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倡文



6月中旬,河南省沁陽市文史愛好者都屏君在電話中問我道:“沁陽市西向鎮一街老英雄劉毛孩的‘人民功臣’金匾復制好了,在6月25日在英雄后人家里舉行揭牌儀式,你有沒有時間參加?”
朋友的話,一下子讓我回憶起10年前的一件往事。
一
2011年7月的一天,都屏君告訴我,他在為沁陽市政協搜集文史資料時,意外地了解到一條線索:沁陽的一等功臣劉毛孩在解放戰爭中曾活捉了東陵大盜孫殿英,當時的沁陽縣政府還敲鑼打鼓把“人民功臣”的大匾掛到了他家的門樓之上。問我有沒有興趣來一起進一步探索實情。
都屏君進一步介紹,劉毛孩又叫劉崇福,生于1920年2月26日,1946年6月參軍入伍,1950年3月復員,曾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194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河南湯陰縣時,他親自帶人活捉了國民黨新編第三縱隊司令員孫殿英,榮立一等功,被上級部門授予軍功章和“人民功臣”金匾。2001年1月15日因病逝世。
都屏君說的是否可靠呢?于是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有資料顯示,孫殿英是在1947年5月1日,在劉鄧大軍發起的湯陰戰役總攻中被俘獲的,當徹夜未眠的毛澤東同志得知活捉了孫殿英時,曾欣慰地說:“這下我該睡著覺了。”
那么,究竟是誰活捉了孫殿英呢?關于這一點,史料沒有明確的記載。在2009年《現代快報》曾報道說,是晉冀魯豫野戰軍第六縱隊十八旅五十三團的一名營支部書記和一名連長活捉了孫殿英。不過,我認為這一說法頗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一是連長作為軍事主官,不可能一個人隨意地脫離部隊;二是俘獲孫殿英時,孫正在設在地堡里的指揮部中,周圍都是他的部隊,戰斗仍在進行,兩個人不可能不費一槍一彈就輕而易舉地讓敵人從地堡里走出來;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講述人雖然是老革命,也參加了那場戰斗,但具體抓獲的細節他也只是事后聽說,有沒有以訛傳訛的成分在里面也未可知。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深入進行采訪挖掘,以還原真實的歷史。
于是,我便在這一年的7月24日,與都屏君一起驅車來到西向鎮一街走訪。也是在這一天,我見到了劉毛孩的遺孀陳愛花和她收藏的那塊殘缺的“人民功臣”匾。
二
上午10點左右,我們見到了陳愛花老人。她雖已77歲,但身體還比較硬朗。提起老伴劉毛孩,她的精神頓時為之一振,滔滔不絕打開了話匣子。
她說,劉毛孩比她大12歲,兩個人都是西向村的人。當年她曾親眼看著沁陽縣政府把“人民功臣”匾掛到劉毛孩家,所以當劉毛孩復員回家,有人上門提親時,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老人說:“人家是英雄,是功臣,找這樣的人,我巴不得呢。”
談起婚后的生活,老人說:“由于劉毛孩在戰爭中落下了嚴重的傷病,跟著他可吃苦了。”陳愛花回憶說:“他有嚴重的胃病,每天吃不進飯,總是吐個不停。問他是怎么得的病,他說,那時打仗,有時被敵人包圍,幾天都吃不上飯餓的。1971年,他的胃病太嚴重了,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在縣人民醫院做過手術后,才又活了那么多年。”
作為戰斗英雄,劉毛孩從來不向組織張嘴要救助。土改時分的兩間瓦房由于常年失修,漏雨嚴重。20世紀80年代房子倒塌了,存放軍功章的包袱被埋在山墻之下,“人民功臣”的匾額也因雨水浸蝕掉了下來,就這樣,老英雄也沒有向組織申請過救濟。
劉毛孩還從不主動向別人講述自己的戰斗故事。街坊鄰居聽到的故事,大都是與劉毛孩一起勞動,或外出賣生姜,晚上住在旅店里閑來沒事,經再三要求所聽到的。
陳愛花沒有念過書,在她的腦海里沒有具體的年代記憶,有的只是“我們結婚時”“二三十年前”這些大致的概念,就連老英雄哪年做的手術,她也記不清,只記得那年他們的大孩子已經18歲了。不過,陳愛花還始終保留著那塊“人民功臣”匾額。
當我們提出要看看這塊匾時,陳愛花從自己的床底下拽出個編織袋。我們小心翼翼從編織袋里掏出那幾塊木板,把它們放在地上拼到一起,“人民功臣”四個大字依稀可見。遺憾的是年月日已殘缺不全,老人說:“那塊匾被雨水漚糟了,摔下來時摔碎了。他去世以后,我就一直保存著這塊匾,一直放在自己的床下邊。”
我們問陳愛花,老英雄在世時,給她講沒講過自己是如何親手抓住孫殿英的?陳愛花老人回答,老英雄也是后來才知道自己抓的是“水殿英”。陳愛花不知道孫殿英是誰,只知道他是個大官,丈夫也因此而成為人民功臣。我們說是“孫殿英”,老人還一直用沁陽方言說“水殿英”。
