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慶,Kevin Young
(1.華東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上海200241;2.卡爾加里大學社會學系,加拿大卡爾加里T2N 1N4)
從20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初,英國萊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Leicester)著名的型構/過程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1897—1990)以及他的學生、后來的同事埃里克·鄧寧(Eric Dunning,1936—2019)發表了一系列與體育相關的學術成果,不僅豐富了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自身的內涵,還推動了體育社會學這門新興學科的發展[1-3]。目前,體育社會學領域中已經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萊斯特學派”,其成員大部分是埃里克·鄧寧指導過的學生或訪問學者,如Joseph Maguire、Kevin Young、Dominic Malcolm、Patrick Murphy、Grant Jarvie、Chris Rojek、Ken Sheard、Jason Hughe、Graham Curry等,他們主要在歐美諸多知名高校中從事體育暴力、傷病、情感社會學、身體文化等領域的教學和研究工作,極大地促進了學科知識的生產[4]。在中國,雖然已有學者[2-3,5-8]對諾貝特·埃利亞斯的理論及其運用情況進行了較為系統的介紹,但少有研究關注諾貝特·埃利亞斯理論的繼承者和直接推動者——埃里克·鄧寧的學術貢獻。這主要是因為他們二人關系密切,作為諾貝特·埃利亞斯一生為數不多的學術合作者,埃里克·鄧寧的研究往往被納入諾貝特·埃利亞斯的理論范疇,從而導致他的學術“光芒”被掩蓋[9]。
埃里克·鄧寧一生致力于體育的型構/過程社會學研究,在其40余年的學術生涯中發表了大量具有影響力的學術成果。例如:他與諾貝特·埃利亞斯合著的《追求激情——文明化進程中的體育與休閑》(Quest for Excitement:Sport and Leisure in the Civilising Process,以下簡稱《追求激情》)[10]一書被體育社會學乃至休閑社會學視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已被譯成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法國、日本和希臘等國的文字;以他為第一作者出版的《野蠻人、紳士與運動員:魯格比足球發展的社會學研究》(Barbarians,Gentlemen and Players:A Sociological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Rugby Football,以下簡稱《野蠻人、紳士與運動員》)[11]被譽為對某個體育運動項目進行歷史社會學研究的“典范”,標志著“萊斯特學派”開始在體育社會學領域中占據“主流”地位[12];他獨著的《體育要事:體育、暴力與文明的社會學研究》(Sport Matters:Sociological Studies of Sport,Violence and Civilization,以下簡稱《體育要事》)[13]被北美體育社會學會(NASSS)授予1999年度“最佳圖書獎”。同時,他為體育社會學的國際學術共同體建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2012年國際體育社會學會(ISSA)授予他“榮譽會員”(Honorary Members)稱號;2017年NASSS給他頒發了“卓越服務獎”(Service Excellence Award)[14]。作為二級學科奠基人,埃里克·鄧寧因學術貢獻突出被譽為“體育社會學創建之父”①John Loy和Douglas Booth的研究認為,羅杰·凱羅伊斯(Roger Caillois)最先倡議創立體育社會學,他在1958年出版的《男人、玩耍與比賽》(Man,Play and Games)一書為本學科的早期發展打下基礎,因此被稱為“體育社會學之父”[4]。筆者就“到底誰是體育社會學之父”的問題咨詢了被埃里克·鄧寧視為“第5代體育型構社會學家”的《國際體育社會學評論》(ISSA會刊)現任主編Dominic Malcolm,他認為體育社會學的學科創建是由眾多學者共同努力而成的,埃里克·鄧寧因其突出貢獻而被譽為“創建之父”(a funding father),是體育社會學學科的奠基人之一而不是唯一。。
為進一步明確埃里克·鄧寧的學術貢獻,筆者檢索了當前國際知名學術數據庫Web of Knowledge、Sage、Taylor & Francis以及Google Scholar,獲得埃里克·鄧寧公開發表的學術信息600余條。對這些檢索結果逐條篩選,綜合分析其中160條高度相關的內容,從而全面回顧埃里克·鄧寧一生的學術思想發生、發展過程,評析其學術影響和貢獻,旨在為中國體育社會學研究者了解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的內涵、開拓學術視野提供參考。
1956年,埃里克·鄧寧進入萊斯特大學學習經濟學,在大二時他選修了諾貝特·埃利亞斯教授的“社會結構原理”課程后便對社會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大三轉入社會學專業,此時他已成為學校足球隊的主力隊員。1959年,埃里克·鄧寧申請到諾貝特·埃利亞斯的碩士研究項目。這一時期英國社會受“經濟主義”和“二元論”思維的影響較深,體育未被視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對象,因此少有關于足球的研究文獻[15]。據埃里克·鄧寧回憶,當時他“非常猶豫地”詢問諾貝特·埃利亞斯關于碩士學位論文的選題,諾貝特·埃利亞斯卻“出人意料地”鼓勵埃里克·鄧寧從事他自己感興趣的足球研究[16]。