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海
揚雄一生官位不顯,終官不過比千石的太中大夫,但由于長期任職中央、稔熟朝廷制度,加之“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1]《漢書》卷八十七下《揚雄傳下》,中華書局,1962 年,第3583 頁。所以有仿依西周《虞箴》創作箴文之舉。在這批被認為創作于漢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 年)至新莽始建國元年(9 年)之間的箴文中,[2]顧頡剛《兩漢州制考》(《顧頡剛全集·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五)》,中華書局,2011 年,第167—230 頁)、譚其驤《討論兩漢州制致顧頡剛先生書》(《復旦學報》1980 年第3 期)、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年,第37—39 頁)均持此說;今人束景南《揚雄作州箴辨偽》(《文獻》1992 年第4 期)、王允亮《揚雄官箴創作及經典化問題探討》(《暨南學報》2017 年第8期)據官制推斷揚雄官箴作于漢成帝綏和年間,今不取,詳見汪海:《揚雄〈州箴〉與兩漢之際的州制變革》(待刊)。有25 篇一一對應西漢末年25 個中央官職,后世一般總稱其為《官箴》。[3]東漢崔瑗《敘箴》稱“九州及二十五管(官)箴”,稍后于崔氏的胡廣編撰《百官箴》稱“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分別參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五八八《文部四》“箴”,中華書局,1960年,第2650頁;《后漢書》卷四十四《胡廣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1511頁。揚雄的《官箴》,在中國古代箴文發展史上居于重要地位,從文獻學、文體學、漢代文學角度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但是從漢代政治制度如官制等歷史學維度的考察,則顯得極其不足。[4]從文學角度專題探討揚雄箴文的論文甚夥,其中有多篇研究生學位論文,如張芬:《揚雄箴文研究》(揚州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曹丹:《唐前箴文研究》(東北師范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等,余不備舉。本文擬將揚雄傳世的21 篇《官箴》進行分類,并據此考察西漢末年中央官制的變革情況,揭示《官箴》的重要史學價值。據筆者另文考證,這21 篇《官箴》分別為大司空、尚書、大司農、侍中、光祿勛、大鴻臚、宗伯、衛尉、太仆、大理、太常、少府、執金吾、將作大匠、城門校尉、太史令、博士、國三老、太樂令、太官令、水衡都尉等箴。[5]嚴可均所輯21篇《官箴》,成為《官箴》的主流版本。筆者經考證,將其中的司空、宗正、廷尉、上林苑令等四箴,更名為大司空、宗伯、大理、水衡都尉箴。本文所引《官箴》各篇,皆據嚴輯本,為避繁瑣,引文不再另外出注。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第418下—421頁上;汪海:《揚雄〈官箴〉之流傳及其篇目、篇名考述》(待刊)。
漢承秦制,而又有所損益,對官僚制度不斷完善,中央在皇帝之下,設有公、卿等輔佐大臣來分理國事,并逐漸演變為“三公九卿制”。“三公制”的成立和“九卿制”的定型主要就發生在兩漢之際,即西漢末經新莽至東漢初。
