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英紅

民調低迷、且飽受高油價煎熬的拜登政府,11月23日宣布釋放5000萬桶“戰略石油儲備”(SPR)。印度、日本、韓國和英國等其他主要能源消費國表示會跟進。但市場對總共僅6000萬~8000萬桶的新增石油投放并不感冒,國際油價一度不降反升(油價大跌是后來傳出的新變種病毒所致)。
在大西洋彼岸,德國能源監管部門11月16日宣布暫停北溪-2(Nord Stream 2)天然氣管道開通的認證程序。當晚,白俄羅斯開始對供歐的輸油管道進行為期3天的“臨時檢修”。白俄此舉意在警告歐盟,若歐盟以白俄“放縱”數千名過境的中東難民“闖歐盟邊境”為借口,對白俄實行第五輪制裁,那么別怪俄羅斯輸歐油管之一被切斷。
大西洋兩岸遭遇的階段性能源困境,是在全球能源供應未出現明顯結構性危機的情況下,受經濟復蘇、氣候異常、新能源產量波動、地緣政治緊張等多重因素影響的結果。
11月中旬,全美汽油價格較去年同期上漲了60%左右。在年底的出行購物季到來之際,拜登政府亟需安撫對于他治理通脹不滿的選民。
多年來,美國的戰略石油儲備是近7億桶,主要是依托在墨西哥灣沿岸(得克薩斯州和路易斯安那州)地下鹽礦通過注水溶解制造空腔形成的儲備能力。這是國際能源署總計40億桶戰略儲備的一部分,足以幫美國應付最糟糕的緊急事態——中東霍爾木茲海峽被全面封鎖8個月。
而目前的高油價形勢,嚴格來說并不屬于戰略石油儲備的主要防范對象,所以拜登政府也只是拿出1/14的儲備額度來平抑燃料價格飆升,且其中3200萬桶原油須在未來數年內“回補”進入戰略石油儲備。未來數月才投放市場的這3200萬桶儲備油“緩不濟急”,且規模僅相當于全球日消費量的1/3左右,或沙特短短3天的產油量。
拜登政府的石油麻煩,某種程度上也是中東產油國“不聽招呼”、拖延增產所致。而這又與它們“被迫”找到了美國之外的大買家有關。美國經過多年的努力,將來自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成員國的石油進口量,降到總進口量的2/5;這些以中東國家為主的OPEC產油國,就需要尋找美國以外的固定消費市場。一來二去,中東產油國與美國的關系就沒那么鐵了。
本來俄羅斯與中東產油國是不對付的,但美國生生把這兩者湊成了“OPEC+”(歐佩克13國+俄羅斯等10國)。原來,薩達姆倒臺后伊拉克政局動蕩,無法成為美國穩定的進口來源,所以美國在局部制裁委內瑞拉后,找到俄羅斯作為進口石油的替代來源。美國石油的主要進口來源地,變成加拿大、沙特、墨西哥、委內瑞拉、俄羅斯。美國自己先找上俄羅斯,就別怪OPEC產油國帶上俄羅斯一起玩。
再者,美國能源獨立的幻景,既對沖了中東地緣政治風險,也帶來了美國的盲目自信,間接損害了與中東產油國的關系。
在世界能源轉型呼聲強烈之時,美國三箭齊發:通過技術手段提高能源利用率,加大天然氣、核能、風力、水力等能源的開發,還借助頁巖氣革命大幅提高本國石油生產能力,眼看就要成為全球最大產油國。與此同時,美國的石油凈進口量也在逐年減少,到2018年,降到19%以內。這期間,國際原油價格從幾年前的約140美元/桶一度跌至近30美元/桶。
未來數月才投放市場的這3200萬桶儲備油“緩不濟急”,且規模僅相當于全球日消費量的1/3左右,或沙特短短3天的產油量。
