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中古之時特別是歸義軍時期敦煌出現了許多新的節日習俗及祈賽風俗。新節俗和新祈賽的豐富一方面展示了本土文化之繁榮,另一方面也體現了敦煌本土文化對外來文化的吸收、接納。賽青苗神、賽祆、結葡萄賽神等定期祈賽之俗的異域來源分析,可探究西域胡俗經華化、變遷之后在敦煌之留存,從而觀見中古之時敦煌與西域往來之繁盛。
關鍵詞:敦煌;祈賽;習俗
中圖分類號:K870.6;K8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5-0018-08
Judging the Cultural Relation between Dunhuang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Based on the Prayer Ceremonies in Medieval Dunhuang
ZHAO Hongjuan
(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Shandong 266061)
Abstract:In medieval Dunhuang, especially during the Gui-yi-jun regime period, many newfestivals, customs, and prayer ceremonies appeared that not only exhibit the prosperity of local cultures, but also embody the assimilation and acceptance of alien cultures in Dunhuang. An analysis of the non-Chinese origins of some of these customs, such as Zoroastrian festivals and prayer ceremonies, can help reveal the process of how these customs were Sinicizedand eventually became part of local culture. In addition, research on these cultural events can shed light on the frequent communications between Dunhuang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in the medieval period.
Keywords:Dunhuang; prayer ceremonies; custom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前 言
節日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民俗得以體現的最為集中的時刻。傳統社會中,民眾平時多是生計勞作,多在節慶時才會以趕廟會、賽神靈、享美食等方式進行情感表達,而這種節日中的情感表達就是一種文化表述。在中古時期,新節日層出不窮,新節俗豐富多彩,由此使得民眾的情感與文化表達更為豐富、強烈、多元。
