊秀 楷書 《毋不敬》 橫幅
像衛先生這代人,雖然讀的是新式學校,但對儒家經典畢竟比后來的書法家們要熟悉。他沒有像研究莊子那樣在儒家經典上下過那樣大的功夫,但對儒家思想是了然于胸的。他認為,讀書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作學問的最高境界是會通,會通的表現則大概是四個方面,即入得里、跳得出、化得開、用得著。儒家思想,積極用世,正是“用得著”的哲學。儒家思想不外乎孔子的三大觀念,即禮、仁和中庸,其核心則是仁。何謂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8]愛人并不是泛愛,愛的是人,對待那些非人的畜生呢?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9]可見孔子并不是一味愛人的好好先生,而是愛憎分明的斗士。而衛俊秀先生一生為真理、為正義堅忍不拔、奮力拼爭、憎愛分明,無疑是一位典型的儒者。何謂禮?禮者,求神祈福之禮儀也。孔子曰:“恭近于禮,遠恥辱也。”[10]“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11]“子云:夫禮者,所以彰疑別微,以為民坊者也。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別,朝廷有位,則民有所讓。”[12]衛先生一生謙和,溫文爾雅,做事認真,正所謂“恭近于禮”“行己也恭”,可謂知書達禮之士。如何能夠得仁知禮?這就要求做到中庸,中庸乃是求仁得禮的根本方法。中者中的,庸者用也,中庸者中用也。歸根到底,儒家思想就是一個用字,不做玄虛,不事無用,一切為了實用,一切為了解決實際問題。衛先生一生腳踏實地,如老實漢走路,無一腳蹈虛,可謂最為中庸者。
魯迅先生作為新文化的一面旗幟,其思想顯然也屬于“用得著”的思想。從大的方向講,作為反對封建文化的斗士,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其思想反而與他要反對的儒家思想在本質上有著驚人的相似。衛俊秀先生費盡心血的《莊子與魯迅》雖然散失了,但他還有一本研究魯迅的專著《魯迅〈野草〉探索》正式出版,從中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衛先生對魯迅的認識。孫玉石先生在此書的重版序言《愿‘好的故事’不消失于夢中》中說道:“《野草》不僅是戰斗的抒情詩的記錄,它具有永恒的人類思想和審美的價值。它包含著一個充滿悲劇而又正在奮起的民族的偉大兒子最深的痛苦與最大的歡樂。他容納了一個‘人之子’所具有的人類最高智者的思考。它結晶著屬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永不褪色的思想光芒……魯迅的熱烈與消沉,希望與虛無,憤激與快慰,歡欣與痛苦,奮起與反顧,韌性搏斗與不自珍惜,美麗的幻想與絕望的抗戰,人道主義的博大與個人無政府主義的徘徊都以極為矛盾的方式而又美麗的外形在這里凝聚。”[13]這一段文字正說明了魯迅思想的復雜,更說明了魯迅積極入世的戰斗的精神。衛先生在《魯迅〈野草〉探索?過客》中有此論述:
魯迅早年,喜歡《莊子》。在《至樂篇》里有一段說: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往楚國去,就是個“過客的”身份。“過客”的“不愿轉回去”和髑髏的“不愿復生”是一個道理。所不同的:髑髏的不愿復生,是為逃避人間的苦惱;過客的不愿回轉去,則是為人間脫離苦惱,謀求大家的幸福。[14]
讀此可以知道,在莊子和魯迅的眼里,人間都是苦惱的人間,而他們都有責任幫助世人擺脫這個苦惱。衛俊秀先生認為兩者擺脫苦惱的方法有別:莊子用逃避的方法,魯迅用脫離的方法。細想一下,逃避和脫離的含義實在并無本質的差異,只不過莊子的逃避方法更多,包括死亡;魯迅則更多考慮立足現實世界讓生者如何擺脫苦惱。
由此可知,衛俊秀先生《莊子與魯迅》一書原稿雖然散失,內容不能復見,然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知:莊子以出世之身入世,魯迅以入世之心入世,古今二人都入世極深,骨子里是一種人、一個人。故筆者雖然未見其書,實已見之矣。
作為書家的衛俊秀先生經常書寫內容為“真硬韌”的書法作品,這正是對魯迅精神的高度概括和崇高禮贊。細細想來,莊子何嘗不具備“真硬韌”的精神呢?
