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丁玲的長篇小說《母親》取材于丁母余曼貞的人生經歷,文本與現實具有極強的對位性。參考丁玲的家族本事與她的創作自白后可知,作者的創作意圖絕非“寫家事”或“為母作傳”這么簡單。丁玲通過“化姓”“隱事”“轉述”“雙重視角”等四種方式將小說主題上升到了探討清季民初士紳階層結構性變動的高度。《母親》是丁玲從“自我表白型心理小說”轉向“客觀小說”的一次重要嘗試,小說隱含著作者對于士紳家族愛憎交織的復雜情感。
關鍵詞:丁玲,《母親》,士紳階層
1933年丁玲被捕,她在《大陸新聞》上連載的小說《母親》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刊出單行本。一時間,《母親》作為丁玲“遺作”受到文壇廣泛關注。茅盾、錢杏邨等左翼評論家肯定了小說中“母親”作為“前一代女性”從封建社會中突圍的時代意義,并對作品給予高度評價,但也有讀者批評《母親》語言冗贅、筆墨聚焦于大家族日常生活,致使小說沒有充分地描寫社會變革。面對相同的作品,同時代評論者的反饋竟大相徑庭,這一文學現象值得深究。21世紀以來,《母親》仍吸引著研究者的目光。已有研究或是過于強調小說的自傳性與寫實性,忽略了作者對于家族本事的虛構與刪減;或是盛贊文本中“母親”這一可敬形象,使小說主題局限于“為母作傳”。若讀者放寬視野、回歸到清末民初的歷史情境中便會發現,《母親》中江、于兩大家族的分化與沒落正是中國近代士紳階層結構性變動的縮影。作為士紳后代,丁玲自幼便見證了個體生命在時代變局中的沉浮;作為現代知識分子,丁玲透視了士紳階層在近代社會難以為繼的歷史命運。
一、 以“紳”觀世:《母親》文本與現實的對位性
丁玲自己及研究者在論及她的家庭出身時,通常表述為“封建地主家庭”而一筆帶過。“地主”在中國古已有之,但“封建地主階級”卻并不屬于中國本土話語體系,而是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移植于中國社會的產物。若以中國古代社會“士農工商”四大階層作為劃分依據,則可以發現丁玲的本家與母家皆屬于士紳階層。明清時期,蔣家在湘西北地區數代積累,逐漸成為官紳望族。母家余氏為常德詩禮人家,世代為官。
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軍與清軍鏖戰導致道路堵塞,丁玲祖父蔣定禮失去了進京科考的機會,他在貴州做了九年官后死在任上。蔣定禮死后,蔣家便走向衰敗。丁玲母親恰好是在蔣家由盛轉衰時嫁給丁父,《丁母回憶錄》以局內人視角記載了蔣家在19世紀末大廈將傾的狀態:“女則研究刺繡,專務裝飾。男的嗜好尤多,爭競外排場。子弟取得一青襟,則棄書本矣。族丁數千口,生產日繁,無一顧忌者,其所謂醉生夢死者。”a 甲午戰爭后,科舉制度頻頻改革。丁玲的幾位父系親屬放棄科考,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位叔叔成為土匪;二伯父出家;丁玲父親曾留學日本,后返回家鄉直至病逝。丁玲的母系親屬則由傳統儒生成功轉型為新式知識分子:她的三舅在留學日本后回到常德,成為小城里辦報興學的領軍人物。丈夫蔣保黔去世后,丁母帶著一雙兒女離開了臨澧蔣家,寄住在三弟的余府中,后入女學堂、執教于女子學校。丁母的這一段人生經歷也構成了《母親》的主要情節脈絡。