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提出中東新戰略,否定奧巴馬政府對石油大國伊朗的接觸政策,轉為聯合盟友全面遏制伊朗。 2018年11月,特朗普政府對伊朗實施制裁。在豁免期過后,凡進口伊朗石油的所有公司都將受到美國制裁。美國還說服中東地區盟友建立戰略聯盟,削弱伊朗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
在2019年5月、6月阿曼灣兩次油輪遇襲事件后,美國升級對伊朗制裁;負責世界上1/3的液化天然氣和近20%的石油消耗量之運輸的霍爾木茲海峽戰云密布,伊朗威脅要關閉這一通道。此后石油價格迅速上升,但因2019年石油市場整體供大于求,國際油市陷入震蕩,全年幾乎未突破65美元/桶。
2020年新冠疫情蔓延全球,國際油價劇烈波動。3月,OPEC和俄羅斯的減產協議談判破裂,多方增加產能,原油平均價格暴跌至每桶20美元。4月,因疫情沖擊供需關系,以及全球庫存空間所剩無幾(全球原油庫存空間有4億桶在海上,疫情導致油輪不能正常行駛,也增加了使用這些空間的難度),油價更是被看衰。
低油價對頁巖油也產生破壞性影響。頁巖油開采靠金融資本支撐,石油價格一路走低,頁巖油的資金鏈會斷裂。知名頁巖油企業美國惠廷石油公司已申請破產保護。這些企業如果大規模債務重組,將嚴重損害投資者信心,石油輸出國和油氣企業也會承受極大壓力。疫情的不確定性,更促使OPEC+等產油國在增產時謹慎行事,避免再次出現嚴重的供大于求。
2021年隨著疫苗大規模接種,許多國家經濟復蘇,原油需求逐漸恢復,導致油價攀升。美國疫情嚴峻期間的財政刺激計劃,導致通脹迅速上升。二者疊加效應下,油價一路飆漲。到了7月,世界主要產油國均已同意增加產量,以緩解世界經濟復蘇壓力。
根據當時達成的協議,OPEC+同意從2021年8月至12月,每天再增加200萬桶石油供應;從2022年5月起,包括阿聯酋、沙特、俄羅斯、科威特和伊拉克在內的幾個成員國,還會商定更高的產出配額。OPEC+表示,將在2022年9月前,逐步取消2020年實施的石油減產計劃。取消2020年石油減產計劃的時間線說明,OPEC+對病毒變異帶來的能源需求不確定性,仍然存在憂慮。
今年秋季以來,美國汽油庫存降幅超過預期。拜登政府無法喝令OPEC+超額增產石油,只能呼吁石油消費大國聯手,從各自的緊急儲備中釋放石油,以遏制汽油價格飆升。就在OPEC+批評此舉不負責任之際,11月21日,也門的胡塞武裝用無人機和導彈襲擊沙特的煉油廠,導致煉油廠部分區域爆炸。此舉讓沙特自顧不暇,也斷掉了拜登政府對中東產油國出手相助的最后一絲念想。
于是,拜登親自下場,釋放戰略石油儲備以“冷卻”持續高漲的油價,且呼吁中日韓印等石油消費大國跟進。日韓印等盟友盡管能源自給率很低,卻也通過宣布即將釋放儲備油,對OPEC+控量供應表達了不滿。
而石油消費國的投放儲備油之舉,卻被OPEC+視為破壞市場秩序。OPEC+早前就預測,明年夏季原油可能會逐步從緊缺轉為過剩,現在看到儲備油到來以及歐盟國家可能因疫情重回經濟封鎖,也許會以自身減緩增產甚至減產來回應。沙特等國還擔心,若美國放松對伊朗和委內瑞拉的制裁,油價可能會暴跌。
產量之外,地緣政治依然是能源安全的重大變數。即便在與歐洲“感同身受”的能源短缺煎熬中,美國對俄歐之間計劃投入運營的北溪-2項目仍然持保留態度。