關于“三公九卿制”在兩漢的成立及其變化,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陳仲安、王素《漢唐職官制度研究》,孟祥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秦漢卷)對此多有論及,但梳理展示兩漢之際中央官制所經歷的諸多變化仍顯不足。[1]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上冊,齊魯書社,1984年,第5—10、80—85頁;陳仲安、王素:《漢唐職官制度研究》,中華書局,1993年,第1—14頁;孟祥才:《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第3卷(秦漢),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16—117,124—131頁。近年來徐沖、孫正軍分別對兩漢之際“三公制”和“九卿制”的成立及其變化的歷史細節進行了還原。對于“三公制”,徐沖《西漢后期至新莽時代“三公制”的演生》概括為: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 年)改制,最終在哀帝元壽二年(前1年)確立了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三公制”;王莽輔政和建立新朝時,先后設置“四輔三公制”“十一公制”;光武帝拋棄王莽制度,恢復了三公制,后又調整為太尉、司徒、司空,遂成為東漢一朝定制。[2]徐沖:《西漢后期至新莽時代“三公制”的演生》,《文史》2018 年第4 輯,第68 頁。關于“九卿制”,孫正軍《漢代九卿制度的形成》論證指出,兩漢九卿大致經歷了從輻輳某一秩級到特指九個官職的演變:西漢前期,九卿泛指秩級二千石中掌管實際事務的中央機構長官,武帝時轉而泛指中二千石中的同類官職;迄至西漢滅亡,九卿仍未特指九職;王莽代漢,創造了以三孤卿加六卿的另類九卿形式;及至光武建立東漢,最終建立了相對成熟、完備的九卿制度。[3]孫正軍:《漢代九卿制度的形成》,《歷史研究》2019 年第5 期,第4 頁。參考徐、孫二位的研究,可知揚雄創作《官箴》時三公官名分別為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九卿是以太常九職為代表的秩級為中二千石并掌管實際事務的中央機構長官,包括太常、光祿勛、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執金吾等。
揚雄《官箴》結構謹嚴,依次追溯官名來歷、敘述官職職掌、回顧歷史鑒誡、提出相應的官德要求。為便于分析,筆者將箴文涉及的官職分為四類:一是屬于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二是中二千石卿,包括太常、光祿勛、衛尉、太仆、大理、大鴻臚、宗伯、大司農、少府、執金吾;三是中央其他二千石官職,包括將作大匠、水衡都尉、城門校尉;四是中二千石卿的屬官,包括太常屬官太樂令、太史令、博士,少府屬官太官令、侍中、尚書以及國三老。《古文苑》收錄了崔骃所作太尉、司徒、河南尹、大理等箴,崔瑗所作東觀、關都尉、河隄謁者、尚書、北軍中候、司隸校尉、郡太守等箴和胡廣所作侍中箴。在崔骃、崔瑗、胡廣所作的諸箴中,大理、尚書、侍中三箴與揚雄《官箴》相關篇目同名,很可能是他們根據揚雄的箴題或箴文片段補葺而成的作品。由此可推測揚雄《官箴》亡佚的四篇中,兩篇可能即為《大司馬箴》《大司徒箴》,因為大司馬、大司徒是與大司空并立的三公,同為皇帝最高的輔佐大臣,揚雄理應作箴。崔骃補作《太尉箴》《司徒箴》亦可作為旁證。
《大司空箴》對應的大司空之職,乃是西漢末年御史大夫所改的新官名。大司空與御史大夫易名的過程,見于《漢書·百官公卿表》《后(續)漢書志·百官志》的記載:西漢承秦設御史大夫,成帝綏和元年(前8 年)更名大司空,哀帝建平二年(前5 年)復為御史大夫,元壽二年(前1 年)復為大司空;東漢初稱大司空,建武二十七年(51 年)改稱司空。[4]《漢書》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上》,中華書局,1962 年,第721—744 頁;《續漢書志》第二十四《百官一》、二十五《百官二》、二十六《百官三》、二十七《百官四》,《后漢書》中華書局本,1965 年,第3555—3616 頁。引文出自《百官公卿表》《百官志》者,皆據中華書局本,為避繁瑣,不再另行出注。有學者認為西漢僅有“大司空”之稱,而此箴題為《司空箴》,則定非揚雄原作。[5]王允亮:《揚雄五官箴非原作考辨》,《中國韻文學刊》2018 年第3 期,第16 頁。筆者對此并不認同,因為從箴文所述職掌來看,此箴只可能是西漢時期的大司空,而非東漢時期的司空。
