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竹笛到薩克斯

“屋前種竹，屋后種木”，這是我家鄉賓陽縣古辣鎮龍額村委潘元村，一代又一代老人言傳口授給子孫的遺訓?！爸瘛迸c“足”諧音，房屋門前種竹，寓意家庭富足，寄托著村民們的美好愿望。各家各戶門前有的種粉單竹、孝順竹等，有的種佛肚竹、慈竹、青皮竹。我家在潘元村北面，門前種的自然也是竹子，距離我家不遠處的龍瀚塘塘邊，以及潘元村村邊的六如江兩岸也長滿了青青的翠竹。村里的群眾將竹子拿來做竹床竹椅扁擔竹排竹筒，將竹篾編制雞籠席子帽子籮筐。竹子，深度介入了村民們的日常生活。讀小學的時候，我只知道竹子對村民的日常生活有很多用處，但我根本想不到，竹子后來竟然成了我學習民族器樂的載體，一支竹笛，帶給了我這個鄉下孩子無窮的樂趣。

一九七四年九月，我到古辣公社龍額大隊附中讀初中。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屈遠志剛畢業，他是個文藝愛好者。他的宿舍就在我們班教室旁邊，每天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屈老師就在宿舍拿起竹笛吹奏《阿佤人民唱新歌》《打靶歸來》《學習雷鋒好榜樣》等歌曲，笛聲清脆，音色明亮。想不到竹子能吹出天籟般的聲音，我站在老師窗前傾聽，沉醉在這優美的旋律之中。屈老師見狀，就把我請進他的宿舍，問我是不是想學吹竹笛，我激動地回答想學。屈老師從那天開始，正式收我為徒，教我吹竹笛。每周一至周六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我風雨無阻地出現在屈老師宿舍，學吹笛子。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學習，我終于能完整地吹奏歌曲《東方紅》。又過了一個學期，我也能吹奏《阿瓦人民唱新歌》了。老師只有一支竹笛，放學后我又不好意思拿他的竹笛回家去練習，什么時候才能擁有一支屬于自己的竹笛呢？那時，我家在生產隊超支四百多元，父母很難拿出一塊幾毛錢來給我買一支竹笛。我告訴了屈老師后，他哈哈大笑，說：“你不僅僅可以有一支竹笛，你還可以擁有幾支竹笛！”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怎么可能呢？看到我將信將疑的樣子，屈老師指著校園前面河邊的粉單竹說：“那些竹子就是你的笛子！”星期日上午，屈老師拿著刀子帶上我，到六如江邊砍下了幾根老竹子。一般來說，苦竹、紫竹、湘妃竹比較適合做笛子，但我們這里沒有這些竹子，只能用本土的粉單竹來制作竹笛了?？诚碌闹褡釉瓌t上放上三至五年時間在陰處晾干，才能拿來做笛子，可我們著急用，竹子砍回才一個多月，剛剛干燥，屈老師就急不可待拿來制作笛子。屈老師的笛子是F調，沒有定音笛，管它呢，能吹得響就行！經過一個上午的鍥而不舍，三支竹笛終于制作完成。屈老師貼上笛膜一吹，笛聲雖然低沉陰暗，但總算還能吹得響。有了屬于自己的笛子，我夢中都笑出聲來。沒錢買笛膜，我就用報紙信紙來做笛膜。報紙信紙品質差，缺乏韌性彈性，易吹破，聲音沉悶。有了笛聲的村莊，豬雞狗都豎起耳朵聆聽，少了許多狂躁。村民們坐在村邊的大榕樹下，聽我的笛聲悠揚，在艱苦的歲月里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屈老師告訴我，白色的蜘蛛窩可以拿來做笛膜，笛子吹出的聲音比報紙做笛膜好聽，聲音清脆，通透而富有靈動感。為了使笛聲更悠揚悅耳，我鉆進長年沒人居住的舊房子，甚至進入臭氣沖天的牛棚尋找白色蜘蛛窩。我打開尋找到的白色蜘蛛窩，用糨糊往笛膜孔上一貼，笛子吹奏出的聲音果然比用報紙信紙做笛膜效果好。