敦煌作為東西貿易樞紐和文化交流中心,中古時期更是節俗豐富的典型代表,出現許多新的節慶習俗活動{1}。譚蟬雪通過考錄敦煌文書,發現中古時期敦煌出現了與種植業相關的“賽青苗神”“結葡萄賽神”、與畜牧業相關的“賽駝馬神”“賽官羊神”、與佛教、祆教相關的節日和其他新節慶{2}。中古時期敦煌出現的新節日與祈賽習俗,其產生原因之一當為外來文化、宗教與敦煌本土文化之間的互動與交融。正如林悟殊曾言“敦煌這種祈賽風俗,實際上是融合了中國的傳統風俗、當地民間信仰、西域胡俗、佛教禮儀等而成”{3}。
佛教在傳入中國之后因其廣泛宣傳和統治者的信奉接受,在中古社會的諸多方面均產生了較大影響,尤其體現在民眾生活及節慶習俗方面。敦煌晚唐五代宋初歸義軍時期佛教空前興盛并日益世俗化,民間佛教信仰成為敦煌佛教的主流,廣泛地影響著民眾日常生活[1],由此產生了與佛教禮儀相關的祈賽活動。敦煌地區與佛教相關的節俗學者們已有論述,本文不再贅言。除佛教節日外,中古時期敦煌出現的其他具有域外淵源的節慶風俗亦有探討價值,學者們之前少有探究,此為本研究關注的重點。本文以敦煌在中古時期出現的“賽青苗神”“賽祆”“結葡萄賽神”等定期祈賽活動為研究對象,分析西域胡俗在敦煌之留存變異,從而探究中古敦煌與西域文化交流狀況。
一 賽青苗神與青苗麥西來甫
歸義軍時期,敦煌地區出現了賽青苗神的節慶習俗,這一節俗在敦煌文書中多有記載。記錄歸義軍節度使日常支出的“破用歷”、“算會牒”、寺院的“入破歷”等對敦煌當時的節日慶賀之供品支出內容和數量均進行了詳細記錄,為后人了解敦煌節慶習俗留下了寶貴資料。敦煌文書P.3569《唐光啟三年(公元八八七年)四月為官酒戶馬三娘、龍粉堆支酒本和算會牒附判詞》:
(四月)廿一都香(鄉)口賽青苗神用酒一甕。[2]
P.4640 V《歸義軍己未至辛酉年布紙破用歷》:
己未年(899年) (四月)九日賽青苗神用錢財紙壹帖。
庚申年(900年) (四月)十六日賽清(青)苗神支粗紙壹帖。
辛酉年(901年) (四月)十三日賽青苗神用錢財粗紙壹帖。[3]
太平興國時期(976—984),S. 1366《衙府賬目》:
(四月)準舊賽青苗神食十二分,用面叁斗陸升,油貳升肆合。
又賽青苗鈔面貳斗。[4]
由上述文書記載可知,敦煌賽青苗神的最早記錄目前已知為光啟三年(887),即歸義軍早期。祈賽青苗之神主要為祈盼青苗茁壯成長,獲取豐收,此節慶儀式“可能與每年一次的耕耘有關。敦煌當地四月上、中旬的麥苗大概是二寸左右,正是開始耘鋤之時”[5]。賽青苗神祈祝農作物成長的功能意義毋庸置疑,但在賽青苗節慶出現之前,敦煌已有悠久的農業種植歷史,青苗神若為本土之神祇,想必已被崇拜多年,史料也應多有記載,而實際上在光啟三年賽青苗神才始見于文獻,想必賽青苗神節俗可能并非敦煌本土原有。倘若賽青苗神非敦煌本地所出,其又可能來自何處?
歸義軍時期大量粟特人聚居敦煌,在城東五百米之處的粟特人聚落稱為安城,后編為從化鄉,鄉里建有祆祠,供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祭拜。祆教,一般認為是瑣羅亞斯德教,為阿契美尼德時期、薩珊王朝時期之波斯國教,奉阿胡拉·馬玆達為最高神,尚火,認為教徒可通過火與神進行交流,后傳入粟特,成為粟特各城邦的主要宗教信仰。林悟殊[6],榮新江[7]、馮敏[8]認為祆教是民俗成分甚濃的粟特版瑣羅亞斯德教。祆教信仰習俗由粟特人、波斯人為載體帶入中土。
