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笛聲


1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9歲的彎彎一陣風似的跑進屋,7歲的弟弟小吉緊跟其后,兩人臉上是同一副天塌下來了的神情,引得飯桌上的幾人面面相覷。
“天天一驚一乍的,喊你們吃個飯比請玉皇大帝還難。”媽媽問,“出什么大事了?”
機靈的彎彎朝小吉做了個“噓”的手勢,小吉立馬反應過來,“沒事沒事,馬上吃飯。”
到了飯桌上,倆人還是一副藏有心事的模樣。彎彎偷偷在桌下踢夏宇的腳,“哥哥,小黑被人抱走了。”
“什么?!”夏宇很吃驚,“我不是讓你們看好它的嗎?”
夏宇的話也成功地讓爸爸媽媽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們仨身上來。
“是茶館那個李老頭。”小吉急急地搶答,“他說小黑還可以活,非要抱回家,我們攔都攔不住。”
“神經。”夏宇忍不住罵了一句,“這老頭凈多管閑事,我找他去。”
“夏宇,不許去。”媽媽攔下他,“怎么說也是一條生命,如果李老頭真能救活它,也算積功德了。”
“積功德?”夏宇看向媽媽,“媽,你又不是不了解小黑的情況,對它來說,活著沒準更痛苦吧。”
“總之不要去。小黑是你在路邊撿來的,現在有人能領養它多好啊。”
“我發現你們大人總是喜歡替別人做決定。”夏宇已經有點憤怒。
“那小黑是一只狗,它又不能說話,我怎么知道它想活還是不想活,我尊重生命還有錯了?”媽媽著急反駁。
“沒錯,你們怎么可能有錯。”夏宇眼睛已經突然變得通紅,“當初在你肚子里的我不也和小黑一樣嗎?不會說話不能表達,我要是能說,我肯定告訴你我不愿意被生出來。”
“夠了!夏宇,你給我上樓去!”一向寡言的爸爸發話,氣氛霎時變得凝重。彎彎和小吉猛地低頭扒飯,大氣也不敢出。
夏宇飛快沖上樓,被他甩在身后的是媽媽的哭泣聲和爸爸的嘆氣聲。
2
小黑其實是一只流浪狗,因為身上長了癬,附近的小孩都叫它“癩皮”。一次車禍后,小黑瘸了一條腿,更是人見人欺。
一開始夏宇見小黑可憐,上下學路上總會給他帶根香腸,甚至還給它搭了個小窩。后來,小黑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夏宇抱它去看醫生,醫生說:“這狗本身病就多,加上它自己求生意志不強烈,就算你悉心照料也不樂觀。”
夏宇聽懂了言外之意。從醫院回來后,夏宇就把小黑放在了屋后,每日給它喂飽喝足,用很多時間來陪它。他在書上看過一句話:生命在于深度,而不在于長度。比起痛苦地活著,他相信小黑更愿意安靜地走完最后一段時光。
可是現在,小黑被“好心人”抱走了。夏宇其實不喜歡這種“好心人”,總喜歡說什么人道,可是同情一條生命,就是為了讓它在世上多受幾年罪嗎?
他也知道剛才在飯桌上對媽媽說的那番話過重了,但那就是他的真實想法。與其說他是為小黑說話,倒不如說他是在為自己辯論——
夏宇還未出生的時候就被查出來兔唇,當時所有的大夫都勸他父母放棄。可是媽媽舍不得啊,叫她怎么忍心?于是,夏宇出生了。迎接他出生的不是什么鮮花禮物,而是一次又一次的修復手術。今年12歲的夏宇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做過幾次手術,每次他都以為自己肯定能變得和正常人一樣,可每次都是失望。
童年也沒有多少愉快的回憶。每次看一群小朋友玩得開心他跑過去想要加入,總有人盯住他問,“你的嘴巴怎么和我們不一樣?”長大后,身邊沒人再問這么尖銳的問題了,但他還是會收獲很多異樣的眼光。
他也想過,也許小黑和他不一樣呢。可當他親眼看到幾只狗一起欺負小黑時,他就明白了:在動物的世界里,它要面對的奚落與嘲笑一點兒也不會比他少。
3
夏宇參加了學校的合唱團,周一是決定誰擔任主唱的日子。早上夏宇到教室剛坐下,同桌羅小健就興沖沖地和他說:“夏宇,今天當上了主唱可別忘記了請哥們兒吃頓麥當勞啊。”
夏宇連頭也沒抬:“你怎么知道是我當主唱。”
“不是你還有誰啊。”羅小健嘿嘿地笑,“我可是聽說,張老師昨天在隔壁班說你是整個合唱團唱得最好的呢。”
“真的?”夏宇將信將疑。
“千真萬確。”羅小健舉起三根手指作發誓狀,“張老師對你的欣賞還用多說嗎?!我覺得啊,這主唱的位置非你莫屬。”
夏宇的嘴角揚起了微笑。他知道張老師欣賞他,合唱團主唱的位置他勝券在握。
等啊等,學校終于出了公告。不過公告上的領唱名字不是夏宇,而是一個叫林夢然的女孩。夏宇認識那女孩,歌唱得中規中矩,如果非要說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大概就是她長得好看吧。一張臉只有巴掌大,還高高瘦瘦,站在人堆里就跟白天鵝似的。
羅小健看完公告回來就沉默了,夏宇佯裝并不失落的樣子,“改天還是請你吃麥當勞,就沖你這么看好我的份上。”
羅小健很想安慰一下夏宇,結果沒想到張老師先找來了,把夏宇叫到教室外。
張老師一見面就把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夏宇,張老師知道你肯定難過,但是不管選誰當主唱都好,你的實力我們都看在眼里。”
夏宇低著頭,淚水一滴滴落在他的白布鞋上。過了很久,他抬起頭:“可是老師,主唱不就是應該由實力最強的人來擔任嗎?林夢然,比我唱得好嗎?”