1961年,埃里克·鄧寧在諾貝特·埃利亞斯的指導下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足球作為一種有組織比賽的早期發展階段:對游戲發展中一些社會學問題的闡述》(Early Stages in the Development ofFootball as an Organised Game:An Account of Some of the Sociological Problems in the Development of a Game)②當代社會學大師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同年也撰寫了《當代英國的體育與社會》(Sport and Society in Contemporary Britain)作為倫敦經濟學院的碩士學位論文并通過答辯,畢業后也進入萊斯特大學社會學系工作,成為諾貝特·埃利亞斯和埃里克·鄧寧的同事,并于1964年在《社會學評論》上發表了《關于玩耍與休閑概念》(Notes on the Concepts of play and Leisure)一文,但此后他未繼續從事體育研究。,從歷史社會學視角提出“19世紀40年代伊頓公學發明足球以提升辦學地位”的研究假設。埃里克·鄧寧對足球和橄欖球發展史上的社會問題研究可被視為其學術思想發生的原點,從此足球社會學這一嶄新的研究領域逐步引發學界的關注和興趣。
碩士研究生畢業后,埃里克·鄧寧前往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Louis)訪學1年,師從發展社會學研究領域的知名社會學家Alvin Gouldner教授。1962年,埃里克·鄧寧返回母校萊斯特大學社會學系擔任助教,成為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同事,次年被聘為講師,正式開啟他的學術生涯。他以自己的碩士學位論文為基礎,先后獨立發表了論文《足球的早期階段》(Football in its Early Stages,1963)和《足球的演化》(The Evolution of Football,1964),這2篇論文被公認為英國最早關于體育的歷史社會學文獻[17]。1966年,埃里克·鄧寧與諾貝特·埃利亞斯合作在《英格蘭社會學刊》上發表了《體育群體的動力學:特別參照足球運動》(Dynamics of Sport Groups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Football)一文,這是諾貝特·埃利亞斯首次公開進入體育研究領域的標志。他們將足球比賽視為一種最直接的“型構”,認為足球以及其他體育比賽中存在多個相互依賴的對立要素,如兩隊之間的攻防轉換與競爭合作;而且每個球員和球隊都有自己的目的,除了進球之外可能還追求比賽的樂趣、觀眾的興奮、獎勵的獲得等,但這些有目的的行動共同導致了無目的的動態型構[18]。該文作為他們第一次提出“型構”這一核心概念的研究,在型構/過程社會學發展歷程中具有重要意義①在該研究中,諾貝特·埃利亞斯和埃里克·鄧寧使用“configuration”一詞,但在與之相關語境例如“人類彼此之間形成相互依賴的型構”(the configurations that interdependent human beings form with one another)中,該詞的前綴“con”被認為是多余的,因此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他們開始使用“figuration”代替“configuration”。。
20世紀70年代初,埃里克·鄧寧對現代足球的研究逐步深入。例如,在其編輯的《體育社會學選讀》(The Sociology of Sport:A Selection of Readings,1971)一書中發表了原創性論文《現代足球的發展》(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Football),運用過程性視角將現代足球發展劃分為4個階段,并對現代體育聯系到工業化、城市化和英格蘭公立學校的角色展開歷史社會學分析。在這一階段,他深入探討了橄欖球俱樂部中的性別問題,將體育俱樂部視為“男性保留地”(male preserve)。伴隨“第一波”女性主義和婦女解放運動的涌現,埃里克·鄧寧最先引入性別視角解釋體育暴力問題,討論了體育組織中的性別亞文化特點,認為參與橄欖球的女運動員與中上層階級女性才會對男性霸權提出挑戰,而男性通過建立自己的體育組織予以應對,通過歌曲、各種儀式化的嘲諷、物化和丑化女性,從而強化異性戀、否定同性戀。因此,足球和橄欖球為男性提供了重新確定性別身份的動力,也是男性氣概受到威脅的一種群體反應[19]。雖然這一觀點在體育性別關系領域中具有開創性,但由于該研究聚焦于男性體育,故未受到女性主義體育學者的重視。此后,埃里克·鄧寧將這一觀點進行推演,認為整個體育也是男性身份認同的“保留地”,并得到更多關注[20]。這一時期,他還聚焦于橄欖球聯合會與橄欖球聯盟之間的沖突與分歧問題[21]。
在上述研究基礎上,1979年埃里克·鄧寧與自己的學生Sheard合著了《野蠻人、紳士與運動員》一書,為“萊斯特學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礎,該書還被視作對某個體育項目展開歷史社會學分析的經典之作,讓體育歷史也成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對象[9]。這項研究拓展了此前埃里克·鄧寧對橄欖球早期發展的研究結論,通過對社會歷史與階級結構的結合分析,認為在商品化日益發達的今天,球員為了獲取勝利而使用暴力,這似乎與諾貝特·埃利亞斯關于“文明化”的觀點相悖;運動員面對越來越大的競爭壓力可能是其使用這種“功能性暴力”的非常規手段的原因[11]。這一認識促進了諾貝特·埃利亞斯“文明化”理論的發展,2005年該書被英國Routledge出版公司再版。
