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風軍
當我一次次在季節的變換中站在戰國秦長城高聳的烽火臺上,遠望如龍形一樣逶迤的群山和白花花陽光下那無際的蒼茫時,我就會被眼前用黃土夯筑起的墻體震撼。它的確是中華大地上的奇跡,這樣的奇跡環繞固原,究其原因與固原所處地理位置有很大關系。史料中這樣表述:固原,古稱大原、高平、蕭關、原州,簡稱“固”,位于寧夏回族自治區南部,公元前114年建城,絲綢之路必經之地,明代九邊重鎮之一。“左控五原,右帶蘭會,黃流繞北,崆峒阻南,據八郡之肩背,綰三鎮之要膂” ? “回中道路險,蕭關烽堠多”,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事實上,這里自古以來就是內接中原、西通西域、北連大漠,各民族南來北往交匯頻繁的地區。從地表特征看,是由南部暖溫帶高原地帶向中部中溫帶荒漠地帶依次排列,從南向北表現出由流水地貌向風蝕地貌過渡的特征。這種地理上的差異也體現到了民族及其文化的差異中。寧夏南部是暖濕帶高原和中溫帶半荒漠氣候的交界,同時也是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界,是中原農耕文明的邊緣,是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必爭之地。為了有效防御游牧民族的襲擾進犯,中原王朝在它劃定的疆域內多次修筑長城,長城遂成為大漠邊關的靜謐守護者,成為各地邊塞文化中最具特色的人文旅游資源。
在我生活的寧夏,素有地上“中國長城博物館”的美譽,境內現存長城遺跡分布范圍廣,幾乎遍布全區各個市縣;時間跨度長,始自戰國,歷經秦、漢、隋、宋、明等不同歷史時期;種類繁多,長城的主墻體、敵臺、烽燧、墩臺、輔舍、關隘等一應俱全,還有“品”字形窖、壕塹、擋馬塞等類別建筑形式多樣,因地制宜,采用黃土夯筑、砂石混筑、石塊壘砌、劈山就險、自然山險、深溝高壘等多種形式;遺存豐富,有戰國秦長城、隋長城、宋壕塹、西長城、舊北長城、北長城、陶樂長堤、頭道邊、二道邊、固原內邊等,專家實地調查,可見墻體1000多公里,輔助設施2000多個。可以說,古代長城遺跡是寧夏境內體系最健全、規模最宏大的文化遺產。
在我無數次目睹固原境內的戰國秦長城的時候,時間忽然展示了它蠶食與雕刻的力度,沿著山勢起伏騰躍的城墻,已經嚴重風化,到處是不堪重負的斷裂、坍塌,以及烽燧與地面傾斜角度不等的碎石、泥土坡面。它的確早已成為歲月的遺跡。也許,殘缺、頹敗、荒廢、傾圮、蒼涼這樣的存在會對人生有所啟示,這樣的形態才應該是它呈獻給世人的樣子。
一座穿越歲月的長城將留待時光進一步侵蝕、粉化。它的命運無法預測,就像許多的古建筑一樣,在人類的欲望中夷為平地,崛起的是用水泥構筑的高樓大廈。用手撫摸斑駁甚至表層酥軟的黃土,仰望頭頂上空自在飄浮的流云,我思維漫漶,心無所住。是啊,面對時間,任何事物都是一個逐漸消失的過程。時間劃過,在歲月深處留下創口與遺跡。借助雙腳,我行走于蜿蜒起伏之上,在完整與殘缺、裸露與隱蔽、聳立與凹陷、奔騰與干涸間,進入時空的多維。仿佛看見“時慢尺縮”的“時間扭曲”(愛因斯坦),我想,如果把每一個烽燧看作生命史冊的無數個組接點,那一眼望去的無數個重疊,無須借助任何詞語復活。尤其站在高空下坍塌的烽燧上,會出現幻覺,目擊許多生存過往一并浮現于腦海,就像阻斷步道的那些蒿草,那些看似被淹沒實際卻銘記于心的痛楚,像風中的野菊花被陽光點亮,似無數個瞬間,正翻飛著閃回;眼前茂盛的蒿草,搖曳出諸多無緣的懷想。“往事乾坤在,荒基草木遮。”
對于戰國秦長城,我只是以其為人生坐標,在它的面前,我的生命尺度呈現了從未有過的卑微和短小,連毫末都算不上。也許正因此,才令我不自覺地內視到被放大的不堪回憶。一個強大的帝國,沒能用這樣的墻體守住他的江山,這樣看來任何有形的圍堵都不會永存,都無法抵御時間的洪流與崩潰的命運。與之相比,倒是許多無形“堤壩”以文化積淀的方式留存下來,啟迪無數代人的慢慢蘇醒。