《大司空箴》所述大司空職掌,包羅甚多,包括分土居民、建都立邑、任用賢才、行井田均貢賦,與東漢司空職掌已專門化迥然有別,應該是西漢末年大司空還未明確職事、仍延續御史大夫職掌時的寫照。
如所周知,漢代經學有今古文之分,“三公”具體所指,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亦決然不同。《百官公卿表》兩存其說:“太師、太傅、太保,是為三公……或說司馬主天,司徒主人,司空主土,是為三公。”今文經學主張以司馬、司徒、司空為三公,并認為司空掌管土地,擔負安土居民之職責。如《白虎通》稱:“司馬主兵,司徒主人,司空主地。王者受命為天地人之職,故分職以置三公,各主其一,以効其功”;《論衡》引《尚書大傳》稱“城郭不繕,溝池不修,水泉不降,水為民害,則責于地公”;《太平御覽》引《尚書大傳》稱“溝瀆壅遏,水為民害,則責之司空”。[6]陳立:《白虎通疏證》卷四《封公侯》“三公九卿”條正文及疏證所引,吳則虞點校,中華書局,1994 年,第130—131 頁。《百官志》載東漢司空職掌云:“本注曰:掌水土事。凡營城起邑、浚溝洫、修墳防之事,則議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課,歲盡則奏其殿最而行賞罰”。本條劉昭注引馬融云:“掌營城郭,主司空土以居民”,注引《韓詩外傳》曰:“山陵崩阤,川谷不通,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則責之司空”。由此可見漢人對司空職掌的認識高度一致,但在實際政治中,因西漢末年“獨改三公,職事難分明,無益于治亂”,雖然大司空替代御史大夫,并獲得“封列侯”“增奉如丞相”的待遇,[1]《漢書》卷八十三《朱博傳》,第3405 頁。但是其職掌并非一開始就按照經學觀念予以確定,事實上仍延續著原御史大夫的職掌。
御史大夫的職掌,《百官公卿表》稱“掌副丞相”。《漢書·薛宣傳》載谷永上疏漢成帝推薦薛宣,曾言“御史大夫內承本朝之風化,外佐丞相統理天下,任重職大,非庸材所能堪”,《漢書·朱博傳》載朱博上奏漢哀帝道“(高皇帝)置御史大夫,位次丞相,典正法度,以職相參,總領百官,上下相監臨,歷載二百年,天下安寧”,亦明確御史大夫為丞相的副官。[2]《漢書》卷八十三《薛宣傳》,第3391 頁;卷八十三《朱博傳》,第3405 頁。雖然御史大夫的主責是“典正法度”、側重監察,但自漢昭帝時,隨著御史大夫寺遷到宮外并改稱御史大夫府,御史大夫進一步成為丞相的輔佐,參與日常事務的處理,而留在宮中的中丞與侍御史則以監察為主。[3]參見侯旭東:《西漢御史大夫寺位置的變遷:兼論御史大夫的職掌》,《中華文史論叢》2015 年第1 期,第197 頁。后經漢成帝綏和改制特別是漢哀帝“正三公官分職”,御史大夫改為大司空,與大司馬、丞相/大司徒并列為“三公”,并明確大司空為“地官”,掌水土之事。漢哀帝時,發生了西漢首次以災異為由策免大司空的事件。[4]參見陳侃理:《儒學、數術與政治:災異的政治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195 頁。《漢書·師丹傳》記載建平元年(前6 年)漢哀帝策免大司空師丹的詔書云:
夫三公者,朕之腹心也,輔善相過,匡率百僚,和合天下者也。朕既不明,委政于公,間者陰陽不調,寒暑失常,變異婁臻,山崩地震,河決泉涌,流殺人民,百姓流連,無所歸心,司空之職尤廢焉。[5]《漢書》卷八十六《師丹傳》,第3507—3508 頁。
漢哀帝策免師丹的理由,是其擔任大司空未盡職守,導致山崩、地震、洪水等自然災害頻發,人民流徙死亡。可見大司空已明確為水土之官、以安土居民為職責。