那一瞬間,他清楚地捕捉到張老師躲閃的眼神。
“合唱團之后要代表學校參加各種大賽……你不是不夠好,只是學校領導綜合考慮……你知道……”
“是因為我的嘴巴嗎?”夏宇終于還是問了。
“不是的,夏宇。主唱不僅考察唱功,還有心理素質、舞臺表現能力等方面……”
“除了長得不如她,我不覺得自己哪里比她差。”夏宇幾乎咬著牙說出這句話。
4
夏宇記得爸爸曾和自己說過一句話:你和別人并沒有什么不一樣,樂觀點。
但他也偷偷聽過爸爸和媽媽私底下討論要送他多上幾個培訓班,“唉,這孩子這樣,得多學點知識才能不被人看不起啊。”
張老師也是一樣。平時總是夸他唱歌好,可是輪到選主唱的時候,還是把他放棄了。
夏宇從學校一路跑回家,眼淚一路掉啊掉,跑累了停下來,他就想起小黑。小黑和他太像了,也許現在它是被李老頭救活了,但是依然遭受著周圍的白眼。它只能蜷縮在角落里等待著生命的終結,順便把它的不幸終結。
夏宇決定了,他要去看看小黑。他要把它搶回來,按照原本的規劃陪它走完最后一段時光。
只是沒想到,在他去找李老頭之前就從弟弟妹妹那里先聽到了小黑的消息。
“我跟你們說一件事,你們絕對猜不到。”彎彎又在搞神秘,每次有什么八卦她總是迫不及待地抖擻出來。
“是王嬸家的母雞生蛋了還是林奶奶的孫子長牙了?”媽媽好像并不感興趣。
但彎彎不理會媽媽的不捧場,“我給你們一個小貼士哈。”她頓了一下,等所有人把目光都投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才說,“是關于小黑的。”
小黑?本來興趣缺缺的夏宇突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我知道!”小吉率先舉起了手,“小黑會幫忙拿快遞了對不對?”
“你怎么知道?”彎彎眉毛一皺,似乎在為小吉的消息比她靈通而生氣。
“我早就聽說啦,小黑現在可成了‘網紅’,昨天還有記者去茶館采訪李老頭呢,說他撿回來的流浪狗特別乖巧,會幫他取快遞。”
夏宇聽完陷入沉思,難道那李老頭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它是要把小黑當成讓自己出名的工具嗎?
5
想找李老頭并不難,他開的“一元茶館”就在這條街道的盡頭。
夏宇到達茶館時里面已經很熱鬧了,三兩成群的茶客聚在一起喝茶、打撲克、閑聊。茶館里幾乎所有的物品都是舊的,但舊歸舊,每一件卻都被擦得锃亮。墻角的老式煤餅爐上放置著一只老茶壺,正在噗噗地冒著泡,一個穿黑衣黑褲的老人麻利地拎起水壺,往茶客桌上的茶杯一倒,頓時芳香四溢。
“咦,這不是夏宇嗎?我都好久沒見你了啊,總不見你出門。”一雙大手把夏宇拉了過去,原來是宋伯伯,之前他在夏宇讀過的那個幼兒園當保安。
“喲,這是夏記快餐夏老板的大兒子吧?”一個有點臉熟卻叫不上名字的奶奶也湊了過來慈祥地看著他,“你爸媽可最疼愛你了,平日里總是你兩個弟弟妹妹幫忙送外賣,每次問起他們怎么哥哥不來送啊?他們都說哥哥要學習,其實誰不知道是一家人都寶貝著你呀。”
這話其實是事實,但夏宇聽完臉上卻火辣辣的。家里做的是餐飲生意,忙的時候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但爸爸媽媽從沒有對他提過要求,弟弟妹妹也沒和他抱怨過不公平。
“我……我來這邊是找老板的,你們知道他在哪里嗎?”夏宇慌亂岔開話題。
“你是說李老頭啊?”宋伯伯指向那個黑衣黑褲的老人,“就是他嘛,這店里沒伙計,現在哪有年輕人愿意干這茶館的活兒。”
那黑衣老人聽到有人喊他,回過頭來。這一回頭,可把夏宇嚇了一跳。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
因燒傷而隆起的傷疤像一道道溝壑橫亙在臉上,夏宇不自覺地聯想到電影里從地獄爬出來的大反派。老實說這張臉沒有任何好看的地方,眉毛是稀疏的,鼻子和嘴巴都因為燒傷而歪斜,唯一還看得過去的,是那雙瞇成一道而顯露出慈愛的眼睛。
“你找我啊?”李老頭問。
“嗯。”夏宇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語速飛快地說:“我是想來看看小黑……就是你前段時間救回的那只狗。”
李老頭“噢”了一聲,“對,對,我記得誰跟我提過,它是你養過的狗。”
6
夏宇跟著李老頭穿過茶館的一道門來到了后院,眼前出現的一幕更讓他震驚。用籬笆圍成的后院里,圈養著許許多多的貓、狗、兔子,至于數量,夏宇一時也數不過來。