祆教的東漸,沿絲綢之路層層發生,在敦煌的文化積淀要比內地深厚[9]。中原內地祆教因武宗滅佛一并被影響而衰落之時,敦煌歸義軍時期的祆教信仰卻異常興盛,多有蔓延之勢,不僅有“切囑夫人與君者者沿路作福,祆寺燃燈,倘劫不望”、“于闐有火祆佛,大抵沙州往西至于闐沿路多有祆祠”的眾多祆祠,又有祆教唱奏“穆護曲”、歡歌醉舞的節日歡慶情景。祆祠“更有雩祭處,朝夕酒如繩”的祈雨習俗,祆主“以利刀刺腹,左右通過,出腹外,截棄其余,以發系其本,手執刀兩頭,高下絞轉……神沒之后,僵仆而倒,氣息奄七日,即平復如舊”的幻術表演,還有“今夜驅儺儀仗,部領安城火祆”的驅儺活動,可見祆教習俗活動在敦煌流行之場景。祆教驅儺與其他歲末驅鬼的歲時活動融合在一起也體現了祆教文化受敦煌當地文化影響華化的同時,又以與當地民俗文化相融合的形式在當地留存,晚唐五代祆教的賽祆儀式也逐漸與敦煌當地的節慶習俗相交融,而后變成了敦煌的一種民間習俗儀式。上述與祆教相關的文化生活習俗多由聚居敦煌的粟特人帶入,賽青苗神是否也和粟特人或祆教具有某種關聯,還需到西域古習俗以及西域與敦煌互動交流中尋找答案。
遙看中古之時的中亞,波斯瑣羅亞斯德教在每年四月亦有一個祈賽農業之神的蒂爾甘節。蒂什塔爾(Tishtrya)是阿維斯塔語中仁愛之神的名字,可帶來降水與豐產[10]。蒂什塔爾與天狼星密切關聯,傳說其與旱魃阿普沙鏖戰多日,最終戰勝旱魃,帶來降水,又稱為雨神;因蒂什塔爾擁有掌管降水的功能,所以與農業的關系極為密切[11]。在瑣羅亞斯德教中,大約在阿契美尼德王朝后期,蒂什塔爾被認為等同于星體神蒂爾(Tiri),即薩珊天文學中的水星[12]。關于蒂什塔爾與蒂爾的關系,約書亞·馬克認為蒂什塔爾為雨神和收獲神,有時他又被賦予一個雙胞胎兄弟,即農業之神蒂爾。二者的關系目前還未有確切論證,蒂爾可能是蒂什塔爾另一個名字,也可能是某個早期的神祇后來與蒂什塔爾結合。蒂什塔爾的力量取決于民眾的崇拜,如果民眾不以適當的形式舉行正確的儀式祭拜,其力量將會削弱,黑暗的力量將占上風,干旱和糟糕的收成將隨之而來[13]。因此崇拜蒂什塔爾(蒂爾)的蒂爾甘節就由此產生了。
瑣羅亞斯德教歷法將一年分為十二個月,每月三十天,每月及每月中每日都有自己獨有的名字,月與日之名則用祆教神祇的名字來命名。十二個月份的名字包含在三十天的名字當中,每月的日月名相重之日,便為節日。蒂爾是十二月中四月的守護神,同時也是三十日中第十三天的守護神,日月名相重合即為節,所以四月十三日便是蒂爾甘節。蒂爾甘節因蒂什塔爾被稱為雨神,此節日又被成為雨神節,但實際上蒂爾甘節是瑣羅亞斯德教中最為重要的“農業節慶”[12]509,無論是收獲之神蒂什塔爾還是農業之神蒂爾,均對農業收成起著重要作用,因此蒂爾甘節舉行節慶儀式、進行神祇崇拜便會祈得作物苗種豐產豐收。
由以上論述可推知,粟特祆教徒在敦煌聚居之時,因其對農業的重視及農業對其生活的意義,不可能將對農業和收成之神的祈賽風俗丟棄,但此時“祆神的祈祭活動,作為一種胡俗影響了漢人,為漢人所接受,遂使祆神崇拜成為中國古代民間信仰之一”[14]。所以這種對神靈的祈賽之俗逐漸融入敦煌民間,演變成當地一種新的節日風俗也是自然之事。此外,賽青苗神的地點為都鄉口等水邊之地,而蒂爾甘節源于對雨神的崇敬,因此與水的關系十分密切。在歸義軍時期,敦煌對青苗之神的祈賽想必是借用了粟特祆神崇拜農業之神、收成之神的形式與美好意愿,進而將其變成了中國本土之神、民間之神進行祈愿,兩者意愿相同,均是期望達到促進農作物豐收的目的。
