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不可多得的謝潑德戲劇研究專著

孔瑞博士在她的《山姆·謝潑德戲劇的創傷敘事研究》這部大作出版之際，希望我為之寫篇短序。本人既不擅長美國戲劇，更非謝潑德專家，然而作者真誠懇切，本人還是不揣淺陋，勉為其難地應允了。一來是出于扶掖青年戲劇學者的考慮，畢竟中國學者隊伍雖然龐大，可是從事戲劇研究者量小人稀；二來謝潑德引入中國已有數十載之久，畢竟研究成果乏善可陳，而孔博士數年如一日地堅持在戲劇領域耕耘，集多年謝潑德研究之功最終修得這一令人矚目的正果，當然可喜可賀。自己作為學長，理應力挺。

山姆·謝潑德是當代美國劇作家中的佼佼者。戲劇之外，他還創作小說，兼當演員和導演，還曾與搖滾音樂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鮑勃·迪蘭有過合作，堪稱一位多面手藝術家，并且各方面都成就斐然。早在1978年，他就因《被埋葬的孩子》一劇的成功上演捧得美國戲劇最高獎“普利策獎”，之后又曾兩度獲得提名。1983年，由他出演飛行員一角的影片《太空先鋒》上映之后，他竟也榮獲最佳奧斯卡配角演員提名獎。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在戲劇領域筆耕不輟，為后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代表作還有《饑餓階級的詛咒》《真正的西部》《情癡》《心靈的謊言》《罪惡的牙齒》《震驚》《和諧》等。進入21世紀之后，他寶刀不老，在2001年“9·11”事件發生之后迅速做出反應，寫下了《地獄之神》；2007年新作《踢死馬》上演，再次受到紐約觀眾的熱情歡迎。謝潑德在美國眾望所歸，普利策獎之外他還先后獲得過十多個奧比獎，并因此馳名世界。

可惜的是，盡管謝潑德的名聲在美歐如雷貫耳，但絕大多數中國人并不了解他。即使在戲劇界，他也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藝術家。說熟悉，是因為這位普利策獎得主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被介紹了進來，而在中國學者撰寫的美國戲劇史或文學史專著中，謝潑德又是不可或缺的一章。不僅如此，人們甚至還能在銀幕上見到他扮演的人物形象。說陌生，理由更是不少。其一，這位劇作家盡管創作了五十余部劇本，可是中國舞臺上幾乎找不到一次上演的痕跡；其二，更令人吃驚的是，學術界對他的劇作研究比我們意料中的也要少很多，且選題相對比較狹窄。據孔瑞博士統計，從改革開放直到2020年，相關單篇期刊論文、碩士學位論文、博士學位論文等通通加在一起，還不到一百篇。這可是幾十年歲月積累下來的成果總數！與謝潑德在美國劇壇上的崇高地位和巨大影響實在難以相配。至于其劇本在中國的翻譯和出版，竟然一個手指數都湊不滿，更是令人咂舌。凡此種種，都使得孔瑞博士的這部專著有了不同一般的意義。

孔瑞博士的專著以創傷研究為視角來審視謝潑德戲劇，顯然有著極強的針對性和現實意義。打開中國知網略加搜索，便會發現“創傷研究”在當下已然成為一個熱點。這也不難理解，畢竟文學也好，戲劇也好，揭示人和社會的傷疤、讓人類從創傷中愈合并勇往直前從來都是它們肩負的使命。如果追溯到古希臘時代，我們會發現戲劇療治人類心靈創傷的功能早就被那時的戲劇家和醫學人士所發現并在實踐中予以大量應用。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東北小城埃皮達魯斯（Epidarus）附近有座世界聞名的古代劇場，雖經千年風吹日曬但至今依然保存完好，并且如今還能使用。人們每年在那里舉行戲劇節，上演古代作品。然而，更為令人感嘆的是，就在劇場附近，竟然還存在一個龐大的古建筑遺址，其中包括供奉醫神埃斯克萊庇厄斯（Esclepius）的神廟、浴室、醫院、睡療所以及體育場、競技場等。這一系列建筑表明，古希臘人將體育、戲劇與醫療三者視為一體，共同守護著人類的生命健康，而且這種健康不只是身體上的，還包括心靈上的。如果說醫院和睡療所更多服務于人的身體健康的話，那么劇場便與人的心靈健康密切相關了。事實也正是這樣，亞里士多德在定義悲劇時，不就把祛除人的“憐憫與恐懼”看作是它的“凈化功能”（catharsis）嗎？不難想象，那些來自古希臘各地的病人來到埃皮達魯斯之后，上午在醫院接受身體上的治療，下午又去劇場看戲獲得心靈上的撫慰，幾個療程下來，斷然會健康許多。無論是阿伽門農命喪妻子刀下，還是俄狄浦斯自我剜目，抑或美狄亞殺死親生兒女，每一場令人動容的演出都會使得一眾尋求治愈的病人心靈凈化，達到身心平衡的效果。