笛聲悠悠，歲月匆匆，初中兩年很快就過去了。跟著屈老師，我用竹笛學會了吹《唱支山歌給黨聽》《映山紅》等二十多首革命歌曲，笛聲陪伴著我在紅旗下快樂成長。一九七六年九月，我榮幸地被選送上古辣中學讀高中。學校把兩屆有體育和文藝特長的學生分別集中在兩個上下年級的班里。屈老師帶我去古辣中學報到時，古辣中學負責學校文藝隊的袁志民老師問我有什么特長，我說我會吹笛子、拉二胡，袁老師馬上叫我表演。我吹拉完畢，袁老師微笑著點了點頭，現場立即宣布：“韋益修同學，不錯，你進入22班文體班吧！”想不到一支竹笛，帶給了我意想不到的驚喜，使我榮幸地進入了文體班，成了這一屆古辣中學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隊員。

一九七六年秋天，我帶著那兩支丑小鴨般的自制竹笛，帶著用來做笛膜的十多個白色蜘蛛窩，躊躇滿志地邁入了古辣中學大門。身材婀娜多姿、臉蛋像花兒一樣漂亮的女同學幾乎都集中在我們這個班的文藝隊。能進入這個班，其他班的男同學向我們投來了羨慕的眼光，我也深感自豪。

進入22班后，我本以為能在班文藝隊里吹笛子，大顯身手，當我看到同學陳月尤拿出他的竹笛來吹笛子后，瞬間深受打擊。陳月尤曾拜師學過竹笛，演奏具有了一定專業水平，他用的笛子是蘇州民族樂器一廠產的扎線竹笛，聲音清脆明亮，悅耳動聽，音色柔美，音區統一。他給我演示了單吐雙吐花舌吐各種演奏技巧，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我的吹奏水平還處在入門階段。我們班班主任黃澤佩老師對我說：“你吹竹笛還欠些火候，你改拉二胡吧！”我很不情愿地答應了。古辣中學文藝隊的樂器大多是舊貨，我分到了一把陳舊破爛，琴筒的蛇皮已有一角開裂的二胡。為了不讓琴皮脫落，我不得不拿一塊傷濕膏來粘貼固定，二胡才能勉強拉得出聲音。女同學跳《繡金匾》舞的時候，我們班民樂小樂隊伴奏，陳月尤吹的笛子清脆嘹亮，響徹云霄，我的二胡聲音像老母豬在哼哼，音質極差。我看著陳月尤手中光芒四射的笛子，心想我什么時候才能有這樣一支竹笛呢。那時我的每個星期伙食費是一元五角，但我的家庭經濟入不敷出，辛勞的父母怎么可能有錢給我買一支正規樂器廠家生產的竹笛呢？死了這份心吧！

陳月尤的竹笛精美漂亮，做工考究，我那用粉單竹做的竹笛外形丑陋，笛孔鉆得很不規則，音準也不是很準。讀高中后，我從來不敢拿出來吹。我用報紙包好那兩支竹笛，周末偷偷將它們帶回家里珍藏起來。寒假、暑假在家，我仍然滿懷喜悅地拿出這兩支竹笛來吹，《洪湖水浪打浪》《映山紅》《曙光在前頭》，一首首紅色經典歌曲的音符從我的竹笛飛出，化作荔枝龍眼三華李掛滿了果樹的枝頭，化作金黃的油菜花鋪滿了鄉村的田野。

翠竹挺拔，竹影蕭疏，竹葉清香。一縷陽光穿過繁茂竹林，投射在碧綠的六如江上。一九七九年七月高中畢業后，我參加高考，考上了大學，那一年我才十六歲。上學前夕，我用報紙將兩支竹笛包扎起來，放在一個木箱子里。我告訴父母和兄弟姐妹這是我的笛子，放假回來我還要用，請他們一定保管好。告別了可愛的故鄉，嘴里哼著笛子獨奏曲《揚鞭催馬運糧忙》，在家鄉的小火車站登上了綠皮火車，踏上了通往高校的路途。

進入大學后，由于愛好文藝，我參加了大學業余文藝隊。學校業余文藝隊秦隊長將我帶到學校的樂器室，鋼琴、揚琴、二胡、手風琴、小提琴、黑管……“你的手指比較粗，搞弦樂不是太合適，建議你改吹管樂。”秦隊長對我說。

