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丹

我讀大學時,高等數學是中文系必修課。我本著“熬過這關就再也不用學數學”的信念,好不容易學完高中數學,不料上了大學還要學,真是萬念俱灰。
高等數學課的老師是一個對數學如癡如醉的小老頭。他每解一道題,就要退后一步歪頭看著黑板上的步驟,輕輕嘆一口氣,呢喃著:“完美啊,和諧啊!”如果有哪個學生表示沒有懂,他的目光里會充滿關切和同情,然后再充滿激情地講一遍,直到差不多半個教室的同學都忙著點頭,表示理解了數學有多美。
他們沉浸在美的享受和智力的歡愉中,而我卻如坐針氈。終于有一天,我給自己找到了逃離數學課的理由。
數學課在一個細長的階梯教室,最后一排的地板正好和窗沿一樣高。我一邊聽著聽不懂的數學課,一邊翻著詞集,正好看到周邦彥的一首詞——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當時已經是草薰風暖的仲春時節。坐在我那個位置上,往上看,就是“樓上晴天碧四垂”,往下看,就是“樓前芳草接天涯”。在那個昏昏欲睡的午后,歌詞“伸出一雙手能擁抱晴朗,推開一扇門能走進燦爛”,正如我當時的心態。我大概花了10 分鐘進行心理斗爭,要不要踏出這一步,要不要放過自己,去窗外擁抱晴朗和燦爛。
我逃課去了虎丘,去了北寺塔,又去了滄浪亭。滄浪亭是宋代蘇舜欽造的園林,其南面有一座假山,從假山內部藏著的石階爬上去,上面是一座戲臺。那里視野非常開闊,在春光明媚的四五月份,從陰暗的洞穴中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一下子看到天光時,真有“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的解放之感。
“樓上晴天碧四垂”是說在一座高臺上向四方觀覽時,只有春色無窮無盡的天空,可以往任何一個地方翱翔。“樓前芳草接天涯”是說試圖踏出樓閣時,面前是無邊無際的芳草坦途,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策馬遠行。這兩句都表達出我們只有在年輕時才會有的那種感覺——世界存在著無數的希望,都在向我們敞開。
我現在當老師,特別喜歡在每年八月底新生報到的時候去學校看看,因為在那些稚氣未脫的孩子臉上,就有這種看到希望的大門正在打開時的光亮。“勸君莫上最高梯”欲揚還抑,因為風景一層好過一層,你現在擁有的這些希望已經足以讓人心旌動搖了,如果再上一層看到更多希望,那你的小心臟還能受得了嗎?
這種一個希望接著一個希望、一樁好事連著一樁好事的體驗只在青春時代才有。上大學的時候讀這首詩,真覺得未來撲面而來,希望應接不暇。后來自己當了老師,大二、大三的學生帶著愁懷與興奮相夾雜的情緒來找我,和我討論到底應該考研還是出國,是考公務員還是去過一年間隔年?我知道所有這些事中任何一件做成功都沒那么容易,但也切切實實地羨慕他們那種一心一意投入希望的狀態。
未來以一種悖論的形式面向青春時代的人們:一方面,恰恰在你一無所有時,才掌握著最多可能性,當你捕捉到其中一種,其余的可能性便向你關閉;另一方面,所有看起來紛繁復雜的各色人生,最后都會有類似的痛苦和厭倦,那種只要跨出一步就是萬丈晴空、芳草天涯的完美想象,只存在于青春時代的眼中。
一直到現在,我都常常會忽然想起數學課教室外的一片芳草,以及決定逃課之后那種破釜沉舟、無所畏懼的狂歡心緒。當然,這個故事有個極富“正義性”的結尾——我的數學考試最后沒有及格。考試前一夜我借同學的筆記看,同學聽完我的第一個問題就趕我去睡覺。她說:“你去睡吧,你不會及格了,就算你去求數學老師,他也不會給你及格了。”但我至今仍然覺得,正是在那個數學老師身上看到的沉浸于美中的快樂,才使我無法忽視另一種美對自己的召喚。他的投入使我焦慮,促使我必須尋求也能讓自身投入的事物。
當時,我只注意這首詞的前一半。兩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它的后一半。那是一個雨天,我坐在公交車上,車窗玻璃內側有一層水霧。我在水霧上寫字,寫著寫著就出現了兩句話:“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那時我已經大三,還沒有談過戀愛。
有一天,我注意到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我不知道怎么開口說第一句話,就花一個暑假寫了一整本信,把我看的各種書、想的各種事、各種感懷都寫了一遍。開學時我去找那個男生,可他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非常失落,只能請他陪我在操場上走一圈。我們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聊了很多事情,然后各自回去。
結束之后,出現了一個問題:我以前花那么多時間,想象了一場美好的戀愛,寫了一大堆書信,可現在這些事情都無法繼續下去,生命中有一部分變成了空白。我需要找一些事情填補那個空白,但還沒有找到。就在這樣的時候,這兩句詞出現在我腦海中。以前讀的時候沒有感覺,可這時我忽然明白它們在說什么了。時間回到初見那個男生的時候,那些幻想和可能,就像春天萌生的新筍、春風揚起的落花,每天在變化、生長,搖曳多姿。可是現在,卻成了固定的東西。
這兩句寫的是可能性的閉合。就好像那如夢如幻而又飄忽不定的青春忽然間過去了。我忽然想找一些確定的事情做,然后就一門心思準備考研。所以你看,當我們是落花的時候,生命多么飄揚,可是當我們變成燕巢泥時,生命又是多么確定。
這首詞就像核桃的兩半,完全對稱。前三句講可能性的開啟,后三句講可能性的關閉。上闋有一個理性的聲音說“請君莫上最高梯”,內心的沖動卻不放棄任何一個可能;下闋有一個理性的聲音說“忍聽林表杜鵑啼”,意思是不要去聽杜鵑的啼叫,因為它“不如歸去”的歌聲只會讓你更加感到青春逝去的殘酷,可是你還是會去聽。
理性在這首詞中總體是無力的,但正因如此,它對生命的沖動、狂喜、落空與遺憾的表現才更為淋漓盡致。
(王樹芳摘自《詩人十四個》,北京聯合出版公司,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