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元忠
舒三毛原來的家在樂業縣同樂鎮龍門村龍達屯。三年前的一天中午,我陪同百色市文聯主席李小華去過他家。舒三毛一家是李小華的聯系幫扶戶,那一天是李小華第一次走訪舒三毛家。
山里的公路錯綜復雜,我們的車子從龍門村出去后走了幾段冤枉路,后來多虧沿途幾位老鄉的好心指引,總算在下午四點來到龍達屯。這個小屯子坐落在一處山窩里,距龍門村八公里,只有十幾戶人家。
我們將車子停在屯口的路牙上,看到臨路菜園里有一個老人正弓腰干活。我問老人家哪一家是舒三毛家。老人直起腰來,抬手指向屯子背后的山溝,喏,去舒家坪,順著山溝往上走,幾步路就到。
槽溝兩邊長滿高大的樹,樹冠龐大濃密,把深溝遮得昏暗陰森。溝里亂石嶙峋,石頭都長了厚厚的一層青苔。天正下雨,雨滴穿過密集的樹葉從高空墜落下來,在石頭上和我們的雨傘上砸出吧嗒吧嗒的脆響。亂石間實在找不到可以稱作路的明顯標記,我們只能踩著依稀殘留的腳印慢慢往前探步。在濕滑的石頭上行走,又是爬坡,身體不能直立,我們彎著腰,一手撐雨傘,一手摸著旁邊的石頭,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心里做好隨時摔倒的準備。遇到高一點的坡坎,只能先定住腳跟,一手勾住上面的石頭使勁攀扯,讓身體伏掛在石頭上,再慢慢抽出腿腳,去搜索下一步的蹬踏點。就這樣手腳并用地走了四十多分鐘,我們終于到達一處山腰平地,這大概就是老人剛才說的舒家坪了。在這里直起腰來回望,從溝腳下和老人說話的那個屋角,到我們現在站著的地方,全長至少有八百米。我和李小華都是在山里長大的,但像這樣日常都必須走的山路,還真的沒有見過。很難想象舒家坪這戶人家平時是怎么沿著這條溝坡路進出的,假如手上提重物,肩上挑擔子,或者身后背只竹簍,人又如何上下得了?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舒家坪就籃球場那么大一塊平地,中間蹲著孤零零的一間木瓦房,房屋兩側及后面雜樹野草瘋長,與房檐齊高。屋前階梯外的空地上堆著柴火。房子左右兩面主墻是石頭壘起來的,前后兩面是木板墻。屋頂的瓦片已破碎,長著一層厚厚的綠苔。木板墻多處裂開,能伸進去并排的三根手指。廊檐下伸出來的支架掛滿蛛網,陳舊的木頭上多處看到蟲蛀過的洞眼。有雨水從破瓦縫中漏下來,順著支架,將蟲蛀的粉沫洇濕,滴到蛛網上,又拖出長長的一條細線滴下。兩扇木門虛掩,門板均已腐朽扭曲,鐵絲扭成的門環缺了一邊。
我掀開塑料布蒙著的小窗口沖屋里喊,屋里有人嗎?片刻后里面響起一陣沉重的咳嗽聲。一位老人吱呀一聲打開大門。
是舒三毛老人。春寒料峭,他身上只穿兩件單衣,衣服前襟上一粒扣子也沒有,瘦肚皮裸露著。
他從屋里拎出兩張小板凳來,擱在門外邊的檐廊上,示意我們坐。我一愣怔,這一帶山里老鄉迎客向來講究,客人到訪是要請進屋里坐的,今天舒家主人反倒從屋里拎出凳子來。我抻脖子往屋里看,頓時吃驚不小,屋里地面上是一汪汪水。舒三毛搓著雙手,難為情的樣子。他說,昨夜下大雨,屋頂漏水,地面都濕了,要出幾天大日頭才晾得干。我這才留意到,一邊廊檐下披著的那兩張黑乎乎東西,一頂爛蚊帳,一床舊棉氈。跨進門去,我心里不由一沉,這房子破爛得令人吃驚。抬頭仰望,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洞眼,有雞蛋大的,有碗口寬的,屋脊上還有幾處桶口大的窟窿,從豁開的窟窿往上看,就是亮汪汪的天空。那些充當瓦條的竹片有的已經腐爛,地面上隨處可見掉下來的泥瓦碎片,屋里幾乎沒有一塊地面是干爽的。
后來舒三毛對我們說,這房子建于一九七二年,起初蓋茅草,住了幾十年,二十年前政府搞舊房改造,補貼了一點錢,他才蓋上瓦片。
舒三毛七十四歲,妻子單眼殘疾,大兒子輕度智障,二兒子在外打工。