這種對祆教某一神祇進行崇拜而形成的祈賽習俗與敦煌賽祆習俗亦有所區別。賽祆的真正來源為祆教徒的慶賀節日,這種慶賀節日即為“伽罕巴爾”節(Gahanbar),粟特稱之為Aghan節,祆教徒認為是最神圣的節日。依據祆教經典《阿維斯塔》,祆教神主分六次分別創造了天空、江河、大地、植物、動物和人類,每次創造結束后都要休息五天,這五天的休息日被稱為“伽罕巴爾”節(Gahanbar)。但賽青苗神來自于對祆教農業神或收獲神的崇拜,不屬于任何一個伽罕巴爾節的慶賀范疇,也就未歸屬于賽祆儀式,而是形成了獨特的青苗神祈賽。賽青苗神是否真正源于粟特人帶來的祆教神祇崇拜,對此問題的論證,新疆哈密及鄯善縣地區所獨有的、極為奇特的青苗麥西來甫可進一步提供佐證。
哈密是古絲綢之路上東西貿易與文化交流的重要樞紐,在唐代稱為伊州,地處瓜州、沙州與西州之間,為漢人、西突厥和九姓胡雜居之地。伊州曾有大量粟特人聚居于此,祆教信仰興盛。麥西來甫源自阿拉伯,意為聚會之意,在維吾爾語中特指“歡樂的歌舞聚會”,青苗麥西來甫則是為祈拜豐收舉行的慶賀儀式。青苗麥西來甫又叫闊克麥西來甫[15],闊克是藍天、春天、青苗之意,后與麥西來甫融合,形成了祈禱作物成長豐收的闊克麥西來甫。每年冬季農閑時,哈密地區舉辦青苗麥西來甫的人家便將大葫蘆底部鋸下,在里面鋪上棉花,將精挑的麥種放入,待葫蘆內麥種發芽,麥苗長到十幾厘米時便邀請鄰里鄉親來慶賀。人們用各種飾物裝飾葫蘆,并蓋上紗巾,然后開始盡情歌舞從而祝福、祈禱麥苗茁壯成長、大獲豐收。
除哈密外,青苗麥西來甫習俗也在吐魯番市的鄯善縣流行。鄯善縣古時為康國大首領康艷典所居的鄯善城,有粟特胡人聚落。據敦煌寫本S.0376《唐光啟年書寫沙州伊州地志殘卷》記載:“貞觀中,康國大首領康艷典東來,居此城,胡人隨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16]鄯善縣的青苗麥西來甫儀式與哈密相同,只是舊時在葫蘆底兒上種上小麥,現多在碗盤中種上麥種以進行卜測祈拜。維吾爾族史詩《烏古斯可汗的傳說》寫于13至14世紀,主要有維吾爾族起源、創世神話及古老風尚。史詩記載闊克麥西來甫即青苗麥西來甫,是其最古老的風尚[17]。但青苗麥西來甫并非是維吾爾族普遍的習俗,而僅為哈密及其周邊的鄯善縣所獨有。
又據考證,波斯瑣羅亞斯德教主要有七大節日,即諾魯孜節與六個伽罕巴爾[18]。比魯尼《古代民族編年史》一著記載,在10世紀的諾魯孜節時民眾要在容器或庭院中種上七行七種不同作物,并根據各作物的生長狀況來預測來年莊稼的長勢,祈禱作物豐收[19]。諾魯孜節的此種習俗儀式與青苗麥西來甫在形式上極為相似,功能意義亦幾乎一致。根據瑣羅亞斯德教歷法,諾魯孜節在春分時舉行,即三月下旬,待苗種發芽長出、可進行收成占卜預測和祈禱之時便應為四月,所以四月十三日的蒂爾甘節正是麥苗發芽需進行神靈祈拜,祈求蒂什塔爾帶來甘霖佑護莊稼成長。而敦煌的賽青苗神節慶亦是在“四月上、中旬的麥苗大概在二三寸左右,開始耘鋤之時”舉行的神靈祈拜儀式,可謂瑣羅亞斯德教在敦煌的“蒂爾甘節”。哈密和鄯善縣古有粟特人聚居和祆教流行,對祆教收獲之神、農業之神蒂什塔爾進行祈賽的青苗節慶傳入哈密與鄯善順理成章。
由此推測,青苗麥西來甫最初可能僅是青苗神祈賽儀式,賽青苗神當是青苗麥西來甫的前身,后隨著波斯及周邊地區的伊斯蘭化,阿拉伯詞匯“麥西來甫”融入其中,青苗祈賽便成為了現在的青苗麥西來甫或闊克麥西來甫。實際上這種來自青苗麥西來甫的節慶習俗應該比維吾爾史詩所記載的時間更早、歷史更加悠久。
