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宇 陳達飛
隨著疫苗的有效性得到印證,以及在科學防疫觀念的主導下,西方國家正在漸進地接受與新冠長期共存的現實,經濟活動和人們的生活狀態正全面重啟。但新冠病毒的易變性和以色列、新加坡等國“全民免疫”實驗的經驗都證明,全面重啟仍面臨考驗,尤其是南非新近發現可能更具傳染性的變異毒株Omicron,引發多國再次實施旅行限制。
千百年來的經驗也告訴我們,大規模傳染病對社會的影響是持久和深刻的,即便說傳染病塑造了這個世界也毫不夸張。新冠紀元后,政治、經濟、社會、地緣等方面都面臨大重構。太陽照常升起,但世界已面目全非。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擴散的第五波正在進行,日均新增確診病例仍處于上行區間,歐洲首當其沖,美國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展望未來的前提是觀察疫情以來世界發生了什么,理解背后的原因,關鍵是疫情擴散的軌跡、不同地區的差異以及政策應對;還要更進一步思考疫情改變了什么,不會改變什么;以及厘清什么是暫時的,什么是持久的。
截至2021年11月20日,全球累計確診的新冠肺炎病例數為2.5億,占總人口的3.4%;累計死亡人數超過500萬,病死率(累計死亡人數/累計確診人數)約為2%——在2020年二季度疫情擴散高峰期一度超過7%,粗死亡率(累計死亡人數/總人口)約為0.07%。
更需要關注的是不同區域(或國家)之間的差異:一方面,新冠病毒的特性決定了,哪怕只有一個國家還沒有消滅病毒,它就有可能再次擴散;另一方面,由于不同國家在全球分工中的位置不一樣——粗略意義上,俄羅斯和澳大利亞是上游資源國,中國是中下游生產國,美國是終端消費國,美歐日等是上游零配件的供應地——疫情在不同地區的擴散對不同的供應鏈有不同的含義。
從累計確診病例看,非洲、大洋洲和亞洲比其他地區更好地經受住了新冠的考驗。截至2021年11月中旬,在每百萬人當中,這三地累計確診人數分別0.62萬人、0.66萬人和1.7萬人,而南美、歐洲和北美對應的數字分別為8.9萬人、9.4萬人和9.5萬人。累計死亡病例狀況基本相似,南美位居第一,每百萬人高達2700人,北美和歐洲分別為1900人和1800人,亞洲、非洲和大洋洲分別為257人、161人和71人。
與歷史經驗相同的是,由于人和物的頻繁往來,經濟和貿易中心國(或地區)受傳染病影響的風險系數也更高。對于新冠疫情,中國以外的主要經濟體均在不同程度上出現了失控,相對控制較好的是韓國、新加坡(2021年8月之前)和日本等亞洲發達經濟體。韓國累計確診病例超過了40萬,日本則超過了170萬,累計死亡病例數分別為3200人和18000人,病死率分別為0.8%和1%,顯著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歐美等主要經濟體已經歷多次擴散周期。美國疫情反反復復地出現了5個周期,當前正處在第五個周期的上升階段,累計確診病例已經達到4700萬人,占總人口的比重超過14%;累計死亡病例超過76萬人——遠超其在二戰中的死亡人數,病死率為1.62%。至今,美國每天仍有1000多人、全球每天仍然有7000多人因為新冠喪生。
歐洲是當前全球第五波疫情的中心,英國、德國、法國和意大利等國疫情都出現不同程度的反彈。從新增確診病例角度看,法國和意大利的形勢好于之前,英國維持在高位,而德國則創下歷史新高,單日新增已接近5萬人,兩倍于此前高點。但從新增死亡病例看,所有國家都顯著好于此前。英國日均新增死亡病例為150-200人,歷史峰值為1200人。德國每日新增死亡人數約200人,也顯著低于此前的峰值(900人)。隨著疫苗接種的推進和技術的改進,感染率、住院率和致死率均已大幅下降。所以,英國并沒有加強防控措施,而德國的防控強度雖有加強,但仍處于低位。