20世紀80—90年代,埃里克·鄧寧的學術研究逐步走向成熟。當時英國足球流氓事件頻發,埃里克·鄧寧與萊斯特大學社會學系的同事Murphy、Williams等人共同創建了世界上最早的足球社會科學研究機構——“諾曼·切斯特先生足球研究中心”(Sir Norman Chester Centre for Football Research)②“諾曼·切斯特先生足球研究中心”是萊斯特大學社會學系“體育與社會研究中心”(Centre for the Study of Sport and Society)的前身,目前已關閉。在20世紀80年代,該中心發布了眾多足球社會調查、相關資料和學術論文,主題包括足球流氓、足球場踩踏事件、種族與性別問題、球員跨國流動、贊助與品牌問題等方面,積累了寶貴的歷史資料和學術文獻,具體信息可參見網站:http://www.le.ac.uk/sociology/css/resources/index.html。,在獲得大量經費資助的同時,展開了眾多與足球相關的社會調查。埃里克·鄧寧作為足球問題專家經常出現在英國各大電視或電臺節目之中,成功影響了英國政府制定足球政策。在這一階段,埃里克·鄧寧與他人合作發表了豐碩的足球研究成果,其中影響最深遠的是“足球流氓三部曲”——《海外足球流氓:歐洲大陸英國球迷行為及其控制》(Hooligans Abroad:The Behaviour and Control of English Fans in Continental Europe)[22]、《足球流氓根源的歷史與社會學研究》(The Roots of Football Hooliganism:An Historical and Sociological Study)[23]和《審判足球:足球世界中的球迷 暴 力 及 其 發 展》(Football on Trial:Spectator Violence and Development in the Football World)[24],使“萊斯特學派”在足球暴力研究中成為公共社會學主要流派[12]。
作為“足球流氓三部曲”中的首部,《海外足球流氓:歐洲大陸英國球迷行為及其控制》[22]是一項民族志研究,作者與眾多年輕的英國球迷前往歐洲國家(西班牙、丹麥和荷蘭)觀看球賽,運用參與觀察、訪談等方法收集足球流氓行為的一手數據,基于社會結構分析的視角,認為足球暴力不能被簡單歸因于狂熱球迷喝酒后因某場激烈的足球賽所帶來的興奮而表現出的攻擊行為,而是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大多數足球流氓通常是18~25歲的社會下層工人階級男性,由于失去了通過教育和職業等傳統途徑獲得中產階級身份地位的機會,足球比賽為他們表達個人超級男性氣概提供了機會;而且當時歐洲右翼政治組織(如“國民陣線”)利用體育文化、種族主義和沙文主義宣傳、激發年輕球迷的暴力行為。作者建議政府應認識到不明智的高壓政策反而會導致足球流氓行為的發生,應采取積極的預防措施,如使用嚴格的登記程序識別潛在的暴力制造者,限制他們獲得門票,雇傭同行球迷進行監督,或將不同球隊的球迷隔離等,尤其是把英國球迷安排在對他人造成最小傷害的位置。
《足球流氓根源的歷史與社會學研究》[23]一書具有更大的學術影響力。全書運用型構視角解釋英國足球暴力的社會歷史與文化原因。與“二戰”之前的英國社會相比,20世紀80年代的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出現了更為普遍的“功能民主化”,球迷提高了對公共騷亂的“厭惡閾值”,具有更大的自我克制能力,越來越多“體面”的工人階級參與休閑活動并內化了更文明的社會規范和價值觀。但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足球暴力事件不斷增加,主要是因為越來越多“粗野”的年輕工人階級男性成為球迷,他們受個人生活的社區環境影響,未能接受文明化的社會標準,經常參與酗酒、街頭斗毆等活動,形成了使用身體暴力確認身份和解決沖突的“慣習”。因為這些球迷具有強烈的“我群”意識,他們建立自己的球迷組織追隨特定俱樂部,通過與對方球隊支持者斗毆強化身份認同,所以足球流氓行為是一種工具性而非表達性暴力。根據文明進程理論,解釋足球暴力現象還需結合更廣泛的社會背景,特別是在20世紀70—80年代英國經歷了城市騷亂、北愛爾蘭宗派暴力加劇、1984年礦工罷工等激烈的勞資糾紛,社會不平等和階層分裂日益加劇。因此,只有解決這些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才可能有效減少足球暴力和其他公共秩序混亂問題。
《審判足球:足球世界中的球迷暴力及其發展》[24]則沿襲了前兩部的理論傳統,拓寬了足球暴力研究領域,涉及社會歷史的不同方面,不僅集中討論足球流氓行為的根源和后果,還深入分析足球俱樂部的社區功能、女性在足球運動中的作用、足球與教育等議題,以及越來越關注球迷安全和足球場設施問題①1985年,英國布拉福特球場因足球流氓放火導致木質看臺燃燒倒塌,造成56人死亡,200多人受傷;同年,在比利時首都海塞爾體育場舉辦歐洲冠軍杯足球賽決賽時,由于英國足球流氓的暴力行為造成38名球迷死亡,200余人受傷;1989年4月15日,在英格蘭謝菲爾德的希爾斯堡體育場的足總杯半決賽中,發生了球迷踩踏事件,造成96人死亡,766人受傷。。此外,該書對當時英國報紙如何呈現足球暴力、球迷的男性氣概身份和美國足球流氓等議題進行了討論,并為足球管理部門在優化組織結構和提升領導能力方面提出了具體建議。
在“足球流氓三部曲”形成強烈社會反響的同時,埃里克·鄧寧發表了多篇與之相關的論文。例如,在影響力較大的《足球比賽中的觀眾暴力:朝向社會學的 解 釋》(Spectator Violence at Football Matches:Towards a Sociological Explanation,1986)一文中,埃里克·鄧寧提出英國足球暴力現象隨社會結構變化而改變的著名論斷,通過對先前研究的反思,他認為將足球流氓中最核心和最頑固的罪犯群體歸為“粗野”和“下層”的工人階級或將典型的流氓特征和價值觀特定于該群體的認識是片面的,因為研究發現許多“體面”的上層人士也經常參與足球暴力活動,需要從更為廣泛的歷史和社會背景中探討足球暴力的根源。此外,他運用歷史社會學的視角分別探討了“一戰”前英國足球流氓的歷史、球迷群體騷亂及其治理,對在足球流氓研究中使用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范式進行了反思。上述成果進一步鞏固了“萊斯特學派”在足球研究領域中的核心地位。
進入21世紀,埃里克·鄧寧退休后被萊斯特大學授 予“社 會 學 名 譽 教 授”(professor emeritus of sociology)稱號,繼續保持對足球的學術興趣,但視野逐步從英國轉向對全球足球暴力問題的研究,強調足球流氓行為并不是純粹的“英國病”,也不一定依附于英式足球而存在。例如,在其獨立發表的《足球流氓作為世界現象的社會學解釋》(Towards a Sociological Understanding of Football Hooliganism as a World Phenomenon,2000)[25]一文中,運用型構理論將足球流氓行為置于全球不同的社會結構和歷史背景之下進行綜合分析,全面闡釋足球全球化問題,為全球足球暴力的控制提供參考。2010年,埃里克·鄧寧模仿他與諾貝特·埃利亞斯在1966年合作發表的論文——《體育群體的動力學:特別參照足球運動》的題目,通過“特別參考英式足球運動”,對體育全球化的概念與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進行反思,認為該理論為全面考察體育的全球化發展提供了適當的研究工具,從而有效地避免使用諸如帕森斯結構功能主義的靜態視角和割裂歷史的研究方法,避免將“社會”“社會制度”等概念等同于所謂“民族國家”的謬誤[26]。