眼下,歐盟冬季的用電高峰即將到來,經濟復蘇對用電的需求量在持續增加。但是,一路高企的天然氣價格、碳價以及可再生能源供應量的削減,令工業生產面臨巨大的成本壓力。本應解燃眉之急、也被各方寄予厚望的北溪-2管道項目,卻在通氣的最后一關,卡在了用氣方歐盟的批準程序上。
考慮到歐盟近年來力推的能源轉型和相應的經濟發展轉型政策,北溪-2背后的能源安全隱喻和象征意義更為明顯。
近年來,歐盟在應對氣候變化的相關政策上雄心勃勃。歐盟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20年,歐盟可再生能源發電量占比超過35%;德國可再生能源占比超過化石能源,高達50%以上;德國、英國主要依靠風能,供電分別占比27%和24.2%。但是風力發電容易受到風力變化的不確定性影響,在電能儲存方面技術還有待提高。
11月21日,也門的胡塞武裝用無人機和導彈襲擊沙特的煉油廠,導致煉油廠部分區域爆炸。此舉讓沙特自顧不暇,也斷掉了拜登政府對中東產油國出手相助的最后一絲念想。
這個冬天,當風能、光伏等可再生能源的波動造成較大的供電缺口時,作為傳統能源向低碳能源過渡之選擇的天然氣,益顯重要。今年8月,歐盟的天然氣價格較去年5月的低點上漲了10倍,原本指望新修的北溪-2管道天然氣(由俄羅斯維堡直達德國東北部的梅克倫堡——前波莫瑞州,預期每年運輸550億立方米天然氣)來救急,但就在北溪-2建成投入使用之際,德國按下了暫停鍵。
北溪-2從開始到建成經歷諸多波折,其中既有利益的權衡,也有地緣政治的較量。2015年6月,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Gazprom,以下簡稱俄氣)與荷蘭殼牌、德國意昂和奧地利石油天然氣集團簽署北溪-2建設合同。但是,烏克蘭、斯洛伐克、捷克、白俄羅斯和波蘭等傳統天然氣過境國強烈反對。這些國家不想流失過境費用,也擔心俄羅斯會因為北溪-2投入使用而威脅切斷對自己的天然氣供應。烏克蘭和摩爾多瓦近年來與俄羅斯的天然氣爭端,以及最近白俄羅斯與波蘭發生難民紛爭時,普京所謂“理論上白俄羅斯總統可以下令中斷天然氣供應”的表態,支持了這種揣測。
此外,俄羅斯在《能源憲章條約》簽署上表現出的消極,也加劇了反對方的憂慮。該條約是冷戰結束后,歐盟與原蘇聯加盟國之間基于經濟互補的一種妥協性方案。1994年12月在里斯本簽署的《能源憲章條約》,規定了一套涵蓋整個能源鏈的規則,旨在防止燃料在各國之間的傳遞中斷,但是該條約一直未能獲俄羅斯簽署。能源憲章會議自2000年初開始談判的《能源憲章過境議定書》,也仍然只是一份草案。有批評者提出,俄羅斯國內儲量有逐年減少趨勢,而且設備老化、技術革新緩慢,如果俄羅斯國內需求量激增,勢必出現對外輸出不足的困境。《時代》雜志直指俄氣并非獨立的市場主體。
中東歐國家也擔心,北溪-2將使德國在能源供應中占據更為有利的地位。這些國家的經濟結構轉型和能源轉型,都無法在短期內跟上西歐的步伐,因此都沒有短期內完全放棄傳統能源的意愿。在天然氣價格高企之時,它們只能尋求能源供給路徑多元化。挪威的天然氣,正在成為部分歐洲國家的另外一種選項。
2017年,俄氣下屬公司出面與德國、法國、奧地利等國的相關公司,以及荷蘭皇家殼牌,再次簽署北溪-2建設合同。每家歐企投資9.5億歐元,總計達項目成本的50%,另一半由俄氣出資。此時,美國提出反對意見。時任總統特朗普抨擊德俄能源合作是“把歐洲淪為人質”的“資敵”行為,并以“撤出北約框架下的安全保護傘”向德國施壓。
