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西行影紀

劉東

從1934年第一次出發，莊學本遠離家鄉上海，在中國西南邊陲如孤蓬一般，圍繞心中的圣地西藏盤旋了近十年之久。禹王誕生的羌地、入秋即雪的阿壩草地、余震不斷的岷江峽谷、拉卜楞寺的盛大法會……這些都是他出發時意想不到的景象。漫漫西行，留下了萬余張照片及近百萬字的一手資料。入藏的幻夢雖破滅，但人生的一場悲劇卻成就了其攝影藝術的非凡境界，也在人類學史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1934年，莊學本離開家鄉上海，踏出了十年西行的第一步。從禹王誕生的羌地，到嘉絨地區，再到入秋即雪的阿壩草地; 環游荒涼而高寒的果洛，夜宿余震不斷的岷江峽谷……在軍閥割據的時代，莊氏與鳥獸為伍，翻山涉水，用文字與影像探索無外人涉足的“白地”。

初涉羌地

當年（1934年）5月間，由成都起程到灌縣，5月22日從灌縣進山。一路帶了三個“戎”人（Gyalong）做隨從，又雇了兩個羌人（Chiang）做背夫，沿著岷江上溯，經過汶川、威州、茂縣而至理番。這一帶山上都是羌人的村落。西羌是古民族，四千年前以治洪水聞名的夏禹王就是羌人，他誕生在汶川之南的石紐村。據傳羌人的祖先原住在西北方，稱子拉族，后來與鄰族固拉人戰爭失敗，逃亡南來。他們的書籍在逃亡中被羊吃掉了，因此羌族只有語言而無文字，于是他們痛恨羊，剝羊皮為鼓，遇事槌之，凡祭神敬天也宰羊作犧牲。他們的服飾為男女都穿麻布衣，披羊皮褂，住地在高山上，側耕淺種，都很貧苦，有許多羌人沒有耕牛，就用人力拖犁。農作物以玉蜀黍及麥子為大主，農閑在山間作商旅或腳夫。羌族人質樸耐勞，社會制度雖有變革，仍保有古部落遺風。風俗言語，已漸漢化。茂縣東部的羌人在新年中用一條黃狗吊在樹上，占卜來年收成豐歉，所以稱“吊狗羌”。羌人用弩箭獵獸，箭鏃上的毒藥，毒性極猛烈，見血必死。羌人信巫教，供白石杉條，以作天神降臨之所;巫師戴猴皮帽，擊羊皮鼓，供猴頭神，吞刀吐火，頗有法力。全族人口約五萬人，以汶川、茂縣及理番東部為中心。

環游果洛

論是快槍或刀矛，一遇到有人影，就先作警戒，這種嚴重情勢的存在，俄洛人和俄洛人相遇亦不能例外。俄洛是一塊荒涼而寒冷的游牧草原，高度平均在海拔四千米以上，東西和南北的縱深都約八個馬站（每馬站約30～40千米），橫跨在黃河的兩岸。境內沒有一塊可耕之地，也沒有一幢固定的土房，人民都是游牧居民，以牛羊肉和乳酪為主要食料，鹽茶、布匹極為珍貴。我們在白衣寺伙食箱失竊了，幾乎有兩個月不知鹽味。“番”人的衣服都是一襲八張老羊皮縫成的羊裘，內無衫衣，外無罩衫，只有富人在羊裘的邊緣上加四五寸寬的一縷布邊以為華服。男子尚藍黑，女子尚紅綠。俄洛人每家都有一支好槍，家境貧困的備明火槍或腰刀，雖貧無立錐之地，也至少有一根木制的長矛。他們的財產是牛羊和馬匹，最富的康干土官約有兩萬只綿羊、七八百頭牦牛。當早晨放牧的時候，羊群在山坡上掠過，恍惚一片白云飛過了山頭。俄洛人的住地夏天在高山，冬天在河谷，游移不定。他們的帳幕中間有一只土灶，終日燒著牛糞火，進門的右邊是男子的座位，左邊是女子的座位。帳前每家拴著一條大毛狗，白天看門，晚上放在帳外巡守牛羊。著名的康色爾土官喂養著三四十頭大毛狗，據傳他家的大毛狗曾咬死過一隊來偷襲的敵人。俄洛的宗教勢力在紅教的白衣寺教權之下，寺中的一位觸知活佛是最受敬仰的喇嘛，康干境內的一位一百四十余歲的長發僧藏果竹青是神術最多、最受尊敬的一人，據傳他能夠在黃河的水面上步行來去，同時能夠用泥丸治療百病。

青海土人

新年是土人快樂的日子，婦女們穿了新裝在村前爭奇斗艷，唱道喇（唱歌）、蕩秋千、踢毽子。寺院中跳神、斬鬼、祈年、舉行神會。土人住的房子有一個大土炕，炕邊為土灶，灶邊又為羊欄，灶中的余火可以使滿室生溫，飲食起居多在炕上。女子到了成年，戴天頭稱阿姑，就能公開交男友了。民和一帶的土人以十一二齡的兒子娶一個二十余齡的媳婦，幫著家里做事。土人死后多行火葬，他們的宗教為西藏的喇嘛教而略雜有巫教，每一村的莊廟中多供著大鵬鳥、騾子天王和護法神箭做神祇。村前又修著很多亭形的彭坑（神廟），中間裝了許多小泥塔，這是一種擋冰雹的法事。土人社會為封建制，互助、民和的李土司據傳是五代時顯赫的歷史人物李克用的后代。