以色列被認為是首個實現全民免疫的國家,但2021年4月發源于印度的變異毒株Delta再次將人們拉回到冰冷的現實世界。6月,以色列疫情開始反彈,至9月達到高峰,單日新增確診病例接近萬人,超過了此前高點;死亡人數也有所反彈,單日新增的高點約為30人,低于此前的60人。7月,以色列政策嚴格指數(Stringency Index)開始持續上升,數值從22提高到了57。新加坡是類似的案例,截至2021年8月,疫情都處于有效控制當中,疫苗完全接種率也達到了78%,理論上已經達到了全面免疫水平,但8月以來,疫情還是出現了大爆發。可見,全民免疫不能一勞永逸。
發表在《科學》雜志的基于美國78萬人的大樣本研究表明,疫苗對于傳染的保護率呈現加速衰減態勢——期初為88%,但6個月之后下降到了48%。高盛預計,截止到明年春季,發達國家和中國的加強針疫苗覆蓋率將超過50%;截至2022年底,全球對感染的保護率將從55%提高到70%——仍低于全民免疫水平(80%),對住院的保護率將從70%提高到85%。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西方國家正在漸進地放松管制,美、英等國已經開始實行有條件的國際通航,主要經濟體當中只有日本仍全面封鎖國境。由于新冠的高傳染性和疫苗有效性的加速遞減特征,除非成功研制出低成本的特效藥,疫情在短期內消失的可能性不高。在基準情形下,假設疫苗完全接種率持續提升,且在防護有效性加速下行之前循環接種,加強針覆蓋率不斷提高,發達國家增加對發展中國家的援助,那么,2022年新冠疫情的各項數據會向好的方向發展,新增確診和死亡人數的趨勢將向下,住院率和致死率將維持低位,全球疫情防控的形勢會顯著好于2020年和2021年。
當然,經濟全面重啟不可能一蹴而就,由于中國占據全球近30%的工業產能,又是第一大貿易國,“清零”政策的延續也具有全球意義。但我們依然認為,中國疫情的反復和政策的限制仍然是局部性和暫時性的,不足以構成全球供應鏈的重要擾動因素。
全球醫學界的一個共識是,新冠可能會與人類長期共存,成為季節性傳染病。隨著疫苗和治療方案有效性的提升,人類的應對方式也會隨之改變。不同的政策選擇,表面上看是政府外生決定的,實際上是內生于政治制度和文化的。無條件“清零”方案基本不可能在西方國家長期推行,尤其是在注重個人主義的美國。
當前,新冠的“冬季攻勢”正在展開,很可能迫使各國政府重啟遏制措施。階段性提升管控程度仍然是常態,甚至不能排除大面積封鎖的可能性。隨著疫苗完全接種率和加強針覆蓋面的提升,以及自然免疫的防護,只要住院率、重癥率或死亡率沒有明顯反彈,新增確診病例的反彈將不足以催發與2020年、2021年類似的政策響應。不確定性的最主要來源仍然是病毒的變異。當然,醫學專家也表示,變異是有限度的,不會無限重復。展望2022年,新冠病毒的變異大概率會變慢。即使再次變異,疫苗在傳染性的防護方面仍具有一定的有效性。
病原體似乎改變了一切,又猶如它什么都未曾改變。
直至20世紀初,英國和美國因傳染病致死人數占比仍然高達40%,當時全球人均預期壽命只有33歲。但到21世紀初,全球預期壽命增加到70歲以上,心臟病成了死亡的第一大元兇。這反映了文明的進步,因為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人類都活不到心臟衰竭的年紀。
在《圣經·啟示錄》中,“四騎士”——刀劍(即戰爭)、饑荒、瘟疫和野獸——被派來殺害地球上1/4的人,相比較而言,瘟疫塑造世界的力量,是戰爭和饑荒都難以匹敵的。雅典敗給斯巴達,部分是因為一場瘟疫。鼠疫桿菌(即黑死病)先是動搖了波斯、羅馬和拜占庭三大帝國的命脈,后又卷走了歐洲大陸1/3-1/2的人口。三次十字軍東征分別因為鼠疫、痢疾和傷寒而裹足不前。拿破侖征戰俄國時,也受到了斑疹傷寒的困擾。瘟疫還是新大陸征服舊大陸的“撒手锏”,是南美阿茲特克帝國和印加帝國覆滅的元兇。瘟疫改變歷史進程和世界政經版圖的事件不勝枚舉。假如沒有新冠,特朗普大概率會連任總統,這對美國和世界又意味著什么?