時光流逝了二千五百多年，戲劇藝術的這些原始功能卻并未隨之消退。只不過，它所表現的內容已經今非昔比。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描寫的是神和英雄的事跡，謝潑德表現的則是現代社會中普通的美國人故事。不謀而合的是，無論是古希臘的神話傳說還是當今美國的百姓軼事，它們無不發生在家族之間或家庭內部并折射著其所處的社會，從而與生活中的你我相互勾聯在一起。如此，和神話題材的悲劇發生在古希臘觀眾身上的“凈化”功能一樣，普通百姓的創傷故事也在你我身上產生“卡他西斯”作用。換言之，歲月再怎么變遷，人類依然故我，身與心并沒有發生本質上的突變，一樣地嘴里咀嚼著五谷雜糧，一樣地心里翻騰著七情六欲。社會縱然因觀念的更新和科技的進步日新月異，可是生活在其中的個體依然注定在煎熬中成長、在痛苦中發展、在不幸中圓滿。于是，創傷便成為伴隨人類不斷前進的良師益友，同時也是文學藝術的永恒主題。由此，孔瑞博士以創傷敘事為切入來研究謝潑德戲劇便有了極其現實的意義。正如她在簡介中所寫的那樣：“謝潑德通過戲劇的創傷敘事言說身心痛苦，肩負社會責任，反思歷史災難，踐行創傷見證，尋求療愈途徑。創傷敘事源于對歷史長河中蕓蕓眾生悲劇性生命存在的關懷和悲憫，以總結反思災難之后的經驗教訓和探尋療愈創傷之道為使命。基于此，從創傷敘事視角研究謝潑德的戲劇作品可以說是基于對于生命的熱愛和尊重，對人類社會道德和情感倫理的關注，以及對探尋療愈創傷之道的使命和責任。”這番話無疑讓我們更好地理解論著的當下性以及作者的使命意識。

當然，孔瑞博士之所以選擇“謝潑德戲劇的創傷敘事”作為其研究的對象，除了緣起謝潑德戲劇文本本身的特性之外，也與她的個人學術經歷相關。作為一名高校英語老師，其良好的語言和文學基礎以及對戲劇的巨大興趣，尤其是前往美國訪學的經歷，使之理所當然地選擇了美國戲劇及其代表人物謝潑德。而選擇“創傷敘事”的視角，則與她2011年訪學美國相關。面對紐約世貿雙子塔被撞毀后的廢墟遺址，她感觸良多，并從此開啟了以創傷為主題的“9/11文學”研究，這也為其謝潑德戲劇的創傷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當2019年她再次赴美訪學時，無論是美國戲劇還是謝潑德研究，她都有了深厚的積累，于是帶著極其明確的目的搜集資料、選修課程、與美國教授交流乃至前往劇院觀摩等。正是在這近20年精心準備的基礎下，孔瑞終于完成這部凝結了其智慧與心血的專著。我們一邊熱情地為之鼓掌，一邊更是由衷地感到欽佩。

孔瑞博士專著的中心詞為謝潑德戲劇中的“創傷”，涉及來自家庭、社會的種種矛盾所帶來的暴力或矛盾所產生的內心傷痛及其對劇作家所帶來的肉體或精神方面的痛苦。作者圍繞謝潑德戲劇的創傷敘事，分別討論了其中的主題內容、人物形象、文本特征以及舞臺藝術等四大方面。在她看來，“創傷敘事既是戲劇主題思想和人物言說的表現內容，也是戲劇文學和舞臺演劇的藝術手法，這四個方面錯綜交織，相互作用，交相輝映，共同成為構建謝潑德戲劇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的重要元素”，可謂全面、準備地把握到了戲劇藝術的精髓。如果說研究主題、人物和文本特征乃是任何從事文學的學者都會涉及的話，那么舞臺演出的研究便彰顯出其獨到之處了。眾所周知，戲劇藝術雖然離不開文學的支撐，但脫離了舞臺和劇場卻不能算不上名副其實的戲劇。也因此，孔瑞的這部專著便有了其戲劇學意義上的價值，不僅值得中國美國文學研究者的重視，而且也值得中國戲劇學界的重視。更何況孔瑞博士的文筆十分簡潔流暢，使得這么一部原本可能艱深生澀的學術專著具有了十分強的可讀性，而這也成為本人鄭重推薦此書的重要理由之一。

總之，孔瑞博士的這部專著是不可多得的一本有關謝潑德的研究之作，它的出版必將引起國人對這位美國戲劇家以及美國戲劇本身的進一步重視，同時也將為中美兩國的戲劇交流與互鑒做出新的貢獻。

我們十分期待孔瑞博士今后有更多更優秀的研究成果問世，也衷心祝愿她在學術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作 者： 宮寶榮，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大百科全書戲劇學科（第3版）副主編、全國藝術碩士專業學位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上海翻譯家協會副會長，主要從事西方戲劇文化、法國現當代戲劇及藝術管理等領域的研究。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