綜上,敦煌賽青苗神儀式與粟特文化、祆教習俗有著深刻淵源,當粟特人在敦煌、哈密、鄯善等地聚居時,其文化風俗儀式也一同隨之進入中土。當某種習俗儀式符合當地某種需求,可以滿足民眾增收、安定的生活所需之時,則會以某種形式融入中國文化,被當地民眾接受,變成其民間習俗的一部分。唐宋敦煌穩定的社會環境、濃厚的貿易氛圍、包容的文化態度為西域胡人進入敦煌、定居敦煌并融入當地民眾生活提供了良好條件,從而吸引了大批胡人聚居敦煌,同時胡人帶來的宗教習俗文化則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當地民眾生活。
二 結葡萄賽神與酒神崇拜
中古時期敦煌還出現了結葡萄賽神的祈賽節慶儀式。結葡萄賽神并不是葡萄成熟之時的慶賀儀式,而是禱祝葡萄茁壯成長、多結果實之節慶。節慶儀式在每年春末夏初舉行。對結葡萄賽神節慶時間及賽神所用供品支出,敦煌文書有所記載[5]173 。S.1366《年代不明(公元九八〇—一二年)歸義軍衙內面油破用歷》記:“準舊,南沙園結莆桃賽神細供五分,胡餅五十枚,用面三斗四升五合,油四合?!盵2]282 S.2474《庚辰——壬午年間(公元九八〇—九八二年)歸義軍衙內面油破歷》載:“準舊,結蒲(桃)逐日早上各面一升,午時各胡餅兩枚……”[2]279-280 文書所記結葡萄賽神的南沙園,可能就在現在敦煌城西南的南湖鄉,這一帶至今仍是葡萄的重要產地[20]。
葡萄本西域物種,地中海、小亞細亞、中亞地區是葡萄最早的栽培地,張騫鑿空西域后,西域葡萄始傳中土,大約在漢魏之時傳入敦煌。自漢魏至唐之前,各種史料文獻中并無結葡萄賽神的記錄。這個節慶習俗亦同賽青苗神一樣在歸義軍時期始有記載,出現于歸義軍衙內破用歷。結葡萄賽神為何在此時出現于敦煌,是否并非敦煌本土節慶,也是融入敦煌的外來節俗呢?若有外來因素,又是誰將這種節慶文化帶入敦煌呢?
據S.0367唐光啟元年(885)書寫的《沙州伊州地志殘卷》記載,敦煌地區在中古之時建有葡萄城?!捌烟页牵先ナ擎偹睦?,康艷典所筑,種蒲桃于此城中,因號蒲桃城。”[16]39而蒲桃城主康艷典則為粟特首領,在今之且末、若羌、鄯善均建立了聚落。粟特人精通葡萄釀酒技術,“葡萄是粟特人物質文化的代表性物種之一”[21]。葡萄酒在粟特人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晉書》有記:“胡人奢侈,厚于養生,家有蒲桃酒,或至千斛,經十年不敗,士卒淪沒酒藏者相繼矣?!盵22]隨著胡商和西域移民入住中國,葡萄釀酒技術也隨之傳入中土。貞觀十四年(640)粟特人將制造葡萄酒的技術傳入內地,絲路上的通使及商業往來活躍起來[23][24]。天水出土的粟特墓圍屏上有胡人釀酒的圖像,太原出土的虞弘墓也有胡人釀酒的形象。高啟安指出,酒業是粟特人在敦煌經營的傳統行業,粟特人的經營傳統加上其特殊的經營手段,對敦煌酒業的興盛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25]。在商業經濟活動中粟特人是敦煌商業貿易主體,僅以釀酒業的從業情況看,粟特人約占半數[26]。
葡萄是釀酒的主要物種。聚居中國的粟特人,葡萄是其主要種植作物。高昌等地,粟特人為葡萄種植業的主力之一。唐宋時期,粟特人把葡萄種植技術傳播到山西地區,并在山西產生了葡萄種植區。童丕認為葡萄種植區的產生與其說是農業事務,不如說是文化事務,對其發展不能從土壤和氣候去尋找,而應從歷史及風俗、信仰和人們的遷徙當中去尋找,葡萄不是人們賴以生存的作物,而是一種文明的元素,應該換一個角度去考慮它的傳播[27]。此外,粟特人不但種植葡萄、釀制葡萄酒,同時是“葡萄紋樣的創造者之一,也是圖樣文化的重要傳播者”[28]。中國出土的粟特人墓葬、器皿、織物以及留存下來的與之相關的壁畫中基本都有葡萄紋飾呈現,可知葡萄在粟特人日常生活中的意義。