新莽時,大司空掌水土的職責進一步得到明確。如始建國元年(9年),王莽仿照《尚書》典誥的文體,冊命司空道:“斗平元心中,司空典致物圖,考度以繩,主司地里,平治水土,掌名山川,眾殖鳥獸,蕃茂草木。”[6]《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01—4102 頁,第4141—4142 頁,第4143 頁。新莽天鳳三年(16年)二月,大司空王邑因地震上書辭職,表示“視事八年,功業不效,司空之職尤獨廢頓,至乃有地震之變”,王莽卻認為“天地動威,以戒予躬,公何辜焉,而乞骸骨,非所以助予者也”。[7]《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01—4102 頁,第4141—4142 頁,第4143 頁。同年五月“長平館西岸崩,邕涇水不流,毀而北行”,又有地皇三年(22年)二月霸橋火災,王莽均遣大司空赴現場巡視。[8]《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44 頁;卷九十九下《王莽傳下》,第4174 頁。可見新莽時大司空的職掌基本定型。新莽天鳳年間頒布的保災令,規定由中央官員分別擔保各地災害,其中大司空所保為“予卿、虞卿、共卿、工卿、師尉、列尉、祈隊、后隊、中部洎后十郡”。[9]《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01—4102 頁,第4141—4142 頁,第4143 頁。閻步克考證“予卿、虞卿、共卿、工卿”應為“予虞卿、共工卿”。[10]閻步克:《文窮圖見:王莽保災令所見十二卿及州、部辨疑》,《中國史研究》2004 年第4 期,第37 頁。此二卿也即王莽未改官名之前的水衡都尉和少府,這兩個官職掌管土地出產,由大司空擔保,確也符合當時的觀念。《百官志》注引《漢官目錄》,已明確三公分別監督三卿,其中司空監督宗正卿、大司農卿、少府卿,這無疑是東漢時加入宗正后的新制。
兩漢用祿秩來標識官員的等級,“二千石”為僅次于三公的高官。成帝綏和二年(前7 年)后形成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三個秩級,秩級為中二千石并掌管實際事務的中央機構長官,遂逐漸固定為九職,至東漢初遂被正式確立為九卿。[11]參見閻步克:《從爵本位到官本位:秦漢官僚品位結構研究》(增補本),三聯書店,2017 年,第290—292、304—305 頁。《百官公卿表》《百官志》提供了這一演變過程的重要線索。
《百官公卿表》對二千石官的排序,始于太常,之后依次為光祿勛、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執金吾,并明確“自太常至執金吾,秩皆中二千石”,九卿之后,續以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將作大匠、詹事、大長秋、典屬國、水衡都尉、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亦明確“自太子太傅至右扶風,皆秩二千石”,其后又有司隸校尉、城門校尉以及中壘等八校尉,并明確“自司隸校尉至虎賁校尉,秩皆二千石”。
一直以來,在審美活動中人們更重視所謂的精神升華,極少數的學者會從審美地存在、尤其是“詩意的棲居”的角度去闡述自然審美。而“詩意的棲居”定會聯系到人與自然的友好關系,并且已然成為曾繁仁生態美學體系中的一個重要范疇。我們怎么做能夠實現“詩意的棲居”?這就要求我們需要摒棄工業時期時對地球的控制和征服欲望,轉而建立愛護自然的意識,讓人們可以更好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少大自然文學作品中都有詳細描繪生態環境和人類與自然友好為鄰的場景,很好的呈現了創作者們對“詩意棲居”的暢想和期盼。
《百官志》對二千石的排序,亦始于太常,之后依次為光祿勛、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皆為中二千石;然后羅列中二千石的執金吾、太子太傅,二千石的大長秋、太子少傅、將作大匠,比二千石的城門校尉,六百石的北軍中候、比二千石的司隸校尉。
比較《百官公卿表》《百官志》,可見太常至執金吾十職,其排序完全相同,而且秩級均為中二千石。只是《百官志》在太常至少府的每職下,均有“卿一人,中二千石”,而執金吾則只稱“執金吾一人,中二千石”,不稱執金吾為“卿”。根據《百官志》序,《百官志》的正文和自注為司馬彪依據光武帝時的官簿所作。據此可見,光武帝時,太常至少府九職已被明確為九卿,九卿走完了從理念到現實的最后一步。
再次回到揚雄的《官箴》。以下擬從《官箴》所述九卿的職掌入手,考察兩漢之際中央官制變革。為便于討論,筆者將職掌相近的官職歸為一類,并將箴文所涉及的官職職掌與史志進行對照,考證異同。
