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林

沒有什么比天使/ 魔鬼二元對立的沖突想象,更能激起公眾的道德義憤了。一個善良的人做了一件好事,不會引起太多關注,如果故事中有一個與好人形成巨大反差的大壞蛋,輿論道德感才會被充分調動起來。前段時間,有一個熱點事件,司機不顧危險和罰單,連闖紅燈搶時間救患病嬰兒,可事后司機需要證明時,家屬竟拒絕作證,這種自私和冷漠,多讓人寒心。當事司機曝出“拒絕作證”的對話和車內監控后,全民都為他鳴不平,罵那個“冷血”得無法理喻的家長。
可就在這種義憤達到高潮時,尷尬來了。有媒體調查發現,這是一起烏龍事件。當晚有兩個嬰兒到那家醫院就診,司機要家屬聯系方式作證時,醫院給錯了家屬的電話。也就是說,與司機對話的那個家屬,根本不是當晚坐他車的那個家屬,人家怎么作證?有一種尬怒叫被全民罵上熱搜后突然發現罵錯了,不少人似乎對這種錯罵毫無歉疚之感,而很快從一種“恨不得游街示眾的憤慨故事框架”迅速切換到一個“誤會一場、皆大歡喜的故事結局”,充滿正能量地感慨“這是一個令人開心的反轉”。確實是大反轉,但真能讓人開心得起來嗎?
確實,反轉的事實回到了我們所期待的正常框架,人心沒那么丑惡,“丑陋”只是誤解和烏龍,如此看是“讓人開心的”。但這份“開心”,缺乏對身在其中之人的同情和理解,缺乏對傷及無辜的歉疚和誤解的反思。
殺氣騰騰的烏龍和誤解中,還是應該有反思的。比如,對一些看似“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東西”,能不能多問一句“為什么”。即使面對一個可能的“魔鬼”,能不能也聽聽“魔鬼”怎么說。當時看到這條“司機為救嬰兒連闖紅燈家屬拒作證”的新聞時,就覺得似乎不合常理,這個家屬有什么理由不作證呢?是因為怕麻煩,還是對法律缺乏了解,或者是孩子還在搶救之中,根本沒有心情去為司機作證,又或是與司機在交流中有什么誤解?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個人得自私冷漠到何種程度,才會拒絕這樣的作證。報道中只有單方說法和一段短信截屏,沒有另一方的聲音,信息是不對稱的。
另一個值得反思的是對這種天使/ 魔鬼對抗框架的警惕,人們一旦陷入這種框架之中就很難自拔,沉浸到道德審判的激情中而意識不到事實的缺失。二元對立的思維框架,降低了人們的思考力,進入天使的敘事框架后,人們已經無法接受這個框架中沒有一個敵人。人們越來越熱衷于尋找“敵人”,用“敵人”去滋養和凝聚社會正義感?!八緳C為救嬰兒連闖紅燈家屬拒作證”就這樣擊中了輿論痛點,這個“敵人”被同仇敵愾,司機越正義,家屬越丑陋,輿論越憤怒。
還有值得反思的是,在事實沒弄清之前就急于把一件事往網上捅,這種方式是否可???動不動就讓大眾圍觀、讓人遭受道德審判和社會性死亡,這種行為是不是特別容易制造、放大誤解?
誤解澄清了,但過程真讓人開心不起來,誤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們面對一個“敵人”時不分青紅皂白、不由分說和不假思索的審判。誤解消除,握手言和,并不是完美的結局。反轉帶來反思,學會克制那種不由分說去曝光、去人肉、去讓人社會性死亡的“正義感”,才是更讓人安心的結局。
(摘自2020 年12 月18 日 《中國青年報》,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