中國出土的粟特人墓葬中幾乎都有與葡萄相關的圖案。虞弘墓中有鳥銜葡萄枝蔓、手舉葡萄藤、葡萄藤蔓上成串葡萄及葡萄宴飲等場面。天水石馬坪石棺床上有表現制作葡萄酒的槽釀圖。安陽北齊石屏上刻有葡萄架下宴飲和歌舞圖像。西安的安伽圍屏石榻上有宴飲場景,安伽坐在葡萄架下,葡萄架下環繞的是安伽的幾個侍從、一個樂隊和起舞的侏儒[29],史君墓的石棺上也有男女在葡萄園中宴飲的場景。這種葡萄宴飲場景,一方面說明河南、山西等地開始了葡萄種植,另一方面也展現了粟特人的生活情景[28]259 。又有學者指出宴飲場景多在野外,而且場景中要表現葡萄,應是與酒神狄俄尼索斯復活有關的儀式,也與祆教朝圣者的習俗相契[30]。實際上在葡萄架下進行宴飲,不僅只是粟特人生活場景和傳統風俗的描述,也是祆教徒對其死后通過欽瓦特橋進入天國之后的美好生活的一種展現。
石窟藝術中也多見葡萄紋飾。敦煌莫高窟第329窟有葡萄蓮葉邊飾,第209窟有葡萄藻井,葡萄纏枝葉紋路。而在云岡石窟中,則有摩醯首羅手持葡萄之圖案,有學者指出這一葡萄圖案說明了這一形象的粟特來源[27]205-225 。敦煌莫高窟第285窟的摩醯首羅并未手持葡萄,但其子鳩摩羅天手中持有葡萄。佛家和祆教經典并未有摩醯首羅和鳩摩羅天手持物品的記載,張元林認為鳩摩羅天手持葡萄形象應該是在途經中亞時受到了粟特文化藝術影響所致[21]400。由此可知,葡萄紋飾是粟特藝術的典型標志之一,葡萄在粟特物質文化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和意義。
既知葡萄在粟特人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那在中古時期,粟特人在敦煌建立聚落,從事葡萄種植、進行葡萄酒釀制、將葡萄紋飾用于各種裝飾,為促進收獲進行結葡萄賽神的祈賽活動則為必行之事。葡萄從漢代以后開始種植于敦煌,直至887年才有結葡萄賽神記載之原因,由上可推知此節俗因粟特人聚居敦煌而留存,又因敦煌本是葡萄種植的重要區域,祈賽葡萄神這種有助于葡萄生長的習俗儀式必不會被排斥,而被借用、融入當地文化,并結合當地的祈賽設供儀式,形成了當時流行的結葡萄賽神。祆教在中土因其靈驗性而作為民間信仰被民眾接受信而奉,結葡萄賽神無論是否與祆教有直接關聯,亦或僅是粟特人的一種傳統習俗,出于民眾想要促進植物生長、收獲的需求,可能會對此種外來習俗有所接受。
結葡萄賽神節慶在敦煌的出現,除粟特文化影響外,希臘文化亦應起到了一定作用。作為多元文化交流中心的敦煌,希臘文化在敦煌及其周邊也有傳播和展示,“古希臘文化在敦煌的傳播主要體現在佛像出現及其造型所表達的內容”[31]。隨著佛教東傳,希臘文化的犍陀羅藝術由西亞、中亞傳入敦煌及中國內地。前文提及的莫高窟第285窟鳩摩羅天手持葡萄的造型,極可能在希臘文化影響下形成的。中亞粟特人的葡萄文化實際來源于希臘。亞歷山大東征時把希臘文明帶入中亞,從此種植葡萄、釀制葡萄酒和酒神崇拜儀式開始在粟特人中流行?,F在片治肯特、花拉子模、塔什干等中亞地區發現了大量的古代葡萄酒坊。張騫出使西域時在撒馬爾罕以東的大宛國見到“大宛左右以葡萄為酒”。除希臘種葡萄、釀酒技術在粟特興盛外,希臘的酒神崇拜也在粟特人中流行。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因教人們種植葡萄、掌管植物生長,而被崇拜為葡萄神、酒神和農作物的保護神,受到廣泛崇拜。對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儀式上喝的葡萄酒被認為是他的血,他的血可以促使葡萄來年豐收。在中亞和印度北部地區,希臘文化影響一直存在著,酒神狄俄尼索斯因為象征著歡樂和重生,普遍受到人們的喜愛與崇敬,似乎只要受希臘文化影響的“希臘化”地方都有他的影子[32]。