在古代社會,瘟疫帶來的死亡是馬爾薩斯在《人口學原理》中描述的“人類發展的惡性循環”的重要機制。馬爾薩斯的基本假設是,長期而言,人類的繁殖速度快于資源和產出的增速,前者為指數增長,后者為線性增長,這就導致人均產出趨于下行,總是存在某個臨界點,社會將不堪重負,只能以人口銳減的方式,回到可持續路徑上。“原因包括……一切有害身體的職業、過度的勞動,以及季節變化的影響、極端貧困、糟糕的兒童生養環境、大城鎮病,凡此種種,再加上一連串的常見疾病和傳染病、戰爭、災害和饑荒。”馬爾薩斯生活在工業革命早期的英國,當時平均預期壽命只有40歲。
馬爾薩斯的論述在較長歷史時期都是正確的,但最近200年科學技術的進步和創新的“大爆炸”,使人類社會得以逃離“馬爾薩斯陷阱”。后世對馬爾薩斯的討論,除了批評其缺乏預見性,還質疑負反饋形成的因果邏輯。因為在大多數時候,人口下降并不是資源匱乏的結果,而是原因。“讓人口保持分散且數量保持低位的,是傳染病導致的高死亡率。”所以,某種意義上,“馬爾薩斯陷阱”是與易發性和致命性的傳染病相關聯的宿命論。
病原體與死亡是第一層關系,其次生影響和產生的連鎖反應也值得關注。以14世紀上半葉的黑死病為例,其病死率基本為25%-45%,英格蘭和威爾士的病死率高達50%,意大利也至少有33%,導致歐洲死亡人數超過2000萬。這使得歐洲勞動力供應極度緊張,勞動者的議價能力大幅提升。雇主們給政府施壓,要求遏制工資上漲的勢頭。1349年6月,英國頒發《勞動者條例》,規定符合一定條件的人都有義務以合理的報酬接受所提供的就業機會,前言中還有國王愛荷華三世對頒發該條例必要性的論述——由于民眾,尤其是勞工和仆役最近在瘟疫中大量死亡,很多人都看到了雇主的需求和勞動力的嚴重短缺,因此除非能拿相當高的薪水,否則他們可不會提供服務。“相當高的薪水”指的是兩倍或三倍的工資。所以,黑死病后,歐洲勞動力工資上升,人均生活水平也隨之提高,收入和財富分配也更加平等。自然而然地,也就出現了技術進步及其對勞動的替代,例如用鹽腌魚的方法使得漁民可以在海上停留更久,更先進的水泵節省了礦工,蓄力耕種方法得以推廣等。

瘟疫還促進了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大變革。公元541-542年,查士丁尼瘟疫第一次大爆發,動搖了西歐原始奴隸社會的基礎,取而代之的是封建農奴制,14世紀的黑死病又讓封建農奴制度土崩瓦解,此后,歐洲進入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期,教會權威減弱,享樂主義和禁欲主義興起,隨著恐懼情緒的蔓延,慈善活動也有所增加,甚至連藝術風格都受到了影響。不可避免地,傳染病會深刻地改變人的觀念,無論是史前時期,還是高度發達的21世紀。在一個傳染病風險較低的社會,國際關系會更加穩定,更崇尚合作,暴力也會更少。傳染病還可能增加一國內部的沖突,體現在性別平等方面:在古代,正因為嬰兒死亡率太高,女性才被鎖定在生養孩子這項“事業”上。
作為技術進步的一部分,衛生革命和醫學的進步對人類社會有深遠影響,是人類逃離“馬爾薩斯陷阱”的重要解釋,也是女性獲得解放的重要背景。文藝復興以來,醫學界開始反思其長期秉承的原理。細菌理論的完善、疫苗與抗生素的應用,使得宿命論不再流行。與社交隔離這種本能性的防御措施相比,衛生和醫學革命是一場人類與病菌的戰爭。
烹飪是早期人類發明的一種衛生措施——在食用之前先將病菌殺死。世界各地不同的烹飪習慣,往往與當地的氣候和空氣濕度有關系。印度菜肴喜歡用多種香料,部分原因在于香料能夠殺死細菌,有效防止肉類變質,阻礙細菌的擴散。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是疫苗的發明。中國早在1549年就開始接種天花疫苗。1978年,英國伯明翰的醫學攝影師珍妮特·帕克因實驗室病毒泄漏而成為世界上最后一位死于天花的人。1820年,兩位法國化學家從金雞納樹皮中分離出的奎寧,可被用于醫治瘧疾。類似的被疫苗根除或有效防治的傳染病,還有麻疹、肺結核、狂犬病、霍亂、牛瘟等。艾滋病也已經得到有效遏制。2013年,全球艾滋病新感染人數首次低于服用抗反轉錄病毒藥物的人數。政府也積極作為,英國早在1867年就出臺了《疫苗接種法案》,宣稱要將不給孩子接種疫苗的父母投入監獄。