在這一時期,已譽滿全球的埃里克·鄧寧充分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召集相關學者共同參與足球的型構研究。例如,他組織15名型構學者(其中大部分是他的學生)對歐美、澳大利亞和南非等不同地區和國家的足球流氓現象進行原創性研究,以驗證足球暴力中的攻擊性男性氣概以及觀看比賽的目的是“尋求刺激”的理論假設,并結集出版了文集《戰斗中的球迷:作為全球現象的足球流氓》(Fighting Fans:Football Hooliganism as a World Phenomenon),深入論證了“足球流氓行為”的標簽不單是一個社會學或社會心理學概念,更是一個政治家和媒體創造的概念。該書強化了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在國際足球研究中的影響,并于2019年由都柏林大學出版社再版。埃里克·鄧寧在去世前的幾年,還與自己的學生Graham Curry合作,探討如何使用新的數據對現代足球起源的相關結論進行修正,并對現代足球早期發展中權力關系問題的研究進行批判和反思。2015年,他們合著的《協會足球:型構社會學研究》(Association football:A study in Figurational Sociology)[27]一書被認為是對現代足球早期發展進行型構/過程社會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是來自“正統的”諾貝特·埃利亞斯理論陣營的學者首次以一本書的篇幅檢驗埃里克·鄧寧早期提出關于足球起源于英國公立與私立學校之間“地位競爭”(status rivalry)的假設。在Richard Guilianotti主編的《足球、暴力和社會身份》(Football,Violence and Social Identity)一書中,作為資深型構/過程社會學家的埃里克·鄧寧全面回應了人們對“萊斯特學派”足球暴力研究的各種批評,強調該學派在這一領域的學術貢獻。
總之,埃里克·鄧寧對足球的研究興趣持續其整個學術生涯,逐步將體育變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對象,并在足球流氓研究領域確立了“萊斯特學派”的學術地位。正如拉夫堡大學知名社會學家Alan Bairner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埃里克·鄧寧和他的同事、學生在體育的社會意義研究方面進行“深耕”,通過與其他學科不同理論之間的對話,試圖構建一個能夠客觀研究社會的知識體系。他們將足球流氓視為全球現象,綜合歷史、心理和社會學的“型構”方法解釋足球發展及其球迷暴力問題,因此,以埃里克·鄧寧為引領的“萊斯特學派”比其他任何個人或團隊對該領域的貢獻都更具實質性影響[28]。
埃里克·鄧寧擁有極強的德語能力,是20世紀中期能夠讀懂諾貝特·埃利亞斯德語版《文明的進程》一書的少數英國學者之一①《文明的進程》德文版于1939年出版,在1969年才被譯成英文。埃里克·鄧寧在萊斯特大學社會學系本科學習期間,從系主任Ilya Neustadt教授那里借閱到該書的德文版。。這不僅為他與諾貝特·埃利亞斯之間的密切合作以及推動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發展提供了必要條件,也為他參與國際體育社會學組織活動奠定了基礎[15]。例如,1966年國際體育社會學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the Sociology of Sport,ICSS,即ISSA的前身)在德國科隆舉辦首屆國際體育社會學研討會,埃里克·鄧寧和諾貝特·埃利亞斯參會并做了精彩演講。埃里克·鄧寧憑借自己的語言優勢,給來自波蘭的ICSS主席Andrzej Wohl、來自德國的ICSS秘書長Günther Lüschen以及美國青年學者John Loy等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促成ICSS在1968年于英國萊斯特大學舉辦主題為“體育跨文化研究”(Cross Cultural Research on Sport)的第2屆國際體育社會學研討會。此次會議可視為英格蘭于1966年本土主辦的第8屆世界杯足球賽奪冠后,埃里克·鄧寧為推動英國體育社會學研究的合法化所進行的一次重要努力[14]。隨后,埃里克·鄧寧一直積極參加國際體育社會學組織的各種活動,在20世紀80年代初還曾短暫擔任《國際體育社會學評論》的副主編,為學術共同體的建設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分別獲得了ISSA的“榮譽會員”稱號和NASSS的“卓越服務獎”,是迄今為止在該領域同時獲得這2個國際體育社會學組織最高榮譽的4位杰出學者之一②其他3位學者分別是John Loy、Jay Coakley以及埃里克·鄧寧的學生Joseph Maguire,前2人與埃里克·鄧寧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和學術合作,他們均對體育社會學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埃里克·鄧寧的學術興趣主要聚焦在足球領域,雖較少涉及體育社會學方面的研究,但相關成果具有重要意義。例如,刊載于1967年《國際體育社會學評論》第2卷的《體育社會學中一些概念和理論問題札記》(Notes on Some Conceptual and Theoretical Problems in the Sociology of Sport)一文作為埃里克·鄧寧公開發表的第一篇體育社會學專業期刊論文,是他于1966年ICSS第一次國際研討會中報告的核心內容,不僅深入闡述了諾貝特·埃利亞斯和他在1966年首次提出的“型構”概念,還初步勾勒出關于“追求激情”的觀點,通過運用“張力平衡”解釋體育社會學中關于玩耍、游戲和競技的“非真實性”(unreality)差異,批判現存文獻中對此的常見謬誤;他指出體育規則制定的主要目的是為創造并享受緊張與激情,而這一特點正體現了體育與社會生活其他領域活動的根本區別,故體育在現代社會中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擁有獨特的社會學研究價值。