北溪-2項目于2018年9月正式開工,美國于2019年12月宣布對參與管道鋪設和保險的相關企業實施制裁;德俄指控,美國是在為本國液化天然氣企業爭奪歐洲市場保駕護航。爭端的最終結果是,圍繞北溪-2的相關制約性舉措在逐步加強。2021年7月,德美兩國圍繞北溪-2達成協議,規定德美承諾投資烏克蘭的綠色基礎設施領域、德國支持中東歐地區“三海倡議”中的能源合作、確保俄羅斯在2024年前仍通過烏克蘭輸氣,以及承諾制裁俄羅斯“能源武器化”的舉動等。

北溪-2引發歐盟內部進一步完善和加強針對天然氣市場的法律和監管措施。根據2019年4月通過的《歐盟天然氣指令修正案》,天然氣的開采與運輸職能將被剝離,即天然氣生產企業不得同時擁有自產天然氣的輸歐送氣管道。目前適用于陸上天然氣管道運行管理的規則,將同樣適用于歐盟國家現有和新鋪設的經第三國進入歐盟的海底天然氣管道的運行管理。2021年8月,德國法院表示,該修正案適用于北溪-2,即管道所有者與天然氣供應商不能是同一家企業,以確保公平競爭。
1994年12月在里斯本簽署的《能源憲章條約》,規定了一套涵蓋整個能源鏈的規則,旨在防止燃料在各國之間的傳遞中斷,但是該條約一直未能獲俄羅斯簽署。
新近德國監管部門暫停審批北溪-2開業申請,理由是北溪-2運營商位于瑞士,而瑞士嚴格的銀行保密法使該項目的透明度低于歐盟內部的透明度,導致北溪-2運營商未被認定為獨立運營商,不符合德國法律。俄氣回應稱,計劃在德國建立一個子公司。德國監管部門表示,待其資產、人員轉移以及法律文書轉換工作完成后,會繼續開展認證。
客觀而論,參與建設的各方在北溪-2項目上有著至關重要的國家利益,北溪-2被卡,對歐俄都是一大重創。對俄羅斯來說,北溪-2是在后冷戰時代,利用能源優勢與歐盟國家建立連結、擴大自身影響力的有效手段。特別是美國頁巖油革命一度對俄羅斯的能源優勢構成威脅的情況下,北溪-1、北溪-2賦予俄羅斯能源優勢以新的空間。
對歐盟來說,在《歐洲氣候法》所規定的“2030年溫室氣體排放量將在1990年基礎上減排55%以上”目標之下,任務將更多分解至具有相對優勢的西歐國家,而它們尋求分散式的能源解決方案盡管也在積極探索當中,但是短期內無法快速取得突破性進展。面對巨大的能源供應缺口,北溪-2增加供應的天然氣作為一種綠色的過渡性能源,重要性更加凸顯,其獨立性也變得更為關鍵。
美歐深陷能源困局,給各國正推進的防止氣候變暖事業敲響了警鐘。從長遠看,發展新能源是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必由之路,但石油天然氣仍然是當前最主要的能源。即便是從技術和能源進口國等多重渠道探索能源供應多元化的美國和歐盟,依然不能承受傳統能源的持續供應短缺和價格飆漲。
從另一角度看,歐盟的“小而美”能源轉型方案,提供便捷的同時也具有很強的脆弱性。國際能源署前首席經濟學家Laszlo Varro和歐盟現任能源規制聯合委員會負責人Christian Zinglersen在牛津能源研究所發文表示:“小可能很美,但是它不能單獨解決我們的能源問題,大規模(能源)基礎設施在能源轉型過程中仍具有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