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
當天空被我們填滿
布谷——布谷——布谷
當它歡快召喚
我們拋出去的青苗
重新回到了水田
一切都準備好了
在它的召喚中
我們是父親低頭
彎腰插秧的影子
在水寫的田字格
父親從不說話
只管示范后退
當天空
被我們填滿
布谷安靜
辨? 認
意外地辨認出我
在千萬萬張流逝的面影中
一次偶遇——你我
完全陌生卻百分之一百
確認我和你是
同一個人
這多像置身于原始叢林
要指認千萬萬分之一的樹種
你一口就說出我的名與字
我驚訝但從不后悔
我就是你
在這人世的另一個真實
致絲綢的母親
一個夜晚,長過所有的
夜晚,但怎么都沒有
長過絲綢的時光
它一針一線把我
和出生的村莊緊緊編織
在一起
童年再次看見我,看見
青磚黃泥的瓦房
一個偉大而卑微的女人
注定她一生
慈悲
她養我們,也把
自己養成了蠶
她吐出來的雪絲
和她的白發一起押韻
在織布機和雙手之間
哦,一個夜晚,長過
所有的夜晚
但怎么都沒有長過她
花白的長發
致水井的父親
家電十里告急——
“白花花的芝溪露出它
黑黑的肋骨?!?/p>
一個冬天枯水期
墨水足夠用來痛哭——
“你預見水荒
并留下了水井?!?/p>
“你活在水中
在九泉有靈,你開口的
水井,拯救我們。”
這唯一贈與我們的
遺物,是淚水
致燕子姐姐
之后,夜晚越來越短
——晨星醒來
“它把我的寂寞
照耀成更加的荒涼?!?/p>
當家在風雨的檐下
召喚你唧唧的乳名
當你用翅膀的剪刀剪開了春天
土屋不再荒蕪,燕巢如明燈高懸
請允許我寫下安魂曲
“千萬不要把我的寂寞
照耀成更加荒涼。”
炊? 煙
又見它裊裊升起
從屋頂到天空的蔚藍
如同風水樹生長
在村口
這個冒失的名詞
詞根長在鄉下
長在神明照耀的土灶
它的一生是
燃燒的一生
它飄搖著人間
當我再次看見
它升起,就看見母親
那偉大而卑微的背影
游魂抑或穿過時間的航船
風吹雨打1888年或者更早以前
這灰暗而多彩的青田石
哺育了曾祖父的幻想
他心中巨大的驕傲雕刻出巨大的飛鳥
“倘若能得到天堂的綿繡
我愿把我的夢鋪到你的腳下”
由石雕之鄉由陶瓷和絲綢
由茶葉的祖國緩慢向北
向北,向北是西伯利亞的寒流
石頭交換了面包
曾祖父帶著思鄉病癥
穿過龐大帝國
生活在別處
不再重蹈父親的老路
一個老水手我的祖父搬弄
哥倫布的理論
從上海碼頭出發途經香港新加坡
過馬六甲海峽繞道好望角
香料和黃金的發現
改變他對大海的恐懼
在海牙皇宮奇遇女皇
此時此刻向往而又得到
地中海的太陽盤旋頭頂
“既然地球是圓的
從終點出發就能回到起點”
不再重蹈祖父的老路
2013年的一個風口
我和青田石一起起飛
飛越亞歐大陸
時光的分界在斯德哥爾摩
在女王中國宮陳列的
石雕和陶瓷,我看到他們
就像熟悉看到陌生
曾祖父和祖父
這些從未見過的親人
這些能將過去和現在重疊的男人
讓我認領他們回家
致銀杏樹
你站在一條道上
你站在無數條道上
你身軀向上生長像天梯
你綠葉向下搖蕩像芊芊辮子
你依依動人地俯身于道
可你沒有靈魂的名字
我想用三個女人:
芝溪,石溪和青芝來命名
——在深秋的冬天
更適合用菊花用母親的芳名
來召喚命名銀杏的大道
它安靜睡在人世的調色盤
在同一個亮度的經緯度
何等相似的黃金是
混亂季節的流行色
我和銀杏在一起
和女人們在一起
你是我的路標
我通過所有銀杏的親人
回到自己的烏有園
重陽帖
——致大哥生日
一個人紀念另一個人出生
一個人慢慢老去
多少次重復的阿拉伯數字
可以用多少羊羔
多少狼的筆墨來放牧和祭奠
在低處在蒼白的紙草原
要用多少月亮鐮刀收割天下
多少光線速遞過來的雙手
抓住分外黃花
草木偷活的空隙
明月在黑夜的籠子里
誰登高而呼
遍插茱萸的兄弟
你在山之東
我在山之西
多少萬有的充盈
反復著多少無常的悲喜
易老人生就像天地
一樣不老
空臺階
不多不少,五十級
臺階怎么想
向上向下都是
同一條道路
這是設計師的意圖
一個臺階代表一個世紀
上上下下,博物館
臺階不變
過客進進出出,誰會
在意那沉默的
密碼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誰一不小心踩空
虛驚的空臺階能看見
他們自己的斷代
據說那里面
年代之間的虛設部分
沒有一塊石頭可以
考證
垂直時間是怎樣垂直
又是怎樣一直沿襲下來的
空臺階在那里
我們在這里
上上下下那么長久
腳下石頭咔嚓一聲
慶祝自己戰勝了空無
責任編輯:趙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