歷史是一幅拼圖,應該從多個維度去觀察,更重要的是全面把握不同面向之間的關聯性。世界經濟論壇勾勒出了全球不同風險之間的網絡關系,顯然,傳染病與極端天氣、城市規劃失敗、食品危機都直接相關(附圖)。政府在應對新冠中采取限制性措施,又會導致經濟衰退、失業增加、金融市場動蕩等。筆者并不推崇傳染病宿命論,但考慮其頻發性、沖擊力和影響的深遠性,站在當下時點去思考新冠肺炎疫情之后的世界,必須重視瘟疫的歷史意義,在生物醫學高度發達和快速發展的今天,重新審視其當代意義。亞特蘭大埃默里大學人類學系的羅納德·巴雷特與他的同事們提出,全球化和抗生素的濫用正在增加疾病的威脅,世界正處在“第三次流行病學轉變”時期。還有學者以新冠為歷史新紀元的開始——“新冠紀元前”和“新冠紀元后”。
新冠疫情擴散的早期,幾乎各界人士都沒有現在這樣樂觀。對于美國,聳人聽聞的預測數據是,如果沒有任何政府和個人的防控措施,美國死亡人數將高達220萬,相當于0.6%的粗死亡率,略低于20世紀初的平均水平(0.8%),這相比實際數據(76萬)似乎是高估了。如果沒有任何防控政策呢?經濟和金融方面,2020年疫情擴散高峰期,生產和生活活動降至冰點,金融市場硝煙四起,石油期貨價格甚至出現罕見的負值。當時有觀點認為,全球將經歷比1929-1933年更為嚴重的經濟蕭條,事后看也過于悲觀了。但如果政府沒有出臺緊急救助政策呢?任何政府都無法承擔這樣的后果。特朗普政府已經因為不當的防疫政策而下野。雖然疫情的前景更加明朗,但也不宜從過度悲觀轉向過度樂觀,低估了其影響的長期性。歷史的必然性是由眾多的偶然性鋪就的,一切未發生的都有可能在未來發生。
在《后疫情時代:大重構》這本書中,作者施瓦布和馬勒雷分別從宏觀、微觀(或中觀)和人性層面闡述了新冠的深遠影響。原則上,新冠起到了“放大鏡”和“催化劑”兩方面的作用,放大各方面的弊病,催化已有趨勢加速形成。宏觀層面,經濟脆弱性提升;全球化朝區域化演進;不公平的社會契約面臨重構;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復興;大政府歸來,意味著稅收增加,監管加強;地緣政治沖突的可能性增加;環境破壞問題需要行動;數字技術加速擴散。上述傾向在拜登政府已經有諸多體現,這實際上也是拜登勝選的原因。
微觀或中觀層面,科技、醫療和保健行業將受益于新冠,而密切接觸性服務業(如娛樂、餐飲、航空、履行、公共交通等)將受損。由于高度依賴全球供應鏈,汽車、電子和工業機械等行業也將面臨大重構。商業理念將從過去的單方面注重效率或成本,轉向兼顧韌性、效率和成本。“準時制”供應鏈模式將面臨挑戰。另外,企業或將從股東價值最大化理念轉向利益相關者理念和ESG(環境、社會和治理),致力于實現可持續的價值創造。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發現,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都不缺少證據。
當下,即使新冠又有卷土重來之勢,在疫苗有效性已經得到科學論證的前提下,西方政府仍在推行開放式防疫政策。以英國為例,即使每日新增確診病例高達4-5萬人,但住院和死亡病例人數與比例都顯著低于此前,只有核酸檢測呈陽性的患者才需要居家隔離,密切接觸者無需采取任何醫療和防護措施;跨境通航已基本實現,外來人口不需要隔離,只需要在入境后的核酸檢測中呈現陰性即可自由通行。英國政府還在持續宣傳,提高居民防范意識,敦促居民接種疫苗——鼓勵40歲以上居民接種加強針,16歲以上人口接種第二針。但居民似乎已經“忘記”了新冠,回到疫情之前的生活狀態,公共場合基本不佩戴口罩。據媒體報道,英國政府的公共衛生部門正在計劃于2022年春季完全退出防疫狀態,包括核酸檢測、社交隔離等。可以預見,只要目前的狀態維持,英國的防疫模式將被其他西方國家效仿。
所以,樂觀情形下,2022年將是經濟政策層面的全面重啟之年,但更深遠、也更值得思考的,是政治、社會與行業的大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