在門口說了一會兒話,舒三毛帶我們去看他家的地。在他家房屋兩側和屋后更高的山腰上,三畝山地分成幾小塊,每一塊地都用籬笆墻圍起來,形成幾個獨立的園子。園子里沒有一塊連片的泥巴地,那些泥巴被大大小小的石頭分隔得零零散散,泥巴就積存在石縫里,這里一窩,那里一坑,看不到整塊兒半畝或者幾分見方的,石窩間的泥巴也很稀薄。很難想像這幾塊石旮旯地竟維持了舒家的三代人。
李小華問,這幾畝地種的糧食夠吃嗎?舒三毛說,年景好時勉強夠吃九個月,要是天旱,或遭冰雹刮大風,莊稼長不好就更不夠了。李小華說,看來舒家坪是真的難養活人了。舒三毛沉下臉,掰扯著自己的手指甲說,我老了,地里的活路也干不動了,就指望二兒子一個人。
轉眼天色已晚。臨別時李小華掏出四百元給舒三毛,老人家推搡著不肯收。李小華把錢硬塞進他的衣兜里,說給他添件厚衣服,順便買點藥,這么咳嗽,是受了風寒,他年紀大了,再這樣下去可不得了。舒三毛推讓不了,把錢捏在手里。就在李小華轉身要走時,舒三毛忽然抓住他的手,兩盯著他好一陣,囁嚅道,那件事沒有變吧?前面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李小華猛然一醒,前任主席退休交班時和他說過,舒三毛一家申請易地安置,要求搬到百色城里的深圳小鎮,當時房子還沒有建好,安置戶搬遷的事暫時擱下。想必老人家以為換了幫扶人,先前答應的事也跟著不算數了。李小華送他幾百塊錢,他大概以為事情不能辦了,用這個來打發他。
李小華握住舒三毛的雙手,叫老人家放心,搬遷這個事他一定幫忙辦好,現在樓房還沒有建成,等樓房建好了,有了消息他馬上轉告舒三毛。
舒三毛沒有再說話,他看看李小華,又轉過臉來看我。
回來的路上李小華對我說,舒三毛肯定還是不相信他一家以后真能搬出山外去住。我問他怎么看得出來。他說,你看老人家那眼神,分明就不相信這種好事會落到他的頭上。
其實當時我也已經察覺到,舒三毛在看我們的瞬間,眼神里充滿了懷疑。這樣的眼神,我在眾多貧困戶的眼里看到過。持久不變的生存狀態,會把人的思維方式縛定在一種封閉的環境之中。一個窮怕了、窮慣了的人,有一天,當他聽到自己可能將會遇到一件好事,或者可能得到一樣好東西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他總是以宿命的觀點去看待世界,他不相信自己可以擁有和別人一樣的好東西。
舒三毛在半信半疑中度過了兩年時間,他喬遷新居那天我和李小華去他家做客。舒老人家特意炒了一桌好菜,還備了一桶米酒。飯桌上,他給我們敬酒,說感謝的話。李小華說,我只是幫扶聯系人,他應該感謝的是市委、市政府,是共產黨。舒三毛說,這個他知道,可李小華不就是他們派來的嗎?所有的人他都要謝。
酒喝到一半,舒老人對李小華說,現在他才敢對李小華說實話,那天李小華第一次去他家,知道幫扶人換了,他心里頓時冷了半截,以為新官不理舊賬,先前答應他家搬到城里的事指定是黃了。舒三毛對自己的不信任顯出幾分不好意思來。他抹一把嘴巴又說,李小華給的四百元他一分都不敢花,心想要是搬家的事辦不成,他就當面還給李小華,讓李小華也跟著難受一回。李小華說,后來拿到新房鎖匙了,才愿意花,對吧?舒三毛說,這錢得花得恰當。他指著桌面說,你看看,都落在這些酒菜上了。
這天晚宴除了他的家人,還有幾個親戚。舒三毛顯得很高興,提著酒碗不停地跟別人碰,不停地說感激的話。他說自己做夢都沒有想過能搬到城里來住。他兒子說這套房子如果在市面上賣,少說也有四五十萬,是不是這樣?李小華說,要是上市賣還不止這個數。舒三毛咂著嘴說,幾十萬一套房子,他才交一萬塊錢,一家四口都住進來了,你們說要是沒有共產黨,誰能給我們?老人眼里涌起了淚。舒三毛告訴我們,他曾祖姓顧,因為家里窮,曾祖父把自己的小兒子送給別人家抱養,從爺爺到他這一代都隨舒家的姓,按照老禮,他兒子這一輩就用回顧姓。他說,恰好到他兒子這輩就把家從山里搬到城里來了,這是老顧家前世修來的福,這福是共產黨給的。老人說,現在世道好了,他家的日子也會越過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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