竹笛二胡是農業文明的產物，鋼琴小號長號黑管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小號是奏《國歌》的高音樂器之一，于是我興趣盎然，毅然選擇了小號?？赡菐字虾ＬK州產的竹笛也讓我垂涎三尺，什么時候才能擁有這么好的笛子呢？那些笛子，分成兩段，中間是銅套，這種笛子高音容易上去，更清脆嘹亮。我咽了咽口水，放下竹笛，拿起一支上海管樂器廠生產的黃銅小號離開了樂器室。

將竹笛存放在心間，我開始練習小號了。長音，連音，斷奏，單吐雙吐三吐，在校園的大榕樹下，我開始按照小號老師的指導，認真練習。在學校慶祝五四青年節文藝晚會上，我與樂隊合作演奏《在高高的郵車上》，小號聲音穿透力很強，樂曲激動人心，演出非常成功。是晚，我有位同學登臺表演笛子獨奏《牧民新歌》，吐音干凈，聲音高亢明亮、靈活爽朗！聽完，觀眾掌聲經久不息。這一晚，我夢見無數竹子在開花，竹子成了故鄉永不落幕的風景。

黎塘鎮，桂中交通樞紐及工業重鎮。大學畢業后，我成了這個鎮的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一九九〇年前后，人民生活不斷好轉，鎮上群眾喜愛跳交誼舞，黎塘鎮出現了好幾個舞廳。我在黎塘鎮火車站對面的浪之夜舞廳樂隊擔任小號手。浪之夜舞廳偶爾停業休整，我就跑到文化站的舞廳聽蘇貴盈吹竹笛。他畢竟受過專業訓練，號稱賓陽第一笛，他吹竹笛氣息運用自如，各種吹奏技巧高超。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所在的中學有了手風琴、電子琴、腳踏風琴、笛子和二胡，學生的音樂課有了藝術院校畢業的專業教師。我擁有了一套“敦煌牌”的竹笛，用的是“敦煌牌”“百花牌”笛膜，不再用報紙、信紙、蜘蛛窩這些劣質材料來做笛膜了，還有了一把 “星海牌”小號。雖然主攻小號，但偶爾我也會拿起竹笛，吹《茉莉花》《長大后我就成了你》這些民族色彩濃郁的歌曲。一年端午節，我回到了老家潘元村，突然想起了我放在家的那兩支竹笛。歲月變遷，它們都還好嗎？我拿出來，打開包扎它們的報紙，不禁一驚，那兩支竹笛基本上被白蟻啃食掉了，僅剩下一點發黑的殘骸。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四十二年間，竹笛形影不離默默跟在我身后，遍布大江南北的竹子與我共同見證了滄海桑田、山河巨變。

二〇二〇年，我有了兩支薩克斯兩支竹笛三支小號。我喜歡上了薩克斯，人到中年還拜在廣西藝術學院的老師名下，孜孜不倦學習西洋樂器。撫今追昔，感嘆不已，曾經我連買幾毛錢一支的竹笛的錢都沒有，如今城鎮居民買一臺幾萬元的鋼琴已經不是什么新鮮的事兒。富起來了的人民大眾，已經不僅僅滿足于吃飽喝足，他們對精神層面有了更高的追求！一次，丁總從南寧市回到了老家賓陽縣中華鎮新下王村。他約上我們一幫朋友到了他老家，炒一碟農家的臘肉與花生，一邊喝自釀的米酒縱談古今興廢、圣賢經傳，一邊用奏薩克斯合奏《回家》《望春風》《友誼地久天長》等樂曲。薩克斯樂曲九轉回腸，如泣如訴。但我還是念念不忘我的竹笛，我分別用苦竹和紫竹制作的竹笛，吹奏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茉莉花》。笛聲清麗飄逸，村邊枝繁葉茂的竹子，和著笛聲翩翩起舞，沙沙作響的竹葉仿佛慨嘆腳下的這片土地“往事越千年，換了人間”！

寬敞的鄉村大道，是一棟棟嶄新的樓房。傍晚時分，我們開著轎車離開了丁總老家新下王村，道路兩旁稻谷金黃，瓜果飄香。驀然回首，我仿佛看見一排排竹笛與一排排薩克斯跟在我們的車子后面，高奏著氣勢雄壯的《走向復興》一路飛奔。一列高鐵動車與我們的轎車相向而行，馳騁著駛向美麗的遠方。古老而年輕的中國，在鏗鏘有力的音樂聲中，滿懷自信，走進了世界舞臺的中央，展示著中國力量、中國速度、中國美麗！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