“有時候路上看到流浪的小家伙,心里總覺得怪可憐的,就帶回來養唄。”李老頭笑著解釋,仿佛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小黑,你過來,看是誰看你來了。”李老頭招呼著,一只小狗就奔到了他的懷里。他伸手愛撫它,一邊把它遞給夏宇。
夏宇伸手接過,眼前的小黑已經讓他有了些許陌生感。它身上的癬已經被治好,正在長出新的毛發。還有它的性格也活潑了不少,記得以前它總是無力地躺在他的懷里,現在的它卻總在不安分地跳動,一把它放下地,它跑得飛快。
“別看它腿瘸了,跑得比另外幾只狗還快呢。”李老頭說。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那條瘸了的左腿,夏宇還真不敢確認它就是小黑。
“你花了不少心思訓練它吧?”夏宇好奇李老頭究竟做了什么能讓小黑變成這樣。
“也沒有,我就是每天等客人散了之后就帶它出門散散步。一開始它不太愿意走嘛,我就抱著它。后來呀它愿意下地了,我就領著它小跑,告訴它‘你能比這條街上所有的狗跑得都快’。嘿,你猜怎么著,竟然還成真了!”
“你當初為什么會把它抱回來救活?你有沒有想過,把它救活了它可能也活得不好,還不如……”夏宇有點猶豫,但還是把內心的疑惑問了出來。
“但你看現在,它活得很好不是么?”李老頭笑了,“有時候它跑到茶館里,那些茶客個個都喜歡它。現在提起它,每個人最先想到的都是它跑得快、能幫忙取快遞,而不是瘸了一條腿。動物這樣,人也這樣,萬事萬物都這樣。你心里的烏云如果很大,陽光就透不進來。你要是努力撥開這層云,才會看到好風景。對吧?”
夏宇不應話,臉上再次火辣辣的。李老頭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解釋道:“我不是在說你,我說的是我自己。有沒有興趣聽一下我的故事?”
一老一小在門檻邊上坐下來。
7
原來,李老頭在年少的時候就已經被“毀容”。一場火讓他的人生規劃全被打破,他放棄了學業,也不敢娶妻生子,見到人群他都繞著走,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卑微的人。
就這樣蹉跎著,到了40歲。生辰那天,母親給他煮了一碗長壽面,還和他說了一句:“媽知道那場火可恨,但這么多年你也該走出來了。其實外邊,真沒你想得那么可怕。”
那天之后,他走出了大門。沒錯,一路上他無論走到哪,人們見到他的第一眼總是詫異或驚嚇,但除此之外他并沒有遭受到太多的不公對待。相反,因為他勤勞本分,打工的時候老板認可他,后來自己出來做小買賣了,顧客也特別關照他。
后來老了,他就拿著攢了大半輩子的錢回老家開了個“一元茶館”。與其說這茶館是生意,倒不如說是他的“情懷”。這幾年老主顧們都勸他漲價,現在一塊錢能頂啥用?他不肯,他覺得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打開門看到一群老主顧笑著涌進來喝茶的畫面,有煙火氣。
他說:“現在人們提起我,不再是‘傷疤李’了,熟悉的喊一句‘李老頭’,不熟的呢,就叫一聲‘茶館李老板’,他們是打心眼里尊重我的。”
這話夏宇信,他雖然沒來過茶館,但早就聽很多老人說過,“茶在家里也能喝,但在李老頭的茶館里喝,不孤單。”
從茶館離開的時候,李老頭要把小黑還給夏宇,他拒絕了。
“我來之前是很想帶走它的,但我現在覺得它跟著你才是對的。你說得對,這個世界對我們也沒那么糟糕。”
8
那天回去之后,夏宇主動和爸媽提出周末由他來幫忙送外賣,這讓彎彎和小吉簡直驚掉下巴。
第二天去學校,夏宇發現課桌抽屜里塞了一個小禮物,上面的紙條寫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夏宇,你是我心中的NO.1,加油。”看來,中午的麥當勞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過的了,不過,他樂意。
放學后他照常去參加合唱團的排練,更加努力地投入表演。他雖然站在主唱的旁邊,但他明明白白地看到張老師比了一個贊,是只給他的。
他的耳邊總循環著一句話:你不完美,但并不妨礙你被愛。
這是那天李老頭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