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普學旺


漢王朝為了鞏固對西南夷的經營,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除設置郡縣外,注重封土長,厚賞賜,薄賦斂,更為重要的行動是大量移民實邊,開置屯田。第一種是軍屯,各郡郡兵需屯戍實邊,開墾田地,以補充給養。第二種是發配罪犯充軍屯墾,包括犯死罪者、服勞役的犯人及奸豪富商。第三種是商屯,積極鼓勵富商募集人員去邊地開墾集糧,并賣給當地官府用于軍政所需,而在長安支付糧錢。由于朝廷對前往屯田者實行幫助建蓋房屋、配置器物,并派醫巫隨行前往等政策,終“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他們最終在邊地云南定居了下來。
來自內地的漢族移民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方式和先進的文化,漢字自西漢起開始在云南使用。
據《華陽國志·南中志》載,章帝時王阜為益州太守,他始興學校。一方面是興辦教育,傳授漢文化知識,另一方面是用儒家思想進行教化,“漸遷其俗”。西南夷一些有識之士也開始到內地學習漢文化,如西漢時牂柯名士盛覽得到司馬相如的教益,并在西南地區傳播漢文化。又如東漢時尹珍學習漢文,成為西南夷中最早的書法家。此后歷代,隨著辦學的擴大和漢文化的傳播,漢字在西南邊疆逐步得到推廣。內地一些漢俗亦傳播到了西南邊疆,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云南各民族社會生活,如唐時的南詔國“衣服略與漢同”;家居住宅“上棟下宇,悉與漢同”;喪葬“依漢法為墓,稍富室廣栽杉松”;節日“粗與漢同”。南詔國還在國中建孔子廟,唐王朝對南詔“許賜書而習讀”,“傳周公之禮樂,習孔子之詩書”。隨著漢、夷文化的交流和交融,各民族更加團結,交往交流交融的基礎更加堅實。貞元十年(794 年)南詔王異牟尋請“歸附圣唐,愿充內屬,盟立誓言,永為西南藩屏”,并與唐朝來使在點蒼山盟誓“愿歸清化,誓為漢臣”。自漢武帝行“獨尊儒術”以來,歷漢、晉、隋、唐、宋、元各個朝代,儒學皆獨占鰲頭。云南的儒學,漢晉時期盛行于南中大姓,南詔時期盛舉于王室子弟,到了元代,儒學得到大力弘揚。
在云南漢文化傳播史上,“元代儒學的勃興是一個重大歷史事件,它不僅使云南文化更加豐富多彩,而且使它的發展邁上新的臺階”。
《元史·賽典赤傳》說元代在昆明“創建孔子廟,明倫堂,購經史,授學田,由是文風漸興”。元至元六年(1269 年)王朝明令進行尊孔讀經,規定在中央設立“國子監”,在地方分別設立“路學”“府學”“州學”“縣學”,專管漢文化教育事務。此時,大興儒學已成學校教育宗旨。云南從四川等地請來教師,把“興儒”辦學推廣到各路、府、州、縣,繼昆明之后,大理、永昌、麗江、鶴慶、楚雄、姚安、建水、安寧、嶍江、曲靖、尋甸等地均先后建蓋孔廟設立“廟學”。一些民族地方土司也主動辦儒學。從此,云南各地敬孔尊儒蔚然成風。明代承元制,又建孔廟60 余座。到了清代,云南絕大多數州縣都有了孔廟或書院(學校),有些府廳州縣還辦有多個書院,凡愿讀書者,自備伙食費,均可到書院讀書學習。總之,歷代王朝在云南推廣儒學和漢文化,推動了漢文化在少數民族地區的傳播,縮短了云南與內地的差距,促進了云南各民族的大融合、大團結,并更進一步地增強了云南各民族對中原文化的認同。隨著元代設置云南行省和明代漢族移民高潮的到來,漢文化在云南可謂得到全方位傳播。隨著軍屯、民屯、商屯和礦冶業、鹽業的開展,來自內地的漢族移民幾乎遍布云南各地。據史家研究,元代在云南有十二處屯田,有屯戶二萬八千,屯田四十五萬五千畝。明代的屯田得到進一步擴大,朝廷多次從江西、浙江、湖廣、河南、陜西、山西、貴州、四川等內地省派兵加強屯田聽征。以軍屯、民屯、商屯形式移遷至云南的漢族數以百萬計。如洪武二十二年(1389)一次就遷移江南250 余萬人入滇。由于這些人大多帶有家室,后逐步本土化為云南漢族。其時漢族人口已超過云南各少數民族總人口,“夷少漢多”的省情開始形成。清代繼續實行移民戍邊制度,招募漢人攜眷戍邊,以鎮、協、營、汛、塘、哨卡分守各地,從平地、河谷向海拔較高的山區延伸。由此,漢族在云南星羅棋布,與各民族雜居相處。
明代,經過軍屯、民屯、商屯和開發,云南社會經濟已得到很大發展,城市商業貿易不斷得到擴大,市民階層的成長及其文化娛樂需求不斷提高。