1931年丁玲將孩子送回湖南常德母親處,并在家待了三天,這期間她聽母親講了不少家族里的新故事,也目睹了小城的變化。茅盾在《母親》的書評中提到,返回上海后丁玲常將這些見聞講給朋友們聽,朋友們便提議她以家族為題材來寫一部小說,但此時丁玲“似乎不大愿意寫自敘傳小說,此事便擱置了” b。1931年5月,丁玲在光華大學演講時再一次饒有興味地談起了自己的家庭,也提到了自己將以家族故事為題材寫一部長篇小說。茅盾的回憶與丁玲的自陳都說明她對這些寫作材料十分有興趣,但她還未敲定以何種形式來結構這部長篇小說。丁玲此時不愿意寫自敘傳小說的態度值得研究者考量。幾年前,丁玲在《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等作品中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來展現驚世駭俗的都市女性生存體驗。這種“莎菲式”表達往往意味著主體情感在文本中無限擴張,主人公在敘述時常進行坦率的自我剖析。學者賀桂梅將丁玲的這類小說稱為“自我表白型心理小說”c。隨著丁玲“左轉”,她開始面臨創作轉型問題,《母親》便是丁玲舍棄“自我表白型心理小說”的一次重要嘗試。
二、化姓、隱事、轉述、雙重視角的創作方法
為節制情感,丁玲在創作中嘗試了“化姓”“隱事”“轉述”“雙重視角”等創作方法。在《母親》中,丁玲首先將蔣家改為江家,余家改為于家。這種“化姓”處理使得文本與現實相互分隔,小說中所述之事頗有些亦真亦假的意味。其次便是“隱事”:丁玲在創作時留有余地,省去了家族中一些不堪的現實細節。如小說里大房有三個少爺,大少爺讀書較為勤勉,十二歲便跟著幺叔去參加了一次科舉。剩下的兩位少爺原本天分很高,但由于從小失了管教,后來竟成了出名的壞孩子,偷谷倉里的谷子出去賣。現實情況遠比文本中殘酷:丁玲在晚年時曾以《遙遠的故事》為題寫過回憶錄,其中談及大伯父的兩個兒子吃喝嫖賭,后來甚至蒙面裝強盜,半夜把家里的錢糧衣服劫走,以致“兩個人的老婆為了混口飯吃也只得悄悄當破鞋”d。族中子弟作惡無數,后果卻是家中女眷來承擔。大家族的崩潰過程中有無數女性在痛苦掙扎直至生命消亡。作為幸存者,丁玲顯然對這些無名的女性無比同情,因而在小說中隱去了她們的受難。除此以外,丁玲還隱去了二伯父的出家原因。小說通過人物間的談話簡單交代江家二老爺的情況:他曾勤勤懇懇地教導大侄兒讀書,后來突然看破紅塵做和尚去了。或許在讀者看來,這種了卻塵緣、揮手自茲去的做法還頗有些瀟灑。但對照本事可知,這其實是時代變局中的無奈選擇。丁玲在回憶錄中以大量筆墨還原二伯父蔣保川的一生:他自幼好學,性情孤傲,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保川幾次參加舉人考試都因腹瀉中斷,他懷疑自己遭叔伯兄弟陷害,悲憤之下便出家了。作為家族中唯一一個有志于學的人,蔣保川既是蔣家的邊緣人物,也是時代的棄兒。他因循祖制,希望能以士取仕,但現實與理想之間卻產生錯位。作者不乏對這位二伯父的同情,在文本中隱去了他出家時的無奈與決絕。
丁玲還運用了“轉述”的手法,小說沒有細述江家破敗的過程,而是通過幺媽與老頭這些下人的閑談來透露江家已今非昔比。作為一個在江家服侍了幾十年的下人,幺媽忠心耿耿,并沒有說出有損于主家顏面的話。她埋怨三老爺生前交友不慎、不善理財、太過揮霍,還為曼貞打抱不平,斥責平日里要好的親友毫無良心。幺媽是江家由盛轉衰的見證者,她的轉述使讀者知曉了江家慘烈的過去。曼貞與大姑奶奶間的交談則交代了江家后繼無人的黯淡未來:幾位少爺無人管教,越發無法無天。通過羅家下人毛頭的轉述,又可以知曉這種坐吃山空的紈绔子弟并非江家獨有,羅家大少爺便是一例,他吃醉酒打傷佃戶卻揚長而去,不管不顧。不論是江家還是羅家,這些號稱書香世家的士紳家族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同人物的轉述最終拼湊起了更為完整的晚清士紳家族的生活狀況。這種局內人的轉述被法國結構主義批評家熱奈特稱為“見證人視角”。由于每個見證人身份年齡、立場地位各不相同,他們轉述的內容互相映襯、矛盾、對話,這使得《母親》突破了早期小說中的單一獨白,感情層次更為豐富。