(1)《太常箴》《宗伯箴》。兩箴將太常、宗伯二官均溯源至周官宗伯一職。《太常箴》稱太常“實為宗伯”,“穆穆靈祗,寢廟奕奕。稱秩元祀,班于群神”,《宗伯箴》中亦有“欽親九族,經哲宗伯。禮有攸訓,屬有攸籍”之語。追根溯源,漢代的太常、宗伯的確是由周官中的大宗伯、小宗伯發展而來。《周禮·春官·宗伯》列大宗伯及其屬官小宗伯,其中大宗伯為卿,“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專門負責宗廟祭祀與禮儀;小宗伯為中大夫,“掌三族之別,以辨親疏”,“凡國之大禮,佐大宗伯;凡小禮,掌事,如大宗伯之儀”。[1]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三十三《大宗伯》、卷三十六《小宗伯》,王文錦等點校,中華書局,2013 年,第1296、1437、1463 頁。秦代設官奉常,行大宗伯之職,漢景帝時更名太常,至王莽始建國元年(9 年)改為秩宗。小宗伯至秦代得以獨立,成為與太常并列、專門掌管皇室宗親的宗正,至漢平帝元始四年(4 年)更名宗伯,到王莽始建國元年并其官于秩宗。
(2)《光祿勛箴》《衛尉箴》《執金吾箴》《城門校尉箴》。《光祿勛箴》稱“廊殿門闥,限以禁衛”,《衛尉箴》有“重垠累垓,以難不律。闕為城衛,以待暴卒”,《執金吾箴》載“經表九德,張設武官,以御寇賊”,《城門校尉箴》有“國有城溝”“險難其外”,據箴文可見光祿勛、衛尉、執金吾、城門校尉是以護衛皇帝、皇宮及京師為職能的禁衛武官,[2]張金龍指出,禁衛武官制度是中國古代各王朝有關君主安全保衛及全國政治中心——首都治安防衛的職官制度,其核心職責是對皇帝及皇宮的安全保衛。筆者此處采用張金龍的觀點。(《兩漢魏晉南北朝的文官、武官與禁衛武官釋義》,《江海學刊》2001 年第3 期)但各有分工、相互牽制。《百官公卿表》分別描述光祿勛、衛尉、執金吾、城門校尉的職掌,其中光祿勛“掌宮殿掖門戶”,衛尉“掌宮門衛屯兵”,執金吾“掌徼循京師”,城門校尉“掌京師城門屯兵”。東漢衛宏《漢舊儀》對前三職的分工有更明確的表述,稱“皇帝起居儀宮司馬內,百官案籍出入,營衛周廬,晝夜誰何。殿外門署屬衛尉,殿內郎署屬光祿勛,黃門、鉤盾署屬少府”,“宦者署、尚書皆屬少府。殿中諸署、五郎將屬光祿勛。宮司馬、諸隊都候領督盜賊,屬執金吾。司馬掖門殿門屯衛士,皆屬衛尉”。[3]衛宏:《漢舊儀》,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周天游點校,中華書局,1990 年,第61、65 頁。漢代宮衛事務由少府、光祿勛、衛尉、執金吾四個機構分工管理。錢穆形象地將光祿勛比作皇帝的門房,衛尉比作皇宮的衛兵司令。[4]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東大圖書公司,1988 年,第12、13 頁。楊鴻年也指出,具體的保衛職責分工是光祿勛負責殿內,衛尉負責殿外宮內,執金吾負責宮外京師之內,但是由于衛尉掌握著“屯兵”,所以在宮衛事務中比光祿勛、少府更為重要。[5]楊鴻年:《漢魏制度叢考》“宮衛制度”,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21—30 頁。朱紹侯將以光祿勛為首的皇帝貼身侍衛、衛尉為首的皇宮保衛軍和執金吾為首的京師及三輔保衛軍統稱為秦漢中央的三級保衛制。[6]朱紹侯:《略論秦漢中央三級保衛制》,《南都學壇》1989 年第4 期,第1 頁。
征和二年(前91 年),漢武帝為平定戾太子之亂,“初置城門屯兵”,并設城門校尉為統領。[7]《漢書》卷六《武帝紀》,第209 頁。城門校尉雖然秩級為二千石,低于中二千石的光祿勛、衛尉和執金吾,但是其地位十分重要,常由衛將軍、太師、列侯以及擁有特進頭銜的重臣兼任。[8]宣帝時張安世“更為衛將軍,兩宮衛尉,城門、北軍兵屬焉”,見《漢書》卷五九《張湯傳》,第2648 頁;成帝時成都侯(王)商“位特進,領城門兵”,見同書卷八五《杜鄴傳》,第3473 頁;成帝時“復進成都侯(王)商以特進,領城門兵”“紅陽侯(王)立位特進,領城門兵”,見同書卷九八《元后傳》,第4027 頁;平帝時孔光以太師“有詔朝朔望,領城門兵”,見同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63 頁。在西漢后期,城門校尉與光祿勛、衛尉、執金吾相互牽制,相互監督,共同執掌京師防衛事務。
