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雅

在娛樂圈被熱搜、綜藝、八卦所裹挾的流量時代,段奕宏是極少數(shù)靠作品說話的演員范本。他藏在角色背后,話劇《戀愛的犀牛》里為愛癡狂的馬路、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里的“妖孽”團長龍文章、電影《暴雪將至》里固執(zhí)的“神探”余國偉、《長津湖》里“打不死的英雄”三營長談子為……他塑造的角色永遠細節(jié)飽滿、富有張力。
從掙脫被父母安排的“伐木工”命運,到三度報考中戲,再到成為演藝圈公認的“戲瘋子”,蜚聲國際影壇,他的表演之路走得并不順遂。為了抓住命運之神偶然的垂青,他一度上緊了發(fā)條,把“我一定要演好”寫在臉上。進入40歲的后半程,面對角色,他早已變得松弛、從容,而不變的,是那種“愿意為戲為奴”的執(zhí)念。
1973年,出生于新疆西北邊陲小城伊寧的段奕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成長于廣袤的天地之間,得到全家人疼愛的他,度過了快樂而散漫的童年。
如果不是因為高一時自編自導的小品得到了“有表演潛質(zhì)”的鼓勵,這個貪玩的少年還不知夢想為何物。這句話點燃了他內(nèi)心的火苗,讓他動了學表演的心思。可當他向父親表明心跡,卻被潑了冷水,“我看你也就能當個伐木工。”
鐵了心要當演員的段奕宏不顧家人反對,揣著幾個馕搭上了去烏魯木齊的汽車,一天后再轉(zhuǎn)乘火車,坐了78小時硬座去北京的中央戲劇學院參加考試。下車時,他的腳都腫了。
第一次藝考以失敗告終,初試只得了可憐的20分,評委老師稱他“不夠高,不夠帥,文化課一塌糊涂”。備受打擊的段奕宏沉默不語,走到天安門廣場坐了一夜。回到伊寧之后,執(zhí)拗的他決定重新來過。他不再逃課,上課認真聽講;為了練形體,沒有舞蹈功底的他練起了劈叉;為了攢路費,暑假去果脯廠打工洗蘋果,每天只吃一頓飯,一個月掙了40元。
第二次藝考,還是落榜。第三次,他決定再試一次,最后一次。1994年夏天,段奕宏以西北地區(qū)第一名的專業(yè)成績被中央戲劇學院錄取。為之努力3年,他早已把生活的弓拉滿,那張錄取通知書猶如一個射擊信號,夢想,蓄勢待發(fā)。
躊躇滿志地跨進大學校門,段奕宏很快被現(xiàn)實潑了冷水。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們實在太優(yōu)秀了,他們是耀眼的,無論是形象、談吐還是學識,都讓自幼長在西北小城的他感到卑怯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一口羊肉串味的普通話時常惹人發(fā)笑。21歲的他是班上年紀最大的,也是最窮的。有時候,段奕宏的書桌上會出現(xiàn)一些飯票,他明白這是同學們對自己的救助,但是,“物質(zhì)并不是我的痛苦,真正的痛苦,他們不知道”。
這種卑怯讓段奕宏產(chǎn)生了巨大的危機感,整個人就像一根繃得緊緊的發(fā)條。而更大的危機在于,中戲表演系學生要接受一年的甄別期,成績墊底可能會被淘汰退學,他不想輸也不服輸。沒人找他拍戲,他就在學校里苦練基本功。為了省錢,大學四年都沒回家過春節(jié)。
鉆進角色里,成為他尋找安全感的途徑。為了演好話劇《圣井》中的盲人,他去盲校體驗生活,被校長拒絕,就淋著雨站在校門口等,最終得到進入盲校的機會;為了演好畢業(yè)大戲《馬》,他找校領導開證明信,進到精神病醫(yī)院觀察病人。
1995年,剛考上中戲的孫紅雷在師哥師姐的帶領下熟悉校園環(huán)境,經(jīng)過第八排練室時,他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正趴在地上種草,問了才知道,他是在演一個拓荒的戰(zhàn)士。孫紅雷從那天起,明白了什么是表演。那個人,就是段奕宏。
憑著這樣的笨功夫,段奕宏換來了各科優(yōu)異的成績。他和同學陶虹合作的作品,拿了中戲表演系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專業(yè)課滿分。