1988年,一件刻有胡文的銀盤便在甘肅靖遠被發現,銀盤從邊緣向里共分為三層,外層紋飾主體為葡萄卷草紋,中層外緣為聯珠紋和花葉,內緣為細密的連珠紋,內徑的凸起部位刻有一位青年男性,卷發無須,身軀健美,上部裸露,腹下裹巾,右手持雙杖扛于肩,杖端以松果狀物為飾,姿態優雅,學者考證此男子為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33]靖遠隸屬于甘肅省白銀市,為古絲綢之路之重鎮。《靖遠縣志》記載靖遠是“古敷文地也,秦關之樞機,金城之鎖鑰,交有賴焉?!眥1}靖遠是絲綢之路北線的必經之地,若從長安出發,經河西走廊到中亞各國,從靖遠渡黃河最為便捷。此銀盤及寧夏固原出土的東羅馬金幣和波斯薩珊時期的鎏金銀壺,都反映了絲綢之路上的經濟與文化的交流。
此外,西安隋墓中出土了三件“醉拂菻”駝囊。駝囊藝術造型中,有深目高鼻、胡須滿面、全身赤裸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位于畫面中央,地面有酒器,頂部有常春藤莖葉。此為典型的酒神形象。葛承雍認為上述形象不僅再次證明常用神話藝術表達的“希臘化”文化傳入中土被接受的獨特風采與審美軌跡,而且證明隋唐長安是中西交流“異域情調”的絲路傳播地[32]68 。而敦煌地區豐富的節俗儀式和壁畫資料亦充分體現了文化交流中心的地位。有學者認為古希臘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就是中國的儺神,古希臘的酒神祭祀就是中國的儺儀,敦煌儺儀反應的“有口皆食葡萄,歡樂則無人不醉”的情景與酒神節的狂歡具有同一性[34]。魏晉時期由于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不斷融入的外來文化,導致官方驅儺禮儀衰落,方相氏驅儺的核心地位動搖,如佛教的金剛力士加入了驅儺隊伍,波斯粟特的胡人裝飾亦被用到驅儺儀禮之中?!肚G楚歲時記》有載:“十二月八日為臘日。諺語:‘臘鼓鳴,春草生?!迦瞬艏氀?,戴胡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盵35]而此處的“胡頭”則是胡人的頭飾,一種假面具,說明驅儺時的形象裝扮有一定的胡人影響。中古時期的儀式有諸多外來因素,而且驅逐色彩逐漸減弱,驅儺儀禮自周漢興盛,隋唐逐漸衰沒,至宋代時不入正史,多見于民間文獻的這一變化,說明其逐漸世俗化、娛樂化的演變過程,同時也體現了中土文化與外來文化之間的互動。
狄俄尼索斯崇拜也在粟特地區流行,粟特人會將這種祈拜葡萄、作物生長的儀式習俗帶至其所到之處,特別是葡萄種植的聚居地,以便祈禱葡萄豐收,釀酒生意興旺。隨著粟特宗教習俗文化、希臘文化在敦煌的傳播,可能祈賽葡萄豐收的酒神被帶入敦煌,進而成為豐富多彩的中古敦煌祈賽風俗的一部分。