1971年,埃里克·鄧寧主編的《體育社會學選讀》出版。諾貝特·埃利亞斯為該書作序,全書收錄了諾貝特·埃利亞斯、埃里克·鄧寧、Gregory Stone、Günther Lüschen等來自歐美的20位知名學者撰寫的17篇文章,分為體育社會學學科基本概念與理論方法、體育與游戲的歷史發展、現代社會中的體育(涉及體育與社會化、階級與種族、作為職業的體育、體育中的沖突與社會控制)3個部分,埃里克·鄧寧還為每部分編寫了導言。該書收錄了諾貝特·埃利亞斯的3篇論文,其中2篇為原創論文,包括他獨立撰寫的《作為社會學問題的體育發生》(The Genesis of Sport as a Sociological Problem)以及與埃里克·鄧寧合著的《中世紀與現代早期英國的民間足球》(Folk Football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Britain)(這2篇文章均被再次收錄于此后出版的《追求激情》一書)。此外,諾貝特·埃利亞斯與埃里克·鄧寧先前公開發表的論文《體育群體的動力學:特別參照足球運動》也被收錄。作為體育社會學形成初期的第2部體育社會學專業讀本①第一部體育社會學專業讀本是由John Loy、Gerakd Kenyon在1969年出版的《體育、文化和社會:體育社會學讀本》(Sport,Culture,and Society:A Reader on the Sociology of Sport),與《體育社會學選讀》均被視為當時體育社會學課程的重要拓展性材料,但后者更具理論性和系統性。《體育社會學選讀》在1972年被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以“體育:社會學視角解讀”(Sport:Readings from a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為題出版,并受到北美學者的關注。,該書為當時的讀者充分了解這門新興學科的基本知識提供了重要參考。
埃里克·鄧寧認為,從諾貝特·埃利亞斯那里繼承的方法汲取了社會學、歷史學和心理學理論中最有價值的成分,因此,需要讓更多人認識到這種價值[4]。20世紀80—90年代,他逐步深入體育社會學的相關研究,推動了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的發展。
埃里克·鄧寧把“文明化進程”和“暴力”作為研究的關鍵詞,將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思想推廣到對整個體育暴力的研究。例如,由于該理論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依賴,埃里克·鄧寧關注了體育中的社會關系與暴力問題,提出了“暴力類型學”(typology of violence)的概念,并從歷史角度考察社會中固有的2種結構不同的暴力類型——“分段關系暴力”和“功能關系(工具性)暴力”,認為當代足球流氓的“去文明化”暴力行為正體現了這2種暴力的結合[29]。這一思想的形成不僅拓寬了《野蠻人、紳士與運動員》一書的研究視野,還進一步提升了諾貝特·埃利亞斯理論對文明化進程中各種頻發的暴力事件和戰爭行為等“去文明化”現象的解釋力。1988年,埃里克·鄧寧在萊斯特大學的教授就職演講中做了題為“對體育、暴力和文明的社會學反思”的報告,1990年發表于《國際體育社會學評論》。該文探討了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到中世紀和早期現代歐洲的體育發展,以及當時英國足球流氓的表現形式。他指出,自中世紀以來的文明化進程不一定始終持續向前進步,而是與暴力彼此相互依存,不同的矛盾群體之間有目的的行動和未預料的結局交織在一起伴生了各種形式的暴力。他強調,“萊斯特學派”的體育暴力研究建立在諾貝特·埃利亞斯已有的開創性理論基礎之上,“通過這類研究,為促進人類應對我們無法解決的社會生活控制問題作出貢獻,從而使消除足球流氓成為可能,這一點在過去已得到了很好的證明”[30]。
埃里克·鄧寧通過批判對物化或實體化時間的社會學認識,比較文明化進程中現代體育全球化發展和民族國家的形成路徑,對體育中的時空問題進行探討。他認為,時間是一種人類符號的事實并由過程和事件組成,因此,社會學和體育社會學研究主題應具有歷史面向。英國現代體育可視為一種特殊的相對自主發展的社會現象,體育參與者具有理性和情緒化特征,其人格結構和內化的社會控制是文明進程中某一階段特征的反映。而且,現代體育的發生、發展在很大程度上與政治議會的“體育化”緊密相關,這一歷史時期也是英國文明化和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的關鍵階段。與政治議會一樣,現代體育運動得以在全球范圍內傳播,其關鍵因素在于成文的規則和不成文的慣例使體育比賽能夠形成相互依存的“張力平衡”。雖然體育全球化和商業化對體育比賽自身的基本結構造成威脅,但其本身具有高度自治性,作為一種集體發明成功地為全球提供愉悅和興奮的同時又不會出現過度暴力,從而契合了諾貝特·埃利亞斯所謂“晚期野蠻人”(late barbarians)也是現代人的需求[31]。
