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河北)
晨曦,初露的陽光,打在灰暗的草地上,遍布在草地上的河流,湖泊,閃著銀光。
一望無際的草地,沒有盡頭;綠皮火車跑起來,是不是很絕望?
藏羚羊在圍欄邊,癡癡張望。
綠皮火車如一節枯木,它被隨意拋在蒼黃的大地上,如同一個精疲力盡的老人,吭哧吭哧爬過山岡。
天空下的世界那么大,它既不需要主人,也不需要黃金,它只需要一朵白云,掛在流浪者的頭頂上。
白云下,我的孤獨,像一頭驢。
白云的陰影是一根木樁,我要把自己緊緊拴在它的身上。
今夜,牧羊人在挖地窨子。秋天深了,他要把自己藏起來。
長胡須的山羊,站在月光下,像個發呆的老巫師。
今夜,月亮向西,掛在寂靜的青海湖上,沙狐在草莽中起飛,風聲無語,它們取消了翅膀。
今夜,任何一棵樹都可以叫桂樹,它迎面接受的一把利斧,給它留下一道明晃晃的傷;而坐在樹蔭下的人,卻一言不發,我在天空之鏡里,看見了他低垂的白發。
今夜,我一個人在德令哈。月光照在巴音河上,鼯鼠在土坡下打盹,三十年前與一個詩人熱戀的姐姐,已經白發蒼蒼。靠死亡追憶生活的人,比落葉脆弱,風一吹,他的影子就散了。
今夜,在德令哈的月光下,草原空曠,眾神如霜,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已經收場。而人生還要繼續,寫詩的人,需要一支嗓音明亮的筆,需要一座城堡和大地上的月光……
德令哈這座小城,對此卻一無所知,它像一穗熟透的青稞,搖蕩在無人的夢鄉。
我聽見城外,流沙在響。我不知道它翻滾的形狀,它的煙塵遇到城門,它舉起手,夠到門環的銅鈕,門丁一臉驚詫,像腐朽的木雕一樣。
瓜州烽煙驟起是合理的,瓜州的敵情,一夜之間,就翻過了城墻,都護府派一個書生來御敵,顯得唐人有無限浪漫。而書生的袖口,墨跡未干,就被鮮血染紅。
當我讀到涼州詞三疊,出了陽關的人,突然一回頭,猩紅的斜陽,正在大漠中墜落,像一顆熾熱的人頭,撞入烈士的胸膛。
而我站在城頭,迎接你一列列風聲的山岡,即使停止,也是洶涌的波浪。
一圈圈漣漪,消失于天際。
這和信使有關,信使一去十年,西域已陷入絕望。
當我夜半起身,城外一片尖嘯,沙場秋點兵,正是一片星辰倒轉的喧響。
你說,啊,千年一瞬——這真是對距離的贊美。
你說,啊,泉水、寶石、葡萄,它們結成一副身體——這真是對魔鬼的贊美。
它們結晶,閃亮,有果實的甜澀和愛情的美。馬在母語中一叫,它傲慢的漣漪,掀開了時間的潭水。
沙礫并不是擺設,它會貼著風聲,潛入戰場,而戰場,將在沉睡的人群中鋪開。
死亡攪起漩渦,有人從中血淋淋地出生,而馬倒下去,就不再站起來,它的骨頭成為一圈柵欄,明晃晃地擺在沙漠中心,英雄的魂,徘徊其中。
我相信瘋狂的世界,仍然需要沒有靈魂的肉體,像一匹馬的身影,帶著眾人反復沖入戰場。英雄相信自己會贏得榮譽,像我們,始終相信死亡就是新生。
千年一瞬,等我們再次回來,沙塵中那些鞍韉,那些雪亮的長刀,仍然會跳出來,和我們一起,撲入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