批評家錢杏邨認為,《母親》“第二章寫得最成功,詩的氣氛很重,是可以作為一章抒情詩讀。第三、四章,學校生活,女性的思想轉變,部分顯出冗贅” e。這種章節之間質量的落差可以通過考察《母親》的敘述視角來解答。已有研究注意到《母親》獨特的兒童視角使得小說里的革命事件呈現出童趣與“陌生化”效果。f需要補充的是,《母親》交互運用雙重視角:成人(曼貞)視角與兒童(小菡)視角。這一系列家事、世事發生時,丁玲年齡尚小,丁母才是真正的親歷者,二人的記憶必然會有差異。作者在下筆時,自覺或不自覺地回到自己最為熟悉的童年境遇中,以幼童小菡之眼來觀察人事。作者還需要兼顧丁母的情感邏輯,寫出一個青年喪夫的母親面對世界的感受。最后,成年丁玲隱藏在以上兩種視角下滲透、表達自己的意志。曼貞母女從靈靈坳江家到武陵城余家的空間位移,在不同視角中意義也不同。對于小菡而言,僅意味著居住環境與玩伴的改變;對于曼貞而言,這意味著她有機會拋棄睹物思人的愁思、江家復雜的人際關系、鄉下煩瑣而無趣的養雞種菜生活,接觸到武陵城中一系列辦報興學、移風易俗、革命風起云涌的廣闊天地。對于1932年堅定無產階級革命立場的成年丁玲而言,這顯示著“一個社會制度在歷史過程中的轉變”g。
雙重視角的交互與銜接有一定的難度。小說第二章雙重視角的運用最為流暢:曼貞與小菡的視線聚焦于靈靈坳鄉村春景,小菡一如既往地以童真來觀察自然環境。曼貞則終于在幺媽的開導下有了生的希望,她既能審美地觀賞春景,也能從實利的角度將之轉化成生產資料。成人世界與幼童世界得到了較好的相融。而在第一章,曼貞沉浸在喪夫、喪母之痛中,無暇顧及周遭世界;第三、四章中,曼貞周遭世界太過新奇,其視角不免有些旁逸斜出。這樣一來,在這些章節中,曼貞視角與小菡視角聚焦點不一致,情感態度也出現錯位,便使讀者有冗贅、松弱之感。這也是錢杏邨認為“第二章寫得最成功”的原因。盡管《母親》中雙重視角的運用稱不上十分圓熟,但這是一次極為鄭重的嘗試。丁玲曾反思自己創作小說需要一邊想一邊寫,“不能像他人寫小說那樣一下筆就寫得很長” h。《母親》初次刊登在《大陸新聞》日報上,每天連載一千字,這種一下筆便不能停的形式對于丁玲而言同樣是具有挑戰性的。
三、愛憎交織:丁玲復雜的創作心態
丁玲通過化姓、隱事、轉述、雙重視角等方式來結構小說固然有其創作轉型的需要,但若深入作家的精神空間,則會發現這背后隱藏著丁玲對于士紳家族愛憎交織的復雜情思。作家在落筆時,腦海中感性蕪雜的家族記憶互相堆積,使小說呈現出不同的情感基調。丁玲對家族的憎恨之情不難理解:臨澧蔣家對幼年丁玲采取的是拒斥而非接納姿態。父親蔣保黔病逝后,母女二人面對的唯有大額債務與蔣家人的嫌惡。族人欺侮寡母孤女,將她們本應得的族田侵吞。常德余府是少年丁玲寄住的地方,她在這里目睹三舅、三舅母動輒打罵下人。但事情總是一體兩面的:蔣家既有惡親戚,也有二伯父、丁父這些在世間沉浮的“多余人”。雖然丁父意志力薄弱,無法通過新學知識有所建樹,但他天資聰穎、熱心善良,在留學無果后自學醫術,造福鄉里。丁玲的三舅也非大惡之人,他從日本學成歸來后便成為常德城中開辦女學堂的先鋒人物。他在丁母最無助的時候幫助她料理家事,并鼓勵她沖破阻力進入女學堂學習。士紳家族還使得丁母、丁玲具備良好的文學素養。丁玲外祖父頗有名士風雅,督促兒女從小讀書、寫詩、下棋。在他的熏陶下,丁母從丁玲小時起便教授她讀古文。后來外祖父去世,三舅入住余府,府中有大量新式書籍。丁玲回憶,少年時她常常在院子看書,將三舅收藏的商務印書館的《說部叢書》、林譯小說全部看完了。i可見士紳家族中固然有許多罪惡,卻也給予了丁玲相對安穩、寬松的成長環境。從這個角度來看,丁玲對這兩個家族又是“有情”的。
