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源記

湯松波(廣西)

1

王屋山，與綿延八百里的太行山緊緊相依。

王屋山，這王者之屋，自黃帝在此設壇祭天，九州同夢，天下歸心。從此，一代名山顯赫的聲譽，攜暖暖的春色一路扶搖直上，世人崇敬的目光，撇下無情的劍刃和盔甲，伴五千年風雨，貫穿了一部浸潤風雨的線裝史書。

那時的天空與大地是多么遼闊啊，連蒼茫暮色也遼闊得無邊無際。當軒轅的馬車越過濟水，花草伏地，山嵐起舞，所有的渴望，所有贊頌的詞語，于瞬間，都化成了濃香的烈酒。

九曲黃河，從天上甩下來，甩成一條玉腰帶。那腰帶上纏繞著一首首奔放的民歌，民歌的深處，泛起一陣又一陣被風吹動的情緒，歷史般厚重的情緒。

王屋山，僅僅是一座山么？天下王屋，你靈魂的大鎖，并沒有鎖住陳舊的時間所繁衍出的那些殷紅的銹斑。帝王遙遠的墳墓，無需拜謁，那只是歷史留給歷史隆起的記憶。而活了千年萬年的王屋山，在眾人的心里，依然高高地聳立，聳立著一個民族豁達自信的誓言。

2

我來的時候，正值深秋。

綿綿的雨水，打濕了撲倒在窗前的紅葉。盡管寒意襲人，王屋山還是欣喜地扒開云團，用足夠的熱情環抱我。在來的路上，我就已經認定，你就是我心中的燈盞，我會沿著你身體的節理，深情地奔走，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和自由的心靈，緊挨你頭顱擎起的那一片藍天。

此時，來一杯紅酒該有多好，除了取暖，我還需要這杯紅酒與王屋山勾兌情感，釋稀相互之間因年代差別而形成的長久隔膜。我需要透過這杯紅酒的玫瑰色，看見許多和我一樣靈魂赤裸全無的游子，如何貼近母親寬厚的胸襟，看見秋天里思念母親的點點淚水，于夢中驚飛了的幾只花喜鵲。

王屋山，站在你的面前，我不再用卑微的心態斜視自己。我夢的屬性有了實際意義，你給我的世界，劃出了明晰的疆界。遼闊的疆界，讓我的血液涌動著濃濃勇氣。在太行、王屋之間，我那些等待與愛人相遇的詩歌，潛入風月纏柳的夜晚，隨時都可以任性地，逾越寂寥的懸崖和憂傷的流水。

3

在濟源，陽光的手，是大手筆。

當光影從婆娑的樹林中傾瀉在大地上，便創作出了一幅幅移動的線條畫。

線條畫里，大道如虹。在歷史的拐彎處，在暖色調鋪排的韻律中，攜智慧的陰陽兩極攻占峰巒的頂部，直達你我最初的家園。

在家園的籬笆墻下，我尋找傳說出沒的線索與背景。我堅信，女媧補天的路徑，是沿著你錯落有致的臺階拾級而上的。我堅信，女媧衣袂飄飄穿越痼疾歲月的同時，穿越了生命逐漸成熟的我，也穿越了泱泱濟水照亮的夜空。

十月的風，一頁頁，內心并不寧靜。我愿意在這樣的時光里，臆想屬于自己熱烈的紅唇與未來。我沒有見過女媧，連背影也沒有見過，她是不是也長著一雙和我愛人一樣的大眼睛？是不是像我愛人那樣，撩起長發時，可以覆蓋我全部的天空與意志？你靜默無語，滿山的樹木，以萬千姿態站成一排排有滋有味的意象，藤蔓的柔軟氣息，讓我名下的快樂，想起了遠方別著情歌的動人腰肢。

在濟源，我醉倒在自己美妙的臆想里了。愛人，你快快把我喚醒吧，女媧把天補好了，那些遺漏下來的雨水，早已滑過古都后花園妖冶的背脊，回到了它原來就擁有堪比王屋山美麗的春天，一如現在漸漸蘇醒的我，從異鄉到故鄉，一定要回到愛人夢想開花的住址。

4

我曾在祖國軀體的紋理中，讀到過千里黃河的不同身段。有不同的身段就有不同的風韻，不管是哪一款流淌的姿勢，都會高高地揚起莊嚴的金黃水浪，浸潤并鑒照著一個民族呼嘯著自豪的肌膚。

在濟源，在小浪底北岸，八里峽、孤山峽、龍鳳峽，組合出王屋山自然天成的杰作——黃河三峽。哦，高峽出平湖，黃河在這里一反常態，變成了一面清麗嫵媚的鏡子，在這面曖昧的鏡子里，撒滿了誰都可以讀懂的愛，大地上豎起的山峰，只是一部編年史里翹起的舢板。

黃河三峽，是一扇獨立思考的門。岸，在門里的記憶中漲水。

小浪底不動聲色地叉開腿，為曾經的憂傷掩蓋所有的舊事。

我無法悟覺自己的前世與來生，只知道，人的一生注定要奔走于這短暫的生死之間。可我不想這么快就走，我還沒有愛夠，我沙啞的歌唱，還要越過靈魂的高峽，帶著黃河兩岸那一壟壟金黃的莊稼，在深夜里冒雨飛奔，回到酒一樣迷人的春天，我簌簌入夢的絮語，還要獻給遠方摯愛的人和我即將路過的平凡的村莊。

5

濟水，一曲未經化妝的民謠，在王屋山下演繹著透支月光的舞蹈。骨感的音符，伴著細雨，為南方干旱的我澆灌濕漉漉的詩情。

是的，苦難的人生不能沒有歌唱，哪怕沒有伴奏的曲子，也會成為樸素的路碑。

是的，人生不可能長駐春天，但把幸福滲透在這好山水的深刻部位，一定會有明亮、新鮮的明天。如果不是這樣，即使你擁有一雙明眸，也不能洞穿這世間單薄的虛偽。

濟水，就這么繾綣地流著。一朵朵白云，心甘情愿掉進她更深的水底，動情處，也一遍又一遍復印著我依戀的身影。我的傾訴，除了脈管里與你遙相呼應的潮起潮落，就是那一行涉水而過的腳印。

哦，我們今生的愛戀，就是前世注定的廝守。無論是在地獄，還是天堂，云遮不住，夢隔不斷。

在濟源，我看見那些不老的雨，在風中飄出了水的影子。雨水之間，太行王屋之間，白發蒼蒼的愚公，來回行走在我夢的邊緣，艱辛的步履，告訴我，人活著，是一件相當尖銳的事情，所以他挖山不止，他挖的，是一種信念，呈現的，是一種精神。

于我來說，生活在別處。

別處，不一定很遠。別處，就在與天接壤的王屋山上。

請選擇我作一粒你的種子吧，讓我毫無顧忌地進入你的泥土，在你和我即將分離的淚水里浸泡，發芽。

開花的時候，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大地深處的光芒和色彩。

結果的時候，已長成家園確認季節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