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舟(甘肅)
那時,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船還是水。行進的力量,使航船自身的投影持續打在水面上,像水的重量在增加,像水正成為一個巨大的行進的物體。緩慢卻極有力的船體投影,像激流深藏在水中,突破著大海的局限。因為巨大的投影朝向前方,船體就像是被另一個自己果敢的牽引,而航船行進的龐大力量,看上去像是從自身的阻力那兒獲得的。
我想,這航船的噸位,應該是它實際噸位的二倍。
自大學畢業那年分配至一個小鎮,我就發現鎮子外面跑著若干火車這個事實。每天來來去去有十多列,誰都拿他沒辦法。我關掉門窗,試圖通過這種笨拙的努力阻止他的到來,但沒有辦法,及至我逃到更幽閉的夢境之中,他也總發瘋似的用聲音的手臂,把我的門窗搖得嘩嘩作響。那時我的生活只有被一枚夜夜來臨的月亮照料——可是非常遺憾,月亮它只照耀離去的那一部分。
一列火車,卡在黑暗之中。
是否是數年前對遠方的孤注一擲?這樣一想,我就陷入更為糟糕的處境——
我經常搭拖拉機到一個叫南河川的地方換乘班車,或偶爾索性一截枕木一截枕木步行,只為進一次城或接一回探望我的友人——這是我每天必須面對的事:心里有一個遠方無從抵達,而眼前卻跑著十多列火車。
用鴿子作為法器,來測度這新的一日,讓灑落在河流兩岸的陽光均等。
當新的一日只用來享用而不是用來凝視:一只打開了翅膀的鴿子,出現在視野中其實是不飛的。其額頂和尾羽的一抹灰色,是因擦拭黑夜所致——這一點不容置疑,其純白背部,平和整體,就像一只敏感的手掌,感知著來自太陽的光澤和溫度。
它不能讓人感覺出它有一種飛翔的努力。
下面就是河流,山脈,村莊,城市。它們與太陽之間,只有鴿子——更多情況下,它的移動都不易覺察,它像是只在維持平衡,像是把這樣一種和平的時間沿續下去的法器。
在比人類更廣大的空間,尚沒有這樣的第二日。
以為是月光輕瀉的聲音。
那時,他神情凄迷,嘴里有點苦味,以為是月亮的粉塵揚灑的聲音。時間處在暮年的聲音。
踱步。可是他踱不到軀體的外面去;軀體的疆域,也有沒有盡頭的長流水。
因之,出沒于夜的光線才變得明亮,才慢了又慢,而后如刀刃出鞘,進行著一次時間的雕塑。
自此,你得以看見的時間狀如碎石,身為褐色,而它的五臟六腑如月光之色近乎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