在其學術生涯的鼎盛期,埃里克·鄧寧緊密圍繞文明化進程理論出版了多本相關體育書籍。例如,1983年,他與諾貝特·埃利亞斯合作出版了德語版《文明進程中的體育》(Sport im Zivilisationsprozess),在此書的基礎上他們又于1986年出版《追求激情》一書,從此奠定了體育與休閑社會學的理論基礎[32]。該書[10]強調社會歷史背景的重要性,創造性地將體育與休閑描述為一種自愿參與的社會活動,通過“能動性”(motility)、“社交性”(sociability)、“模仿性”(mimesis)等不同形式的結合,在規則約束下各階層參與其中,在一個缺乏激情的社會中“追求激情”,以獲得情感上的滿足。1992年,他與Rojek合編的《文明進程中的體育與休閑:批判與回應》(Sport and Leisure in the Civilizing Process:Critique and Counter-Critique)就《追求激情》出版后受到的各種批評做出回應,尤其是與女權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學者就其對型構/過程研究方法局限性的質疑進行了商榷。1993年,他與Maguire組織來自不同國家的13位型構學者合編了《體育進程:比較與發展的方法》(The Sports Process:A Comparative and Developmental Approach)一書,采用歷史和發展的方法探討了從古代到冷戰結束時的體育發展和國際傳播中的政治、性別、階級、民族和種族沖突以及經濟問題,該書被定位為體育社會學、體育史和比較體育課程的讀本。1999年,埃里克·鄧寧的《體育要事》獲得了NASSS年度“最佳圖書獎”,作為體育社會學思想集大成之作,其旨在向更多的“主流”社會學家證明“體育作為社會學研究對象”的重要性,探討全球體育發展的不同維度以凸顯體育社會學研究的跨文化性,并全面總結了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范式對體育研究領域的貢獻,以驗證文明化進程理論,促進可靠知識的積累[13]。
此外,埃里克·鄧寧對體育中性別的權力關系進行了深入探討,積極回應女性主義學者對型構/過程社會學研究忽視性別研究的批判。最典型的研究是他將足球運動是男性身份、慣習和意識形態的“保留地”的觀點進一步推演,認為體育是灌輸、保持和公開表達傳統男子氣概標準的主要場所,從而解釋男性試圖抵制女性進入體育運動或發展女性體育的原因[20]。他與Maguire對體育中暴力控制與性別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探討,解釋在高度工業化社會中人們對“女性化”擔憂的原因,認為在更多城市化的民族國家中,男女平等發展越快,男性越需要體育這片“飛地”(enclave)來對抗“女性化”。伴隨著英國的文明化浪潮,男性越來越不可能阻止女性進入這片“飛地”,然而現代社會尤其是現代體育運動仍被男權主導:一方面,女性氣質往往會受損害,特別是她們參與拳擊、橄欖球等較多身體接觸的項目時,女性對男性氣概產生妥協并內化了男性權威,這是典型的“外局群體”的反應;另一方面,女性在體育參與中面臨著男性未有的障礙,體現在剝削女性且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無償勞動,如養育子女,這正體現為諾貝特·埃利亞斯所謂的“晚期野蠻社會”中阻礙女性參與體育和休閑的眾多障礙之一[33]。
進入21世紀后,體育社會學發展突飛猛進,許多國家和地區建立了自己的專業組織,體育社會學國際期刊也逐步擁有更大的學術影響力,涌現出大量高質量的研究成果。在這一時期,埃里克·鄧寧在體育社會學領域已擁有豐富的學術積累,通過主編相關的工具書或論文集,關注學科發展進程,并涉入興奮劑領域的研究,持續推進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在體育研究中的運用。
(1)在工具書和論文集的編撰方面,埃里克·鄧寧與美國知名體育社會學家Jay Coakley合作出版了第2本體育社會科學研究指南①第一本體育社會科學研究指南是Günther Lüschen和George Sage在1981年出版的《體育社會學科學手冊》(Handbook of Social Science of Sport),含24個章節,主要涉及體育社會學主題的研究,也收錄了少量人類學和社會心理學研究,作者來自6個國家;與之相比,埃里克·鄧寧和Jay Coakley合著的《體育研究手冊》內容更加豐富。——《體育研究手冊》(Handbook of Sports Studies,2000),在體育社會科學發展中具有里程碑意義[34]。該書包含來自北美洲、歐洲、亞洲、大洋洲、非洲的13個國家共53位知名學者對體育與社會相關問題(包括經濟學、地理學、歷史學、哲學、心理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方面)研究的原創性論文,為讀者充分理解體育社會科學研究熱點議題、把握學科理論和方法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2003年,他與Malcolm合編了4卷本《體育、社會學中的批判概念》(Sport,Critical Concepts in Sociology)。該叢書全面擴展了埃里克·鄧寧在30年前主編的《體育社會學讀本》,通過摘編83篇來自經典社會學著作中的重要章節或學術期刊中具有影響力的體育社會學論文,綜合呈現結構功能主義、沖突理論、行動理論、女權主義和結構化理論的研究范式,為體育社會學專業的學生和相關領域學者系統了解本學科的知識體系提供幫助。2004年,他還與Malcolm、Waddington主編了《體育歷史:現代體育發展的型構研究》(Sport Histories:Figurational Studies of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Sports)[35]一書,將型構/過程社會學作為研究現代體育發展的主要方法,對足球、橄欖球、武術等10個運動項目的歷史社會學特征進行討論,闡述現代體育發展中的階級、國際關系、體育商業化等重要議題,該書對體育社會學、體育史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2)埃里克·鄧寧基于過程理論視角,對過去20年來體育社會學發展歷程進行了全面回顧,并評價學科未來的研究趨勢。他認為,與其他二級學科相比,體育社會學是最活躍和最有成果的子學科之一,由于社會學與身體教育之間相對平等的關系構成體育社會學發展的“型構”,2個領域的共識與爭論、合作與競爭之間存在的“張力平衡”有利于體育社會學學者發揮創造力,從而抵消20世紀60年代之后社會學范式分裂所固有的“離心”趨勢。而且,社會學系和體育系的同行之間相對平等,可以達成共同的學術理想——在體育領域的知識生產者與追求政治、體育目標的人進行開放性對話。在對社會政治的“參與”與“超脫”中需要保持積極平衡,防止把尋求“純粹的”知識、“純現實的”干預或“理想化的”政治變得至高無上。體育社會學學者對知識的探索和積累應立足于體育與游戲的真實世界之上,從而提高我們對實際的干預能力;但當前人們越來越多地把對行動的需要置于對理解的需要之上,進而威脅學科發展。同時,學科的內部分裂導致很難集中力量抵制諸如結構主義或后現代主義哲學的消極影響。因此,埃里克·鄧寧鼓勵體育史學和體育社會學學者更多地開展跨學科比較研究,避免成為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哲學研究“時尚”的“犧牲品”[36]。