塔爾大寺

去塔爾寺謁見班禪喇嘛。塔爾寺是喇嘛教主要派別黃教（格魯派）祖師宗喀巴的出生地，他的胞衣埋下之處長出一株菩提樹，樹上共有十萬片樹葉，每一片樹葉上顯出一個佛像，所以藏語稱塔爾寺謂“貢本”，即十萬佛。后來樹上修建了一個塔子，把菩提樹隱藏了。宗喀巴升天后，他的肉身就葬在塔內，塔外又蓋造殿宇，用鎏金的銅瓦為頂，稱大金瓦寺，寺門口有一株檀樹，樹枝及樹葉上都顯出刻畫的六字真言。塔爾寺是喇嘛教的圣地，又因班禪駐留未行，所以蒙藏各地的信徒無論遠近都來朝拜，山溝里人滿為患，大殿門前的地板被膜拜者的手掌磨成很深的印痕。陰歷正月十五是上元節，寺中喇嘛舉行跳神講經，班禪在寺前公開受群眾頂禮膜拜。晚上為酥油燈會，這是偉大的藝術杰作，他們用酥油調和顏色塑制成佛教中理想的極樂世界，高約丈許，中間為主持極樂世界的彌勒佛，四周環繞著天宮云彩，車馬船只以及花卉鳥獸多栩栩如生，旁邊還點綴許多佛教故事、地獄的慘狀和人世間的斗爭，槍炮弓矢也都生動逼真。酥油花前點著很多的酥油燈，火光通明，環寺有酥油花十余座，照耀如同白晝，看熱鬧的人到處擠得水泄不通。塔爾寺的酥油花是喇嘛教中最負盛名的，每一次要用酥油數百斤，費時四五個月，耗資在數千銀元以上，這一次據傳因班禪在寺，所以做工比往年更精巧。酥油花在第二天清晨撤去了，我也就轉往庫庫諾爾（Kokonor）海上一游。

康北道上

嘉戎的友人由山中趕來歡迎我進去游歷，于是重經1934年旅行的舊道進山，在羌“戎”兩部落游歷了一個月，接著因西康友人的邀請，又去打箭爐。先翻大炮山到丹巴，考察大金川流域的嘉戎，這是和理番同一系統的部族，環境和習慣風俗都相類似，不過很多的“戎”人信仰苯教，苯教在西藏古代1300年前佛教未傳入的時候，勢力很大，供丹巴辛饒為祖師，其轉經自左而右，這與佛教經輪的方向相反。自佛教受松贊干布以下歷代藏王的弘法護教，苯教遂被逐漸排斥而瀕于滅寂，丹巴附近是今日苯教僅存的區域，他們的喇嘛還能用巫術擋冰雹。大金川在乾隆時經清兩次征討，戰事前后歷20余年，所以山上留下很多古戰場的遺址，高大的石碉樓數十林立，是當年雙方軍隊浴血爭奪的堅固工事。我由丹巴回打箭爐，時在夏天，去西南200里附近的木雅貢嘎山，這是西康最大最高的雪山，峰尖的高度海拔7587米，僅次于珠穆朗瑪峰，山周圍數百里內多是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峰，在地形上這一堆集結的雪山峰巒仿佛一叢雪蓮花。木雅貢嘎的主峰正像含苞未放的花心，它常年在雪線中，遍山云霧縹緲，寒氣襲人，山尖在雪中極難露面，山溝里有一所小喇嘛寺，清風明月、與世隔絕，是最理想的出家人潛修之所。我在寺中獨自待了5天。

涼山彝人

昭覺是一座空城，除縣政府外只有兩戶漢人、三戶夷人。我帶著一架留聲機，夷人初聽唱片以為機中有鬼，因此天天有數百人進城參觀，看了驚奇贊嘆，我也就有充分的機會對他們照相或訪問。彼此漸漸廝混熟了，很多貴族邀請我到他們家中飲酒吃肉，但是城外總不安靜，天天有紛擾，不是商人被搶，便是自相殘殺的打冤家。此地是夷族的中心，神話中洪水以后夷人始祖娶天女，誕生人類的龍頭山離此不遠。夷人的村落很密集，多聚居在平原上，夷人中真正的黑骨頭（黑彝）不過十分之一，十分之九都為白骨頭（白彝），白骨頭屬于奴隸階級，他們的祖先或他們都是被搶的漢人或“番”人，這是夷族社會的一個驚人奇跡，他們每天的戰爭只是黑夷和黑夷因世仇而打冤家，絕對不是受壓迫的白夷反抗黑夷的解放戰爭。我們在大涼山中各處游歷了兩星期就取道返西昌，途中又遇到了夷人的包圍，但終未被擒去做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