當幫著陳愛花老人小心翼翼地把這殘缺的匾額裝好放進室內時,我心里充滿了惆悵,既為老英雄的淡泊,又為這塊“人民功臣”匾的殘缺。
三
采訪完陳愛花老人后,都屏君又用一個多月時間,認真采訪了劉毛孩的長子劉安穩、次子劉小電和西向鎮一街的部分干部群眾,從他們的記憶中不但一點點還原了劉毛孩老英雄當年給他們講述的活捉孫殿英的經過,而且也幫人們解開了《現代快報》所報道的“營部書記和一名連長活捉孫殿英”而產生的疑團,那就是劉毛孩活捉了孫殿英后上交給了連長。
1947年4月初,解放河南湯陰縣城的戰斗打響時,劉毛孩已是參戰部隊晉冀魯豫野戰軍第六縱隊十八旅五十三團七連一排排長,任務是在湯陰縣城外圍設伏,以堵截、消滅那些企圖逃跑的敵人。
5月1日晚6時,總攻開始了,一陣炮火過后,先頭部隊炸開城墻,以摧枯拉朽之勢一舉攻破了湯陰城,敵軍倉皇逃竄。
劉毛孩在連長的帶領下,一路追擊逃跑之敵來到了石家莊村。這時天已接近黎明,他們爬上圍墻向村里望去,隱隱約約看見敵人在慌亂地走動。由于敵情不明,他們不敢輕易靠近。
在觀察中,劉毛孩他們發現村里的一角有個墳墓狀的地堡,里邊還引出許多電話線,有幾個當官模樣的人出出進進。由此,他們判斷這可能是敵人的一個指揮所。
此時,營長還沒有帶人跟上來,劉毛孩他們人又比較少,怎么辦?可別讓敵人跑了。正在連長猶豫時,劉毛孩說:“別等了,再等敵人就要跑了,咱們去端掉它吧。”
他們跳過墻頭,向地堡靠近。突然槍聲大作,他們被發現了,幾個戰士倒在血泊之中。偷襲不成,他們立馬改為強攻,劉毛孩在火力的掩護下接近了地堡,他奮力向地堡里扔進兩顆手榴彈,敵人的火力頓時啞了。
戰斗出現了短暫的寧靜,龜縮在地堡里的敵人不敢露頭。戰士們喊:“繳槍不殺。你們被包圍了。放下武器,解放軍優待俘虜。”喊了幾聲不見回音,劉毛孩急了,又喊:“再不出來就扔手榴彈了。”還不見動靜,劉毛孩拿了一顆手榴彈丟了進去,戰士們也都跟著向里打了幾槍。
還不見動靜,劉毛孩主動請纓,要帶著戰士下去看看情況。他要過連長的手電筒,正要進去,連長一把抓住他,將自己的短槍壓滿子彈,換下了劉毛孩手中的長槍。
劉毛孩帶著6名戰士順著地堡的臺階摸索著下去了,地堡里黑洞洞的,火藥味很濃。他和戰士們緊貼洞壁,弓著腰一步一步向里行進。為了安全,劉毛孩左手握著手電筒向左伸開平舉出去,然后再突然摁亮。借著亮光,他們發現這是個地道,里面有上坡、下坡、拐彎、岔道。他們走走停停,手電也忽明忽滅。劉毛孩叮囑身后的戰士:“敵人一開槍,你們就集中射擊。”
他們爬上一個高臺,突然一發子彈朝著手電的亮光打了過來,幸虧手電離身體遠,劉毛孩才沒有被擊中。與此同時,戰士們的槍也響了,一個敵人慘叫著從上面滾落下來。緊接著里面的敵人喊道:“別開槍,我們投降。”劉毛孩喊:“把槍扔過來。”幾支槍扔了出來,劉毛孩又喊:“慢慢下來,不許耍花招。”
一會兒,幾個當官的舉著雙手陸續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大個子一看就是個大官。劉毛孩把俘虜押出地堡,自豪地對連長說:“這回肯定抓住了一條大魚。”
劉毛孩把俘虜交給連長后,就又投入了新的戰斗。戰斗結束后,劉毛孩榮立一等功。此時,他才知道自己抓住的那個大個子俘虜就是傳說中大名鼎鼎的“東陵大盜”孫殿英。
解放湯陰縣城后,劉毛孩又參加了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在一次同敵人的戰斗中,劉毛孩被燃燒彈擊中,全身著火,他就地打滾,誰知越打滾火燒得越厲害。這時,一名戰士大聲吆喝著:“那是燃燒彈,用土埋才能撲滅,趕快用土埋。”在戰友們的幫助下,火是撲滅了,可劉毛孩嚴重燒傷住進了醫院。
1950年3月,劉毛孩傷愈出院。由于燒傷面積過大和嚴重的胃病,他已不適合在部隊工作,被批準復員。
復員回到家鄉,當看到土改分到的兩間瓦房的門樓上懸掛著的“人民功臣”匾額時,劉毛孩才知道當年自己立功的喜報已飛回家鄉,沁陽縣政府就專門鐫刻制作了一面“人民功臣”匾額,敲鑼打鼓在西向村展示一圈后,掛到了自家的門樓之上。
四
不知不覺10年時間過去了,想不到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之際,劉毛孩的“人民功臣”匾竟要重新制作復原,懸掛在英雄后代的門庭之上,我作為當年尋訪英雄事跡的參與者之一,怎能不參加這次活動呢?
6月25日上午,我早早來到了劉毛孩的孫子的新家。這是一座新蓋的院落,里外裝飾一新,正大門上方紅布蒙著的就是復原的“人民功臣”匾,大門左右的墻上張掛著介紹劉毛孩生平的展板,院子里的大型壁畫分為“湯陰活捉孫殿英”“渡江戰役”“挺進大別山”三部分,生動地向人們講述著劉毛孩所參與的戰役與戰斗。
10時許,在鄉親們熱烈的威風鑼鼓聲中,沁陽市老區建設促進會會長何年保與劉毛孩的兒子劉安穩,緩緩揭下了鮮艷的紅布。仰望著太陽光下“人民功臣”這4個金色大字,我思緒萬千——10年,陳愛花老人已經作古;10年,劉家已經換了新貌;10年,殘缺的“人民功臣”匾又重新懸掛起來……想著這些,我怎能不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