我們再來討論一下衛俊秀先生的書法觀。他對書法的認識散見于他大量的日記當中,相對較為系統的是他的《我與書法》一文(《衛俊秀書法》后記)。在這篇文章中,衛先生從五個方面談了他對書法的理解和認識。
首先,他認為書法是藝術。這個觀點看似平平,實則非然。這是因為他特別看重藝術。他說:“藝術又是什么呢?貝多芬說得好:‘藝術即上帝。’多么神圣!多么崇高……所以詩人百年后,上帝還會請他吃點心。作字為文能做到‘毋不敬’三字,才能不愧于上帝。”[15]何謂“毋不敬”呢?《禮記?曲禮上》云:“《曲禮》曰: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16]可見,“毋不敬”就是恭敬之至,無一點不敬,亦可見衛俊秀先生對書法、對藝術虔誠到什么程度,而這種虔誠,恰恰是儒家禮教非常看重的東西。他一生為藝術竭誠追尋,刻苦砥礪,首先因為有了這樣積極精誠的追求態度。
其次,衛先生認為,書法是做人的學問。他認為,做人和作字的關系密切到如膠似漆的程度。衛先生進一步指出:“做人和活人也絕不相同。大概會做人的人,必不會活人。會活人的人,也難以會做人。”[17]在他眼里,中國歷史上一流的藝術家如屈原、文天祥、傅山等人都屬于不會“活人”的人,但他們會做人。如傅山,因為會做人,便也會作字,終于成為一流的書法大家。這便將書法藝術與人品緊密地聯系起來,也就是強調書法的功用,強調書法的教化作用。孔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18]藝與志、與德、與仁并列,依錢穆先生說,游于藝不僅可以成才,亦可以進德。可見,在孔子的眼里,六藝亦為實用,藝術是直接為培養一個人的道德情操服務的,這與衛俊秀先生的做人、作字觀是完全一致的。
再次,衛先生還認為,書法是戰斗的武器。這種觀點令人瞠目!古今中外,大概沒有書法家認為書法可以作為武器來使用。談起書法,人多言陶冶情操、促進健康之類,如此鮮明地將書法藝術與政治斗爭結合者,衛俊秀之外別無他人。他說:“但佳作除了高韻深情的一面,還須有堅質豪氣的一面,字如此,詩亦如此。庾開府詩,字字真,字字怨。而說者乃曰:‘詩要從容爾雅。’這就激起傅山的怒火來,叱之云:‘夫《小弁》、屈原何時何地也?而概責之以從容爾雅,可謂全無心肝矣!’豈不然乎!結合時代的要求,書法應視為斗爭的武器。”[19]《小弁》為周幽王子宜臼被廢所作,與屈原被楚王流放情景類似,身遭放逐,國運堪憂,如何能從容爾雅?同樣,衛俊秀先生一生坎坷而始終不忘國家之興亡,憂國憂民,很少以書法作消遣者。衛先生常以《古詩十九首》當中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自勵,此詩本意為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不做杞人憂天之事,而衛先生則反其意而用之,以憂國憂民為己任。以書法言,最典型者莫過于他書寫的豎畫。衛俊秀作豎畫不作垂直狀,而多為左彎如弓狀。衛先生自己說,他寫豎的時候,想到的是當年日本侵略者的彎刀,他筆下的豎畫則是刺向日本鬼子的尖刀,堅強有力,所向披靡!這是他書法觀的最好注腳。
最后,他認為書法是人間樂園。這個觀點大概接近陶冶情操一類了吧?不盡然。衛先生云:“藝術,給人以美的感受,得到幸福,從而產生了愛。愛民族、愛國家以致愛人類。這更是藝術的深沉、純樸和博大精神的最終目的。”[20]可見,衛俊秀的藝術樂園絕非是自己的私家花園,而是人類共同的人間樂園。顯然,這種樂園絕非是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而是前人所謂“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在一生遭受難以承受的痛苦時,是書法一次次拯救了他的靈魂,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他說:“……語有‘藝術救世’之談……蓋因其關乎世道人心,立國基礎,感化于人之深,不能把它當作‘小道末技’看待的。”[21]這種觀點,依然是儒家積極用世的藝術觀。最后,衛先生認為,書法是綜合性的高級藝術。在這個意思中,衛先生云:“儒家孟子說過:‘充實之謂美。’道家《莊子》是‘被中國人公認的民族文學精華中最完美的作品’(辜鴻銘《中國學》)。莊子云:‘彼其充實不可已矣。’(《天下篇》)”[22]顯然,所謂綜合就不僅僅是筆墨形式,也不僅僅是文學、繪畫、音樂、舞蹈等姊妹藝術,也包括人的完善,學識的、道德的、審美的全方位完善,也就是孔子所言之盡善盡美,這才能叫作“充實”。這也就要繞回去說,從孔子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說起,一個全面發展的完善的人,才能寫出盡善盡美的書法藝術。
