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

嚴榕

窗外，蒼綠的樹葉急急地搖晃起來。又起風了。

已近白露，起風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走在風中，看天色陰郁，云層厚實，不由得拉緊衣服把自己再裹嚴實些。被感冒突襲過的人，更加珍視不鼻塞不咳嗽不流涕的健康。仿佛歷經過戰亂浩劫的人，分外懂得一粥一爐火旁的平安與溫潤。

一縷甜香，正是在行進時不經意地鉆進鼻子乃至胸腔的，它乘著秋風的透明翅膀，輕車熟路地在清朗的天地之間游弋，送來暗香的漣漪，越往前走，越走進香氣四溢的包圍圈內。

這種帶著暖意的甜香，讓人貪戀，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恨不得把自己融化在香軟的風里。

是桂花香呢！我四下環顧，找尋香氣的源頭。哦，不遠處，靜靜立著幾株不大的桂花樹，樹干胳膊粗細，樹冠卻有著超出比例的碩大與蓬勃。蒼綠的葉片間，密匝匝的掛著的不正是桂花嗎？

開得細碎的小朵黃花，明亮的花瓣有蠟染的質地，多且小，如果不是它們合力散發出濃烈的香氣，花兒的開落很容易被忽視。僅用這種甜而不膩的香氣證明存在感的花，實在不多——茉莉有嬌小柔嫩惹人愛憐的小花朵，像爛漫而不失矜持的小姑娘;玫瑰用嬌艷魅惑的花瓣包裹著愛情的秘密，莖上的刺讓她像個冷美人。只有桂花是個例外。她不炫耀花朵，只用密集的濃郁香氣呼喚大家，人們雖記不得花的樣子卻因花香，把她牢牢記住：這是我們桂花的季節呢。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這是張九齡盛贊蘭與桂的詩句。但末句才最叫人難忘：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想起汪曾祺寫梔子花爆粗口的話，不禁覺得那句經典的話似乎也適合桂花。花有花的秉性，香就香個痛快，哪管那么多世人附加的標準？

因為有著令路人無法自拔的花香在一陣陣彌散，才叫人忍不住在樹下多站一會兒，仰頭假裝看花，掩飾自己正大口呼吸花香的實質。可是，站久了也不好意思，怕人家以為我想折花。也曾買過被折斷扎成束的桂花，捧著聞一路的香，但回家插玻璃瓶里，香氣逸散得很快。許是它的香跟腳下的土有牽連，厭惡插在冰涼的水瓶里。

看來，桂花也是有骨氣的。天生天長，立于秋風，像個天與地合力調制出的巨大香水瓶，興味盎然地在秋陽下蒸騰，在秋風中慷慨地播散芳香。它們，從來只跟天地日月親近。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王維的這句詩最讓人心生喜歡。人忙人閑，桂花都兀自開落，從容得像個幽居的女人。在詩句里穿行時我不免好奇：月光皎潔的春夜，空山里該是怎樣的靜謐？花香飄散的幽徑上，會是誰在慢悠悠地走？漫步的人兒，被落花輕輕拍打肩膀，又有怎樣的欣喜？

桂花開的日子，在風中漫步真是件奢侈又幸運的事兒。不同于其他任何花香，桂的甜香總讓人舌尖產生想淺嘗的食欲，便覺得任它開落，任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塵太可惜了。是的，它那么香，本應該和糖的甜蜜溫柔地融合，怎么能化成土？化成香泥之后，那些螞蟻一定喜滋滋的，搬進巢穴，家都香了，連觸角都香了。

一直很牽掛四姑家門前那棵桂樹。那樹，樹齡不長，但幾年工夫已長得亭亭如蓋。有樹蔭可憩，有花香等在門口，開窗即被襲人的花香弄得心里甜蜜蜜，挺好的。可偏偏，有個看風水的路過時對他們說，門前種桂樹不好，不聚財且礙人發展。于是，四姑及家人打聽買家，兩萬塊賣了樹。我不懂風水，但始終覺得，桂樹不該背負這個罪名。單說它繁茂的樹冠、油綠的葉片、甜美的花香，哪一樣不惹人憐愛呢？

不知那樹被連根挖走后，種在了哪里，是否還歲歲年年散發著濃得化不開的甜香。

幾年前，一位朋友去北京探親，回來送我一瓶桂花，暖黃的色澤，挨挨擠擠在小小的玻璃瓶子里，將瓶蓋打開一道縫，厚實的甜香就鉆了出來，滿屋子都香了。

在她的描述中，頤和園的金秋簡直美得流光溢彩。而她帶給我的桂花，仿佛沾染了京城那個皇家園林的安詳與深邃，香氣格外厚重。怕香氣消散，我便倒了些蜂蜜進去。那蜂蜜桂花泡出的茶水有蜜色，還有秋陽秋風的氣息，是細碎的金黃。入口，有種濃得化不開的清甜，更有種柔情蜜意在心間蕩漾開來。仿佛聽林海的音樂，琵琶古箏合奏出美妙的樂曲，過后很久依然余音繞梁，耳畔仿佛還能聽見，叫人久久回味。

前不久，吃到一塊河南鄰居送的月餅，蘇式的，其貌不揚。但咬到第二口，濃郁的桂花香已從餅皮里迫不及待地沖出來，我大驚：居然是桂花餡！那個月餅我吃得很小心，每一口咬下去，都覺得幸福得有些奢侈。這些天日夜都在鼻腔心尖縈縈繞繞的桂花香，突然就被我吃進了嘴巴，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客居小城做生意的河南鄰居，一年中有一半時間租住在我家隔壁。吃著月餅，想起他們夫妻倆在羽絨服店里踩著縫紉機的忙碌身影，想起他們說的：謝謝關照，嘗嘗俺們老家的餅！就越發覺得手里的月餅是一份沉甸甸的溫暖情誼。

八月剛過完，小城的雨就急促地下了起來，綿綿密密黏黏，一場連一場，沒有停歇。困于斗室，我不由得心疼起桂花來。風吹雨打下的花兒，沒有陽光的溫存和風的吹送，香氣怕很快就被雨水稀釋了。

不過，撐傘走在雨里，花香仍是一陣一陣涌過來，被雨水打濕的桂花，香氣變得沉甸甸的，冰涼的雨水也因沾染了桂香而讓人精神分外爽朗起來。舉目四望，白茫茫的霧氣氤氳在群山的褶皺處，與青白的天色接壤，再無云煙的界限。在香氣隨風雨飄散的小城行走，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里，都是雨水與桂香的溫柔，腳步也輕松了許多。

也許，天一放晴，濕桂花抖落雨水，香氣更濃烈，花香或許帶著桂樹補償的心理。而且，明年秋風一日緊似一日時，桂花又綴滿枝丫，久違的桂香又喜滋滋地迎送每一個路過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