(3)《大司農箴》《少府箴》《水衡都尉箴》。《大司農箴》稱大司農“爰司金谷”“帝王之盛,實在農殖”,《少府箴》有“奉養是供”“海內幣帑,祁祁如云”,《水衡都尉箴》稱“魚鱉以時,芻蕘咸殖”,可以證實并補充《百官公卿表》中大司農“掌谷貨”、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以及水衡都尉“掌上林苑”的記載。正如日本學者加藤繁所揭示的那樣,西漢財政分為國家財政與帝室財政兩個系統,其中國家財政由大司農掌管,帝室財政由少府及水衡都尉掌管。水衡都尉系武帝元鼎二年(前115)設置,是從少府獨立出來的機關,兩者之間雖無統屬關系,但從職掌來看,仍只是少府的輔助機關、處于從屬地位。[1]加藤繁:《漢代的國家財政和帝室財政的區別及帝室財政一斑》,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3 卷(上古秦漢),中華書局,1993 年,第294、375—376 頁。箴文反映了大司農、少府、水衡都尉在共同執掌國家和帝室財政中相互配合的關系。
(4)《太仆箴》《將作大匠箴》。《太仆箴》開篇明義,明確太仆的職責是“車馬是供”“仆臣司駕”,與《百官公卿表》謂太仆“掌輿馬”完全對應。《將作大匠箴》與《太仆箴》結構類似,稱將作大匠的職責為“經構宮室”“作臣司匠”,與《百官公卿表》所稱將作大匠“掌治宮室”亦大致無別。
(5)《大鴻臚箴》《大理箴》。《大鴻臚箴》稱“鴻臣司爵”,以大鴻臚為掌管爵位之官,負責選賢任能,量才授官,應做到“人有材能,寮有級差。遷能授官,各有攸宜。主以不廢,官以不隳”。據《百官公卿表》,大鴻臚的前身為秦代的典客,負責處理諸侯以及歸順蠻夷的事務,但這一職掌經歷了漢武帝、漢成帝兩次調整:漢武帝時隨著主爵中尉更名右扶風成為地方官,原本由主爵中尉掌管列侯的職能,被并入了大鴻臚;漢武帝時恢復設置秦代的典屬國之職,負責管理歸降蠻夷的事務,但至漢成帝時,典屬國也省并于大鴻臚。《秦漢官制史稿》對照《百官志》大鴻臚“掌諸侯及四方歸義蠻夷”,認為《百官公卿表》中大鴻臚“掌諸歸義蠻夷”的職掌存在疏漏,“諸”后脫“侯”字,即認為大鴻臚掌管諸侯、蠻夷朝見禮儀等事務。[2]參見《秦漢官制史稿》,第159—163 頁。經過多次省并,大鴻臚的職掌得到擴充,至西漢末年已擴充到掌管諸侯和歸義蠻夷的朝見、封授爵位等。《大鴻臚箴》中的“司爵”與“掌列侯”同義,因為西漢繼承秦代軍功爵制,最高的二十級爵即為列侯,因此列侯可以指代整個爵位系統。《官箴》所稱大鴻臚的職掌,是專以封授爵位而言。[3]參見郭永秉:《〈柏梁臺詩〉的文本性質、撰作時代及其文學史意義再探》,《文史》2020 年第4 輯,第44 頁。
《大理箴》稱大理為主管刑獄之官,“天降五刑,維夏之績。亂茲平民,不回不僻”,對有罪之人,按照罪行的輕重,用墨、劓、宮、刖、殺等五種刑法來治罪。據《百官公卿表》,大理的前身為西漢承秦所置的廷尉,漢景帝時曾更名為大理,漢武帝時又恢復為廷尉,至漢哀帝元壽二年,再次改為大理,其職責是“掌刑辟”。
揚雄《官箴》涉及的官職除公、卿等高官外,還有位于皇帝側近,直接服務皇帝或者擔當特殊職責的部分九卿屬官,并以專篇予以箴誡。《官箴》另有七箴,專門針對太常屬官太樂令、太史令、博士,少府屬官尚書、太官令,國三老以及可出入禁中的“加官”侍中分別予以箴誡,其中尚書、博士二箴較為完整,侍中、太史令、太樂令、太官令、國三老等五箴僅存只言片語。限于篇幅,以上諸箴內容不再贅述。
傳世文獻中,還有一篇可以與揚雄《官箴》相互參照、反映西漢中期已降中央官制的史料,這就是被稱為七言聯句詩之祖的《柏梁臺詩》。關于《柏梁臺詩》的真偽和成書年代,自清初顧炎武首次提出偽作說以來,經不少學者的接續研究,主流觀點是該詩并非如序文所言作于漢武帝元封三年,而極可能成于西漢中后期。[4]孫正軍對各家有關《柏梁臺詩》真偽問題討論的意見進行了回顧,并經考證認為該詩屬于后人依托漢武君臣而擬制的“偽作”,寫成時間大約在平帝元始五年至光武立國復漢這20 年的時間內。郭永秉推測該詩很可能是西漢中期的閭里書師編纂的具有蒙學教育作用的俗文學作品。