由衛先生對書法藝術的理解與認識,我們不難看出,儒家的入世思想是影響他藝術思想的哲學基礎,這從他的藝術風格中也能得到印證。從藝術風格劃分,衛俊秀書法可以簡單分作兩個時期:90歲之前為第一期,90歲以后為第二期。90歲以后,衛俊秀書法恬淡古雅、稚拙渾樸,有超然塵外之概,以《書柯文輝〈牛棚無題詩〉》為代表。這個階段的書法,線條粗重,節奏感減弱,用筆含蓄,鋒芒全消,在氣度上與弘一法師晚年書法及當代吳丈蜀先生極為類似。這種風格真是前文所說的“從容爾雅”,達到了人書俱老的高超境界。但是,這種作品由于他的去世,傳世極少,也難為常人所賞識。真正能震撼人心的則是他大量的行草書作品,尤其是他的連綿草書,完成了北碑草化過程中由小草到連綿大草的艱難探索歷程,最終形成了至大至剛、奪人心魄的草書藝術風格,為書法藝術作出了新的貢獻。
如前所述,莊子以出世的方式入世,魯迅以入世的方式入世,衛俊秀則兼有兩位先哲的精神。即身處卑微時積極入世、心憂天下;位居教授、名揚天下時積極入世、胸懷天下。誠如林鵬先生所言:“一般人是‘柔則茹之,剛則吐之。維仲山甫,柔亦不茹,剛亦不吐。’我感覺衛先生就是仲山甫,就是圣人。”[23]什么是圣人呢?德行見識萬世可則者謂之圣人!如莊子,如魯迅,如衛俊秀。

衛俊秀 行書 魯迅詩 冊頁
注釋:
[1]孔子.孔子家語[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304.
[2]衛俊秀.衛俊秀學術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65.
[3]衛俊秀.衛俊秀學術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15.
[4]衛俊秀.衛俊秀學術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17.
[5]衛俊秀.衛俊秀學術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38.
[6]衛俊秀.衛俊秀學術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50.
[7]衛俊秀.衛俊秀學術論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52.
[8]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323.
[9]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85.
[10]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18.
[11]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124.
[12]錢玄,錢興齊,等注.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678.
[13]衛俊秀.魯迅《野草》探索[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4.
[14]衛俊秀.魯迅《野草》探索[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101—102.
[15]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16]錢玄,錢興齊,等注.禮記[M].長沙:岳麓書社,2001:1.
[17]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18]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170.
[19]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20]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7.
[21]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8.
[22]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18.
[23]柴建國.衛俊秀書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