云南文化特別是民間大眾文化進入一個新的發展繁榮時期。由內地漢族帶來的戲曲聲腔、時尚曲調和各種曲藝在云南各地得到廣泛傳播,日趨盛行。早在永樂(1403 年—1424 年)年間,從內地傳入的多種戲曲及多種聲腔已經在云南傳唱。據魏良輔《南詞引證》云:“腔有數種,紛紜不類,各方風氣所限,有昆山、海鹽、余姚、杭州、弋陽。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陽腔。永樂間,云、貴二省皆作之,會唱者頗入耳?!睏钌鳌兜ゃU總錄·北曲》也說:“近日多尚海鹽南曲,士大夫稟心房之精從婉孌之習者,風靡如一?!备鞣N江南與中原的聲腔、曲藝在云南流行,其傳播媒介就是來自內地的漢族移民。如王昶在其《昆明上元》詩注中云:“滇池曲調,往往與白下(今南京)相同?!辈坏ッ魅绱耍踔恋嵛鞯谋I揭采钍苡绊?,據明初施武《永昌詞》詩注云:“永昌(今保山),故哀牢國也。國初流配獨多吳人,故語言風俗,宛似南都(今南京)。”其時,江南和中原地區的聲腔、曲藝在云南已很流行。如楊慎在《觀秋千》一詩中說當時滇池岸邊“滇歌僰曲齊聲和,社鼓漁燈夜未央”。云南的地方戲曲滇劇、云南花燈、關索戲、傣劇、白族吹吹腔、云南壯劇、壯族沙劇,以及云南揚琴、云南評書、云南唱書、漁鼓、講圣諭、講善書、花燈說唱、白族大本曲、傣族喊賀哩、彝族甲蘇、姚安蓮花落等曲藝正是在這樣的大眾文化大背景下或傳承、或組合、或交融豐富發展起來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云南這塊土地上,交錯雜居的民族分布格局早已形成,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交流從未間斷,漢族藝人們在各地表演漢族戲劇、曲藝等文藝時,也吸引來當地的少數民族群眾,許多少數民族群眾甚至參與同樂。
天長日久,少數民族民間藝人們,以及參與同樂的少數民族群眾也被這些來自內地的文藝所吸引,進而產生了喜愛和認同,最終,為豐富本民族文化生活,以及為滿足本民族群眾的文化需求,一些少數民族民間藝人便開始將漢族戲劇、曲藝內容移入本民族文藝之中,并在少數民族地區傳播。如白族戲劇吹吹腔就吸納了來自江南的弋陽腔,白族曲藝大本曲更是吸收了來自內地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董永賣身》《王玉蓮》《李翠蓮上吊》等大量漢族曲目。又如傣劇也是深受漢族戲劇影響而形成。在傣劇中,根據漢族章回小說和漢族戲曲劇本《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岳傳》《包公案》等小說和故事改編的劇目多達一百余個。傣族曲藝喊賀哩中亦吸納了來自內地的《王莽篡位》《董永賣身》《王玉蓮》《紅燈記》等數十部漢族唱書。又如流傳于文山壯族地區的壯劇,亦是受漢族戲劇的影響而形成。其劇目大多取材于《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薛仁貴征東》《楊家將演義》《水滸傳》《說岳全傳》等漢族歷史演義小說。有的劇本長達十幾本,一部《薛仁貴征東》就可演十天十夜。在壯族沙支系中流傳的沙劇里,除根據壯族歷史傳說改編的反抗封建壓迫的《儂志高》外,其他劇目如《文武興》《搖錢樹》《金紗帕》《牙牌記》《五虎平西》《紅燈記》《征東記》《征西記》《雙貴圖》《薛仁貴》等,均取材于漢族唱書或戲劇。有的大戲如《紅燈記》就有七十五個場面,要四個晚上才能演完。又如彝族曲藝甲蘇(講書)廣泛流傳于元陽、紅河、石屏、建水、綠春、新平等地,在節日、慶典、婚喪、進新房等場合都有甲蘇演唱活動,其編譯自漢文唱書的敘事長詩曲目就有《董永記》《鳳凰記》《張四姐》等十余個,其中《董永記》達11000 余行。少數民族民間藝人正是用改編漢族文藝作品的形式不斷豐富本民族文藝內容,以滿足少數民族群眾日益高漲的精神文化需求。這些來自內地漢族題材的少數民族語文劇本、唱書等具有如下特征。
一是文本風格的少數民族化。
無論來自戲劇、唱書或小說、民間傳說故事等,進入到少數民族中后,漢文原文文本從語言文字到體裁都要隨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文學藝術表達風格而全部實現少數民族化,即文化翻譯學所言的“歸化”,都要歸口到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和文學藝術“文風”系統。如漢文唱書《白扇記》,原文多為七言句,并不時有散文說白,但傳入白族地區變為大本曲后,全部被改編為白族語言傳統詩歌“七七七五”句式山花體風格,語言和文體都全部實現白族化。又如來自漢族題材的壯族敘事長詩《唱唐皇》,從語言到詩的格式都完全壯族化了。二是人物和故事發生地的少數民族化。