(3)在這一時期,埃里克·鄧寧還運用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內局群體—外局群體”理論探討體育興奮劑問題。他認為,在傳統意義被貼上“興奮劑/毒品使用者”標簽的外局群體的存在對社會道德秩序構成了威脅。在體育領域已經形成了一個緊密聯系的社群,他們認為興奮劑的使用行為是比賽成功的先決條件,拒絕更廣泛的社會刻板印象,保持對興奮劑使用行為的正向認同。研究指出,現代體育中存在“伊壁鳩魯主義/酒神精神”和“斯多葛主義/清教徒精神”2種截然不同的思想形態,并影響興奮劑的使用行為。在質疑休閑運動的成癮問題和作為社會政策工具的“社區體育計劃”對減少青少年犯罪和興奮劑濫用行為的有效性后,埃里克·鄧寧建議需要深入系統地監測和科學評估類似的干預計劃,展開興奮劑跨文化研究,從而為在理論與實踐方面促進體育發展提供參考[37]。
縱觀埃里克·鄧寧的學術生涯,他不斷超越自己的足球研究興趣,在參與國際學術共同體活動的同時,與自己的學生、同事和朋友展開形式多樣的合作,對體育中的暴力、性別、興奮劑等問題進行了理論探討與實證研究,反思體育社會學中的基本理論和概念問題,評估學科發展趨勢與前景,不僅擴展了諾貝特·埃利亞斯社會學思想在體育研究中的運用范圍,還豐富了型構/過程社會學自身的理論內涵,從而提升了“萊斯特學派”在體育社會學領域的影響力。這些豐碩的學術成果與其足球研究交相輝映,奠定了他成為“體育社會學創建之父”的基礎。
埃里克·鄧寧將諾貝特·埃利亞斯對體育的研究興趣歸因于他個人豐富的體育經歷和他年輕時所受的醫學訓練①諾貝特·埃利亞斯一生熱愛體育,年輕時經常參與拳擊比賽;他熱愛滑雪運動,一次滑雪事故導致其右眼失明;他80多歲時還經常游泳,并堅持到去世的前幾年。。諾貝特·埃利亞斯還極力抵制身體與心理、工作、休閑等之間的二元對立,這也促使他將自己的研究視野轉向體育,充分挖掘體育潛在的學術價值[9]。
然而,作為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的繼承者和直接推動者,埃里克·鄧寧在其學術生涯早期就已經直接或間接地激發了諾貝特·埃利亞斯對體育的學術興趣。埃里克·鄧寧曾指出,如果沒有他的影響,諾貝特·埃利亞斯可能不會對體育社會學作出如此重要的貢獻。在《追求激情》[10]一書的前言中,諾貝特·埃利亞斯也認為埃里克·鄧寧是讓他產生從事體育研究“念頭”的人。其直接證據是,在1938年德語版《文明的進程》一書中僅有很短的篇幅討論現代拳擊比賽如何遠離暴力的問題,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即在埃里克·鄧寧進入萊斯特大學社會學系工作后,諾貝特·埃利亞斯才開始與埃里克·鄧寧合作或獨立發表與體育相關的研究成果。更準確地講,雖然諾貝特·埃利亞斯一直沒有像埃里克·鄧寧那樣將體育視為自己的學術研究主題,但在他指導埃里克·鄧寧的碩士學位論文后,才明確將體育作為自己的學術研究對象。因此,在20世紀70—80年代的西方學界,諾貝特·埃利亞斯是作為研究英國足球、獵狐、拳擊、賽馬等體育和休閑內容而聞名的社會學家[9]。
埃里克·鄧寧直接推動諾貝特·埃利亞斯對體育的研究主要體現在他們的學術合作上。1966年,即埃里克·鄧寧獨立發表第一篇足球期刊論文的3年之后,諾貝特·埃利亞斯首次以足球為研究對象發表了學術論文[18],標志著埃里克·鄧寧明確啟發了他對體育學術價值的認識。1967年,在英國社會學年會上,諾貝特·埃利亞斯和埃里克·鄧寧分別展示了關于“追求激情”的研究;1971年,諾貝特·埃利亞斯與埃里克·鄧寧在德文學術期刊《體育社會學》發表論文《空閑時間中的休閑》,同年,埃里克·鄧寧主編的《體育社會學選讀》一書由諾貝特·埃利亞斯作序并收錄了他們關于中世紀英格蘭足球的合作研究以及諾貝特·埃利亞斯的3篇論文[9]。諾貝特·埃利亞斯總共出版了19本圖書,其中只有4本為合著,除了與Scotson合作出版的《局內人與局外人》(The Established and the Outsiders)之外,其他3本書均有埃里克·鄧寧的參與。其中一本是與埃里克·鄧寧、Goudsblom、Mennell等人合著的《文明化進程:社會與心理發生學研究》(The Civilizing Process:Sociogenetic and Psychogenetic Investigations),另外2本分別是與埃里克·鄧寧合著的德語專著《文明化進程中的體育》和在此基礎上完成的經典之作《追求激情》。
諾貝特·埃利亞斯獨立發表的體育學術論文相對較少,但這些論文均與埃里克·鄧寧有一定的聯系。例如,他的論文《體育作為社會學問題的起源》收錄于埃里克·鄧寧編寫的《體育社會學選讀》一書,《關于體育與暴力隨筆》(An Essay on Sport and Violence)一文被《追求激情》收錄。諾貝特·埃利亞斯對體育的研究幾乎都集中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初的較短時間內。1974年離開萊斯特大學后,他再未發表任何與體育相關的英語論文,雖然《文明化進程中的體育》和《追求激情》分別在1983年、1986年出版,但根據埃里克·鄧寧的回憶,早在1967年就已經形成了初稿。2003年,諾貝特·埃利亞斯與埃里克·鄧寧、Krüger在《德國運動與體育研究》上發表了德語論文《文明化過程中的體育與休閑》,也借鑒了多年前與埃里克·鄧寧在萊斯特大學合作的研究成果[15]。
20世紀60—70年代是二級學科的形成期,雖然諾貝特·埃里亞斯并沒有更多地關注體育,但其研究對體育社會學來說具有方法論意義,而且他以這種獨特的方式發展了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在《追求激情》一書的導言中,諾貝特·埃利亞斯反思了他與埃里克·鄧寧的合作,認為他們的共同努力為體育成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對象“提供了一些幫助”[10]。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如果沒有受到埃里克·鄧寧的激勵,諾貝特·埃利亞斯可能不會從事體育研究,在體育社會學領域中也不會產生如此深遠的理論影響,學科或許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15]。