除賽青苗神和結葡萄神外,還有其他西域節俗儀式在當時兼容并包的環境下,與中國文化交融、碰撞、融合之后留存于敦煌,如速丁公主賽神。P.2641《丁未年六月歸義軍都頭知宴設使宋國清等諸色破用請憑牒》 記載:“速丁公主賽神細供五分,壹胡餅”。[2]613 歸義軍時期的女性多以“小娘子”相稱,沒有以“公主”相稱的例子。曹氏歸義軍時期,歷任節度使中有幾位自稱地方王,其子稱為“太子”,對此學者已有論證,子為“太子”,其女想必稱為“公主”。于闐國皇帝李圣天娶曹議金女為皇后之后,便有多位于闐太子、公主居于敦煌,并在莫高窟和榆林窟造型及佛事供養。莫高窟第61窟主室東壁北門補繪曹延祿夫人于闐公主李氏的供養像,榜題作:大朝大于闐國天冊皇帝(第)三女天公主李氏為新受太傅曹延祿姬供養。[36] 前文提到的 “速丁公主”,李正宇認為也是“于闐公主”[37]。此時敦煌速丁公主的祈賽之俗應是于闐某種儀式習俗在敦煌留存的體現。
三 結 語
中古時期的諸多節日特別是節日風俗在外來文化影響下,包容地吸收了其他文化因素后在當時形成了節日百花齊放的場面,傳統的生命力在節俗的歷史中有著最為明了的彰顯。敦煌作為東西文明交匯的樞紐,中西亞文化、希臘文化匯聚敦煌及其周邊地帶,使中西文化在此發生了互動融合。中古時期敦煌地區產生了許多新的節慶和有別于中原地區獨具特色的祈賽節慶習俗。除佛教在中古時期帶來了眾多新節日外,其他外來文化和宗教亦導致了敦煌地區新節俗的產生。
以往節日多被看作是最具民族性、獨立性的傳統文化,但實際上節日習俗文化極具包容性,并在持續與其他各種文化的溝通交融中延續和發展。敦煌在中古時期多種祈賽風俗儀式的出現、流行,一方面是對多元文化進行了接收、吸納,另一方面又將西域風俗文化進行華化、改變,融合成具有本土特色、體現本地需求的節慶儀式,從而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敦煌節慶習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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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敦煌歲時節日習俗及其相關文書,參見叢振:《敦煌游藝文化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第103—105頁。
{2} 譚蟬雪:《敦煌歲時文化導論》,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8年。此外,本文所指“中古時期”主要以魏晉南北朝至宋這一時期,研究中著重關注晚唐五代至宋的敦煌節慶。
{3} 林悟殊:《波斯瑣羅亞斯德教與中國古代的祆神崇拜》,余太山主編《歐亞學刊》第1輯,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202—222頁;收入傅杰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史考據文錄》下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906頁。
{1} (清)《靖遠縣志》,清道光刊本民國鉛字重印本,第28頁。
收稿日期:2021-01-2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敦煌中外關系史料的整理與研究”(19ZDA198)
作者簡介:趙洪娟(1981-? ),女,山東省高密市人,青島科技大學特聘教授,主要從事祆教和絲路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