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盤棋

宋春暉

1、

父親酷愛下象棋，在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和他的單位同事朋友圈里，已眾所周知，有時，坐在棋盤邊上了，可以目空一切，甚至達到廢寢忘食的程度。

父親的棋藝比起高手來說，說不上出類拔萃，也沒有評上過幾段的棋手，僅僅是一種業余愛好，在我們這小縣城的象棋比賽中，也就曾經取得過幾次前三的名次。

父親的棋藝比較全面，攻防兼守面面俱備。棋藝比他差的，他會施展凌厲攻勢，步步進逼。棋藝相當的，他會穩扎穩打，以靜制動，讓對手難尋破綻。早些年，在家里我曾陪著父親下過幾次象棋，根本不是與父親的一個檔次，領教了父親的厲害，不得不要甘拜下風。

棋局如人生，棋局如世事，父親的棋風正如他的人品一樣，穩重大氣，棋如其人。下棋也是一種競技，每場棋局，父親能做到豁達，贏，能贏得漂亮，掙點面子;輸，也輸得灑脫，心服口服。

父親下棋往往深思熟慮，從不悔棋，落子生根，他有句口頭禪，舉棋不悔真君子，觀棋不語大丈夫。

2、

父親這一生，有幾位在一起下了多年象棋的鐵桿棋友，說是棋友又是摯友。我記得當時這幾位老長輩，有縣政協副主席朱庶民、宣傳部副部長朱孝雄、統戰部副部長李正洪、離休老干部歐暢茂、教師何紹熙等。

他們還在工作時期，每逢周末，會聚集于父親那狹小的客廳里，鋪開棋盤，楚河漢界邊相對廝殺、切磋棋藝。父親的這些棋友們，由于多為擔任領導職務，經歷各異，棋風迥然，有的人下子如飛，但快中出錯;有的顧慮太重，后盤捉襟見肘;有的頑抗到底，不輕易服輸;有的開盤棄子，便拱手認輸。但他們下棋都心平氣和，很有素養，從不為一城一池的得失爭論得面紅耳赤，因為他們以棋會友，下棋是他們的共同愛好。

那時，他們下棋采取淘汰制，贏者留，輸者下，沒有賭博，沒有體罰，純粹是一種自娛自樂。母親好客，每當棋局結束，會炒上幾個拿手菜，留這些伯伯們吃了飯再走。

3、

后來，他們都相繼退休了，父親年輕幾歲是最后一個退休，父親退休那年，是1990年。當時，汝城縣還沒有一個棋牌類的群眾團體，他們幾位聚在一起商量后，決定籌建一個棋牌協會，并一致推舉父親擔任汝城縣棋牌協會主席。那天，在有一百多名會員參加的協會成立大會上，父親全票當選為汝城縣棋牌協會的首任主席。

棋牌協會成立后，得到了政府和有關部門及企業的大力支持，為了開展活動，在資金緊缺的情況下，父親及他的伙伴們像化緣一樣到一些單位和企業拉贊助，那時，我擔任企業的一把手，出于對老干部們的敬重，為他們精神所感動，也曾多次給予過力所能及的幫助。

從1991年至2006年，父親連續擔任了四屆十五年的棋牌協會主席，他在回憶錄中寫道：15年發展會員300多人，舉辦了中國象棋比賽158次，其中男子125次，女子22次，兒童11次;圍棋比賽13次，其中男子11次，女子2次;橋牌10次。曾多次獲得郴州市比賽的二、三等獎項。

父親在擔任縣棋牌協會主席期間，由于操勞過度，躬體力行，曾兩次因“美尼爾氏綜合癥”入院治療，但父親通過棋牌協會這一舞臺，為促進我縣棋牌事業的發展，豐富群眾的文化生活，在他的晚年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踐行著他信奉的一句話一一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直到2006年第四屆期滿的最后一年，那年父親已77歲了，由于體力不支，精力不濟，無法堅持正常工作，在父親的反復要求下，父親辭去了棋牌協會主席職務。

父親辭職那時，他的幾位老伙伴都先于父親而去世了，棋逢知己，失去老伙伴后，父親也有一、二年沒下棋了，也因為身體越來越差，母親也嚴厲管控，不允許父親再下棋。

4、

父親住房的樓下，有一間小百貨店，店主朱老板也是一位愛棋之人，店門口常擺有一幅象棋，引來一些棋客在此廝殺對奕，父親也經常在這里下棋觀棋。朱老板那時三十出頭，父親已六、七十歲，時間一久，因棋結緣，年齡的懸殊和二代人的鴻溝絲毫沒有影響他們成為棋盤好友、忘年之交。

那天，父親又下樓來到了百貨店，他的棋癮又上來了，忘記了母親的叮囑，情不自禁地又坐在了棋盤旁，又與朱老板再戰幾個回合。兩人鏖戰正酣時，母親趕來一把將父親拉走，父親依依不舍，無奈地回頭對朱老板說，這盤棋給我留著，我們還要繼續下……

父親這一離開后，讓朱老板沒想到，這盤棋，是他與父親下的最后一盤棋，竟成了一盤永遠都未下完的殘棋。

過了幾天，父親住院了，患的是癌癥晚期，經醫治無效，在2008年那個秋天，父親走了。

出殯的前一天，殯儀館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是父親的棋友朱老板來了，他帶來了一副象棋，只見他黯然神傷，面帶愁容，跚跚走近靈柩前。點燃插好三柱香后，撲通一聲跪在靈前，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在靈柩旁邊，他鋪開棋盤，把上次那盤沒下完的棋重新復盤，他說，老局長，我來了，我來送你一程，我來陪你把這盤未下完的棋繼續下完……

之后，朱老板把棋紙和棋子送進火盆里，熊熊燃燒的火焰和裊裊升騰的青煙里，我分明看到了父親那落子時的瀟灑手勢和那專注的深思熟慮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