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

“春江水暖鴨先知”,某個不喜歡蘇軾的家伙吵架說,鵝也一樣先知,為什么非鴨不可?如果我們當真來計較,這兩種禽類,在當時詩里的確是兩種非常不同的東西,互換起來會是相當不一樣的景觀,春江水暖鵝先知比較接近唐詩,春江水暖鴨先知則幾乎一看就是宋詩。
我們就以這樣一只浮在水面上的禽類來說吧,唐詩的底線大概到鵝為止,大只點潔白美麗點,樣子可聯想到鶴,一種既真實存在卻又朝九天神話飛去的鳥;而且,因為相傳當年王羲之不惜手抄一整部《道德經》來換鄰人一群鵝,鵝也有了自己的神話。
唐詩里大量出現的鴨子是大雁、野鴨子,或日本人說的真鴨。但這可不是生物學分類,這是詩,雁、鴨同科但在詩中是完全無關的兩種生物,一如這兩個字的發音聲韻在我們腦中回蕩不同。鴨是地面的、豢養的,雁則是長空的、無所隸屬的、音聲蒼茫的。空間上,雁來自我們看不到去不了的遠方,只是暫時飛過我們有限的世界而已;時間上,它又如此忠誠不懈地依循歲月季節,仿佛聽見、遵行著我們聽不見的某種召喚,和日月星辰更巨大的命運有某種神秘的聯系。雁大概是中國詩里最富時間象征意義的生物了,尤其在唐詩里,想想那些總是在征途中寫的詩,總是移動中、找尋中的寫詩之人,想想他們抬頭看著的那一片天空——
雁門關當然不可以替換成鴨門關,一如武俠小說里,那些俠士俠女,姓名里只會有雁字不會有鴨字。唐詩里那些難能一見的、出入神話界線兩邊的似真似幻生物,到宋詩則緩緩替換成家禽家畜。更有趣的是,即使是同一種動物,也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意思,比如牛羊,唐詩的牛羊通常出現在北方大地,背景是胡笳胡歌胡語的遙遠陌生之國,風吹草低的無邊荒漠,看著它們的是戍邊遠征隨時會丟下妻兒死去的人,牛羊的意象是敵意的乃至于死亡的;宋詩的牛羊則是資產,一旁通常跟著個荷杖或吹笛子的牧童,太陽下山之前就會乖乖回家,場景不同,就連配樂也大不相同。
唐詩中有大江大河高山深谷,在宋詩里,山明顯矮了下來,河也小了緩了,更多時候是架了橋的溪澗,而且離家不遠,人走走就到了。前者像一整個世界的隱喻,后者只是確確實實的某個地方。
因此同樣游山玩水,過往那種游歷天下、想找某個不尋常的人、發生不尋常的事、尋求不尋常世界的宏大企圖消失了,變成只是散步只是探訪,當日往返或三天兩夜,那個山寺主人是大家每隔一陣子就聚一次的老朋友。
( 夏荷摘自《盡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攝圖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