《母親》中江、于兩大家族之分化、沒落是士紳階層近代命運的縮影。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士紳為“四民之首”,是一方的精神領袖。j他們不僅需要傳承儒學文化、宗法觀念,還需要承擔鄉村事務。丁玲祖上便是如此,蔣家子弟可以通過科舉考試成為官僚。在退職之后他們可以居鄉為紳,延續耕讀傳統,世世代代無窮盡也。及至晚清時期,外國列強入侵與太平天國內亂使得軍人集團迅速發展;開埠以后西方商品文化的巨大沖擊使得近代國人開始重視商業發展。商人與軍人由此逐步走向社會結構的中心。在求強求富的目標下,朝野開始改革科舉制度,促使社會形成了學習西方文化的潮流,儒學的傳統地位失落。在多重作用之下,“士農工商”的傳統社會結構開始錯動,士紳不再穩居社會中心地位。1905年科舉制度正式廢除,紳的正規來源斷絕。一些傳統士紳開始經商、留學、從政,他們逐漸脫離傳統鄉村事務,參與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母親》中的余云卿便是通過留學變為維新派,成為武陵城中的革命領軍人物;而另一些傳統士紳則難以適應時代大潮,無法在社會中安置身心。不幸者如丁父蔣保黔、二伯父蔣保川,一個退守鄉間,一個干脆遠離紅塵。
丁玲從小自母親處耳濡目染這些時代棄兒的遭遇,對這一代人具有了解之同情,但她對士紳階層的消亡絕無感傷、哀婉之情,因為她見證了母親如何克服種種艱難才掙脫這種命運的泥淖。丁玲的父輩受限于時代,丁玲的母親則超越了時代。由此看來,《母親》是一部反映士紳階層在近代社會命運變化的小說。
a于曼貞:《丁母回憶錄》,《丁玲全集》(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頁。
b 東方未明(茅盾):《丁玲的〈母親〉》,《文學》1933年第1卷第3期,第491頁。
c 賀桂梅:《知識分子、革命與自我改造——丁玲“向左轉”問題的再思考》,《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5年第2期,第196頁。
d 丁玲:《遙遠的故事》,《丁玲全集》(第十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頁。
e 錢杏邨:《關于〈母親〉》,《現代(上海)》1933年第4卷第1期,第66頁。
f 豐杰:《兒童視野里的家庭新英雄——丁玲〈母親〉的辛亥革命敘事》,《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第41—42頁。
g丁玲:《致〈大陸新聞〉編者》,《丁玲全集》(第十二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頁。
h丁玲:《我的自白》,《丁玲全集》(第七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i 丁玲:《我的創作生活》,《丁玲全集》(第七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頁。
j 王先明:《近代紳士—— 一個封建階層的歷史命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1頁。
作 者: 張弛,河北大學文學院2019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