與諾貝特·埃利亞斯一樣,埃里克·鄧寧認為體育研究是一種能對社會學整體發展作出理論和經驗貢獻的重要手段,他接受“體育社會學家”的稱號僅僅是為了方便交流,并將自己定位為“‘型構的’或‘諾貝特·埃利亞斯的’社會學家,從1959年就開始從事體育研究”[35]。正是由于埃里克·鄧寧擁有廣泛的學術興趣,通過多樣的學術實踐努力探求對社會現象的獨特理解,從而推動了體育社會學這門新興的二級學科從社會學的邊緣走向中心[9]。在非體育領域,埃里克·鄧寧發表了大量的學術成果,其中代表性論文如表1所示。

表1 埃里克·鄧寧代表性非體育類論文一覽Table 1 Representatively(co-)authored papers out sport by Eric Dunning
在埃里克·鄧寧為數不多的合作研究中,具有標志性的是1966年與Hopper合著的論文《工業化與趨同問題》(Industrialisation and the Problem of Convergence),深刻地批判了Goldthorp關于工業社會分化的波普爾主義和結構功能主義觀點,隨后發表了一系列為發展社會學辯護的論文,探討當時英國社會學界對“發展”一詞誤用的原因,支持諾貝特·埃利亞斯批評“社會學家退卻到現在”(the retreat of sociologists into the present)的現象,回應學科中存在的“霍迪中心主義”(Hodiecentrism)問題,相關爭論一直持續到21世紀初[9]。
同時,埃里克·鄧寧出版了大量非體育類圖書,促進了諾貝特·埃利亞斯思想的傳播。例如,2003年他與Mennell合編了4卷本文集《諾貝特·埃利亞斯:現代社會思想大師》(Norbert Elias,Sage Masters of Modern Social Thought),全面考察了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學術人生及其追隨者在廣泛研究領域中的理論洞見,還收錄了各種對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的批判及其回應。2013年,他與Hughes合著的《諾貝特·埃利亞斯與現代社會學:知識、相互依賴、權力、過程》(Norbert Elias and Modern Sociology:Knowledge,Interdependence,Power,Process)一書全面梳理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學術思想,將其與吉登斯、福柯、布迪厄的理論視角和方法論進行比較,彰顯諾貝特·埃利亞斯對知識社會學的學術貢獻和實踐價值。
為擴大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在英語學術界的影響,埃里克·鄧寧在翻譯和修訂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學術作品方面付出了巨大努力。例如,他翻譯了諾貝特·埃利亞斯的《朝向社會過程理論》(Towards a Theory of Social Processes)、《德國反猶太主義社會學》(On the Sociology of German Anti-Semitism)等重要論文,分別發表于國際知名學術刊物《英國社會學期刊》(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經典社會學刊》(Journal of Classical Sociology)。1996年,他 與Mennell一起將諾貝特·埃利亞斯的《德國人:19—20世紀的權力斗爭和慣習的發展》(The Germans:Power Struggl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Habitus in the Nineteenth and Twentieth Centuries)一書譯成英文,組織Goudsblom、Mennell等學者共同修訂了《文明化進程》英譯本。此外,埃里克·鄧寧晚年還以編委的身份參與了由Mennell主編的18卷本《諾貝特·埃利亞斯選集》的出版工作,進一步推動了型構/過程社會學理論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38]。
在2006年埃里克·鄧寧70歲生日和2020年去世一周年之際,眾多國際知名的型構/過程社會學家發表了紀念性文章。埃里克·鄧寧被公認為一位卓越的社會學家、超越生活的“好伙伴”(good companion)、名副其實的“足球人”(football man),經歷了不平凡的“體育人生”(sporting life)[9]。英國拉夫堡大學教授、當代知名體育社會學家約塞夫·馬奎爾在埃里克·鄧寧的指導下完成了世界上第一篇關于足球流氓研究的博士學位論文,他認為埃里克·鄧寧注重社會學技藝的傳承,培養學生在學術探索中的批判性和好奇心,鼓勵他們從事關于社會歷史背景的跨時空研究,埃里克·鄧寧將體育型構/過程社會學研究視為“志業”,激勵著他一生都堅持“踐行這條路”[39]。加拿大知名社會學家Kevin Young教授在埃里克·鄧寧指導下完成了關于英國西北部社會騷亂問題的本科論文,他認為埃里克·鄧寧擅長講故事,是一名出色的“喜劇演員”和社會評論家,自信、幽默、機智、慷慨、熱情;雖然Kevin Young離開萊斯特大學已有35年之久且身處大西洋彼岸,但對他而言埃里克·鄧寧“傳奇般的智慧從未遠離”[32]。
作為體育社會學的主要創建者和奠基人之一,埃里克·鄧寧的一生都在致力于推動諾貝特·埃利亞斯理論的發展與傳播,促進其學說在足球以及整個體育領域的廣泛應用。他通過豐富的研究實踐和廣泛的學術合作,不僅使體育成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對象,還引領“萊斯特學派”在足球乃至整個體育社會學領域的核心地位。尤其在體育與暴力、全球化、性別、興奮劑、種族等研究領域,無論是作為學者、導師,還是作為同事、朋友,埃里克·鄧寧的學術影響都“至關重要”[15]。除此之外,他還積極參與國際體育社會學組織建設,為該學科的制度化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因此,在體育社會學的發展歷史上,埃里克·鄧寧無愧于“體育社會學創建之父”這一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