如壯族的敘事長詩《梁山伯與祝英臺》,雖人物仍叫梁山伯與祝英臺,但其身份已變為“兩個壯族年輕人”。在流傳于貴州的董永傳說彝文敘事長詩《賽特阿育》中,董永的名字被彝族化為“賽特阿育”,七仙女的名字被彝族化為“舉祖倫霓”,人物全部被“歸化”為彝族名字。有的少數民族文本還對人物進行了增減。此外,為便于聽眾理解和接受文本內容,不少少數民族文本還將原漢語文本地名改編為本民族民眾熟知的地名。如在白族中,雖然梁祝的名字沒有改變,但白族人民把大理地區作為梁祝故事發生地來展開敘事,在詩里,梁祝是在松樹下結拜的,兩人同游點蒼山,攜手蓋學堂,造桌椅,并上山砍柴,挑水做飯,儼然是一對白族勞動能手。三是部分情節的少數民族化。
這些漢族題材少數民族劇本或曲藝唱書,沒有一本是原原本本翻譯或改編漢文原作的。有的將主要情節或內容全部打散后重構,如傣文的《唐僧取經》,除“取經”中心主題不變外,內容情節幾乎與漢文《西游記》不同。有的是大的情節相同但根據少數民族文化背景增減了部分情節。如漢文唱書《大孝記》中對七仙女美貌的描摹時有“三寸金蓮”一詞,但因彝族婦女不纏足,文本被移植為彝文《董永記》后就沒有“三寸金蓮”。來自內地的漢族文本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融入少數民族文化之中,并被少數民族常演、常聽、常唱不衰。至此,我們可以感受到,漢族題材的云南少數民族劇本、唱本、長詩等,猶如一個食料多元的元宵,雖然其核心餡體部分仍是中原文化,但包裹餡體的部分卻蘊含許多少數民族文化因子。這樣的文本嬗變,與其說是文化的相互影響,不如說是來自內地的漢族文化與云南少數民族文化的深度交融更為準確。梁庭望先生慧眼識珠,較早看出這是一種文化交融現象。他在《漢族題材少數民族敘事長詩綜論》中指出:“漢族題材少數民族敘事詩是中華文苑中一叢奇葩,是作為中國主流文化的漢文化對少數民族輻射的產物,是民族文化交融的碩果……這份遺產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產物,是中國漫長歷史進程中民族文化互相吸收、互相交匯、互相融合的結晶,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和欣賞價值,在中華文化中占有獨特的地位?!?/p>
云南少數民族對作為中國主流文化的漢文化的認同,歷史悠久。
早在東漢時期,作為西南夷的“白狼”部落就非常向往內地,喜歡中原文化,并曾作《白狼歌》詩三章,表達“慕義向化”“心歸慈母”的強烈愿望。漢字傳入云南后,古滇國和南詔國時期以漢字作為官方通用文字,白族民間藝人亦借用漢字記錄本民族語言,用“漢字白讀”方式傳承本民族文化。壯族、瑤族、布依族先民也都借用漢字記錄本民族語言,書寫文獻典籍,流傳至今的“漢字壯讀”“漢字瑤讀”文獻數以千計。在新平流傳的一部清代彝文典籍中,當時抄寫彝文的畢摩在典籍中用漢文寫下了“漢書不可不讀,夷書亦不可廢也”的文字,以提醒子孫在學習彝文的同時更要學好漢文。儒學傳入云南后,少數民族文人逐漸倡導儒學,敬孔尊孔蔚然成風。作為彝族文化人的畢摩開始在家中設立孔子神位。一些地方的彝族開始改姓孔,自命是孔子后代。又如自清康熙年之后,大理白族大修家譜并宣稱祖先來自南京,原來的地方大姓如段、董等家族的家譜都與華夏的英雄祖先連上了關系。又如隴川、遮放土司稱原籍是四川巴縣,是蜀漢時候武侯南征到云南的,芒市土司稱原籍江西,干崖土司稱原籍南京,南甸土司稱原籍南京應天府,并都稱是在明朝時候隨軍征討麓川土司到云南的。據專家考證,這些土司先世原來都是當地少數民族。彝族也有冒籍江南者,自稱是從南京應天府而來,有的甚至改家譜為南京籍。此種現象,說明了對漢族身份的渴望,這些少數民族“努力地使自身融入到國家一體的社會文化脈絡中”,其原因就是他們的內心深處激蕩著對中華文化的認同。這樣的事例在云南少數民族地區俯拾即是。因此,元明清時期云南一些少數民族將來自內地的戲劇、唱書等文本改編為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文本,并在民族地區傳唱,這一典型事例,絕非如以往一些學者所說的“文化傳播”“文化輻射”“文化移植”“文化相互影響”等所能概括,這背后確實蘊涵著云南少數民族對來自內地的中華文化的熱愛和認同。因此,我們將這一批文獻稱為“云南少數民族中華文化認同文獻典籍”。這是漢族與云南少數民族經過長期交往交流交融而成就的重要文化碩果,是漢族文化和云南少數民族文化深度交融的結晶,這在中華文化傳播史上是一個特別的范例,在中華民族團結史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