在我生活的固原,這里曾經是一處文明要穴。然而,在當下,我目睹到的是更多敗城遺堞,黃土僵尸,但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從未縮減“橫身為國作長城”(晁補之《復用前韻遣懷呈魯直唐公成季明略》)、“萬里長城家,一生唯報國”(韓翃《寄哥舒仆射》)的雄心斗志。在這些浩如煙海的文字中,我看到的是另一座身軀與心靈筑就的長城,它比長城更雄偉、更堅固。那就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戰略思維,那就是改革開放,那就是“一帶一路”。當然,更堅固的“長城”是億萬斯民,即使堅硬的磚石能一次次抵擋進攻的鐵騎,也無法抵擋來自內部的民心相悖。“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
秦長城在中華大地綿延幾萬里,明長城6700多公里,在寧夏境內千余里,現今看到的長城遺址多半是明長城。如今,它們的“風燭殘年”持續地向地下淪陷,隳頹如最后的告別,更在瑟瑟秋風里增添著視野中的蒼涼。
作家王川在他的散文中寫道:“盡管北方的長城被人更形象地喻作‘時間的遺骨’,它卻依然擁有更龐大、清晰乃至‘壯碩’的‘骨架’,足以隱藏更多歷史故事。體量巨大的夯土書寫成這部史書的頁碼,沉重而斑駁,無人能夠翻動。那是數代人用血肉和生命堆砌的見證,用比戰爭更多的死亡圈起的一道保護安全的‘堤壩’,可以保證帝王獲得足夠的安全感,還可以讓寂寞的深宮響徹雷霆震怒或浪聲淫笑。且不被覬覦的眼睛與耳朵看見、聽到……”
當代西方學者丹尼爾·施瓦茨說:“‘墻’作為一種建筑要素已成為中華文明的一部分,這在世界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卡夫卡和阿爾巴尼亞的伊斯梅爾·卡達萊都寫過長城,在他們眼里,浩大的空間距離轉化為具體的物質間隔,長城的最初意義僅在于保護帝國安全;而巨大的空間擴展和永恒的時間延伸,則使之成為“人類雄心與野心、欲望與絕望、有限性與存在的無限性的象征”,“建造長城既是帝國絕望的表現,又是反抗絕望的表現,這是一個悖論”。(張德明:卡夫卡的中國想象——解讀《中國長城建造時》)任何悖論都有荒誕參與其中,歷代長城最終還是被抽空了,它所肩負的使命和帝國愿景,在蒿草攻占厚重的黃土后,被時光開始風化時就已經遠去,只有長城內外的無數個村莊,仍繁衍著長城修建者的后人,那是長城建造者們活著的血脈。
之于固原境內的長城,我等享受著它的榮光。人生羈旅,時間可以忽略不計。幾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過去,只有它依然以殘破之軀蜿蜒在中國北方的大山之中,像一條騰起的龍脊,以堅硬的外殼抵抗著歲月的磨損,抵抗著風雨的侵蝕。它的身姿依然千變萬化,在每一個接近它的人眼中呈現出不同的形象。它提供著無數條進入它的通道和無數個觀察它的視角,但即便在一個高處俯視,心里的角度也是仰望,這是長城的奇特之處,因為它總是凌駕于群山之上。
在初秋一個周末的黃昏,我再次登臨千年的逶迤之上,坐在被無數文人墨客或學者專家留下腳印的烽火臺上,寂靜在空闊的疆域把時光遺忘。悄然凋零的落葉恍然若夢,月光浸泡寂靜,用自己的溫情傳遞來自遠方的問候。我沿著一種思緒飛翔。秋風拂過,清冽包裹著秋色。
季節在憂傷中遺忘歸路,而遠處群山聳立,尋夢的人正在路上。長城內外的景象沉浮在空蒙的秋色里,相互支撐,又在某個夜晚摧毀最后的美麗。
獨處在時光深處的逶迤中,不經意的一瞥,仿佛遠古烽燧上窸窸窣窣的是絲綢裹著的驚鴻回眸、唇齒間的玉翠叮咚。喜歡戰國秦長城的黃土在腳下富有彈性,風中凄凄野草荒蕪似的搖曳出萬種風情;喜歡風吹落葉蝴蝶般飛舞,月光如水一樣浸泡村舍、高樓;喜歡在這樣的黃昏的氣場中,為靈魂的自我建設構筑長城,開辟通道。
審視這條用黃土夯筑起,穿越千年而風骨依然的長城,在經過復雜多詭的轉變程序之后,它最終成為一個象征,一個標識,一段讖語;從帝國命運的預言書化作一個壯麗的景觀和民族的驕傲,而它背后的朝代那些風雪、疾雨,那些殘暴、血腥,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然而,它留給后人的除了偉岸的風骨,還當有汲取先哲的智慧,用中華優秀文化中大同,夯筑起一座人類文明在時光中綿延的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