分別參見孫正軍《〈柏梁臺詩〉成篇時間新論——基于文本出處和官職描述的綜合考察》,《中華文史論叢》2018 年第2 期,第35 頁;郭永秉:《〈柏梁臺詩〉的文本性質、撰作時代及其文學史意義再探》,第27 頁。現存文獻中,唐初編的《藝文類聚》是保存《柏梁臺詩》全篇最早的典籍。據《藝文類聚》所載《柏梁臺詩》,每句先列官職,后接概述該官職掌的詩文。全詩除皇帝、梁王、郭舍人、東方朔外,涉及三公官有四職:大司馬、丞相、大將軍、御史大夫;中二千石官有十職:太常、宗正、衛尉、光祿勛、廷尉、太仆、大鴻臚、少府、大司農、執金吾;二千石官有六職:左馮翊、右扶風、京兆尹、詹事、典屬國、(將作)大匠;六百石官有二職:太官令、上林令。[5]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六《雜文部二·詩》,汪紹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1003—1004 頁。
與《柏梁臺詩》相比,揚雄《官箴》涉及的三公官只有御史大夫更名的大司空,中二千石十職齊全,二千石只有將作大匠,六百石官二職皆備。《官箴》涉及的中二千石官職,以太常、光祿勛、衛尉、太仆、廷尉、大鴻臚、宗正、大司農、少府、執金吾為序,與《柏梁臺詩》略有不同,但分別承擔中央事務的職責已經固定,并逐漸向九卿固定為九職的方向發展。
據《漢書·王莽傳》載,始建國元年(9 年),值漢新鼎革之際,王莽全面改革官制,中央設四輔三公四將九卿六監之職,對于九卿之制,雖仍沿用九卿之名,但卻對九卿所屬職官進行了重大調整,具體來說就是三孤卿加六卿之制。
置大司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位皆孤卿。更名大司農曰羲和,后更為納言,大理曰作士,太常曰秩宗,大鴻臚曰典樂,少府曰共工,水衡都尉曰予虞,與三公司卿凡九卿,分屬三公。每一卿置大夫三人,一大夫置元士三人,凡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分主中都官諸職。更名光祿勛曰司中,太仆曰太御,衛尉曰太衛,執金吾曰奮武,中尉曰軍正,又置大贅官,主乘輿服御物,后又典兵秩,位皆上卿,號曰六監……更名秩百石曰庶士,三百石曰下士,四百石曰中士,五百石曰命士,六百石曰元士,千石曰下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二千石曰上大夫,中二千石曰卿。[1]《漢書》卷九十九中《王莽傳中》,第4103 頁。
王莽對于九卿制的改革,主要有六個方面:一是設立三孤卿,分別為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設置司允、司直和司若之官;二是文武分途,將原屬九卿的武官光祿勛、太仆、衛尉剔除,列入六監之中;三是將太常更名為秩宗,并將宗伯(原為宗正)并于秩宗;四是將水衡都尉更名為予虞并納入九卿;五是將大司農、大理、大鴻臚、少府分別更名羲和(后為納言)、作士、典樂、共工予以保留;六是九卿分屬三公。為清晰展示兩漢之際九卿制度的變化情況,特將《官箴》《百官公卿表》《漢書·王莽傳》《百官志》相關材料列表予以展示,見附表《兩漢之際九卿制度變化表》。

附表 兩漢之際九卿制度變化表
關于三公九卿制性質在兩漢之際的演變,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有如下論述:“(九卿)均近于為王室之家務官,乃皇帝之私臣,而非國家之政務官,非政府正式之官吏。推而上之,可知宰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其初實亦帝王私臣。漢政本襲秦舊,秦廷有些處脫不了古代貴族家庭的遺習,故秦漢初年政府,有幾處亦只是一個家庭規模之擴大”,而至東漢,“一面是文治政府之演進,一般官吏漸漸脫離王室私人的資格,而正式變成為國家民眾服務的職位;一面則是王室與政府逐漸隔離而易趨腐化與墮落”。[2]錢穆:《國史大綱》(修訂本)上冊,第三編第九章《統一政府之墮落》,商務印書館,1996 年,第165、167 頁。西漢末年中央官制的重大變化正是從家國同構向家國分離轉變的重要一環,揚雄《官箴》則為西漢末年中央官制提供了一個典型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