1998年大學畢業(yè),段奕宏“磕磕絆絆地”進了國家話劇院,和他一起進去的同學陶虹、印小天等人已經(jīng)是有了一定知名度的演員。此時,他才面試了人生第二個電視劇角色《刑警本色》的羅陽。當時見導演猶豫不決,他問導演,想要一個讓人恨之入骨的殺手還是一個讓人可憐的殺手,導演說傾向后者。
回去之后,段奕宏每天拿著道具槍揣摩角色。再次見到他,導演被他眼神中的那股狠勁打動了。拍戲時,段奕宏接得住王志文這樣的老戲骨的眼神戲。下場后,他又變回那個羞澀、自卑、局促的自己。在《刑警本色》的關機新聞發(fā)布會上,段奕宏默默站在角落,被記者包圍的王志文將他拉進人群,向大家介紹:“這是非常有戲的好演員。”
盡管演技得到了前輩的認可,但段奕宏時常陷入自我否定。2006年,導演康洪雷找了段奕宏兩次,邀他出演電視劇《士兵突擊》中的袁朗,他都拒絕了,“怎么才能演好從沒體驗過的軍人,我沒有把握。”逼得康洪雷用激將法,他才下決心接受這個挑戰(zhàn)。
相比冷峻的袁朗,詮釋《我的團長我的團》里的龍文章需要更極致的表現(xiàn)。剛開始看劇本,段奕宏覺得匪夷所思,積累到最后,他漸漸理解了這個人物他的成長與自省,他對民族、情義的認知的逐漸成熟。
在國產(chǎn)劇里,龍文章是另類的軍人形象,張揚、卑微、猥瑣、擰巴,很多人用“妖孽”來形容他。這個角色讓段奕宏火了,同時也讓他飽受爭議。在段奕宏看來,龍文章的“不瘋魔不成活”,與自己性格中的某些切面相重疊。
段奕宏擅長詮釋那些和他一樣習慣“鉆牛角尖”的角色。在被無數(shù)年輕人視為“永遠的愛情圣經(jīng)”的話劇《戀愛的犀牛》里,段奕宏用那種莽撞執(zhí)拗、不說傻干的氣質(zhì),演繹出馬路偏執(zhí)狂的一面。段奕宏也擅長演出細節(jié),演出質(zhì)感,演出張力。電影《烈日灼心》里有一場戲,看上去是漫不經(jīng)心地交談,段奕宏用慌忙丟掉手中的煙頭、下意識地整理頭發(fā)等一連串細膩動作,呈現(xiàn)出一場精彩的心理戰(zhàn)。
出生于廣袤天地,以一腔孤勇闖到北京,卻在現(xiàn)實與嘲諷中被步步擊潰,段奕宏曾說,“我的一切人物創(chuàng)作,都是從不自信開始的。”
和農(nóng)民下地割麥子,和民警一起出警,和曠工深入井下……每每塑造新的角色,他都會花上一段時間去體驗相應的職業(yè)。這源于他對自己駕馭一個新角色的不信任,體驗,讓他收獲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也恰是因為這份愚鈍的認真、近乎偏執(zhí)的自我“折磨”,成就了段奕宏,也成就了角色和作品。

較真、認死理是段奕宏骨子里的東西。他能為了人物喝不喝水和導演爭到面紅耳赤,能為了進入人物狀態(tài)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環(huán)境里忍饑挨凍,同行都說他“難搞”。
所以當他站在領獎臺上,說出“我愿意為戲為奴”的時候,大家感動之余,也清楚地知道這句話背后的分量。2017年,憑借在電影《暴雪將至》中的出色表演,44歲的段奕宏奪得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桂冠,同時成為中國內(nèi)地首位獲得兩次國際A類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的演員。
2019年,在一場熱鬧的年度人物盛典上,主持人拉著梁朝偉問有沒有熟悉的流量藝人,一頭霧水的梁朝偉指著身旁的段奕宏問,“他算嗎?”
在娛樂圈被熱搜、綜藝、八卦所裹挾的流量時代,段奕宏是極少數(shù)靠作品說話的演員范本。出道20多年,他幾乎沒有一年拍過兩部以上的作品,最長的一次,休息了9個月。不拍戲的時候,段奕宏喜歡宅在家,做手抓飯、煲湯、看碟……他不喜歡社交,不上綜藝,也很少走秀,走紅毯時常常手腳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游離在娛樂圈以外的他,每次上熱搜都是因為生動的演技而“出圈”,就比如《大秦賦》里呂不韋偷笑的表情包,“如果讓我花錢去買熱搜、挖空心思地搶占頭條,那是真的迷失自我,幾十年都白活了。”
沒有人質(zhì)疑段奕宏的演技,但是除了角色,很多人對段奕宏的印象是模糊的他將自己藏在角色背后,鮮少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的私生活。可明星不就是應該被消費的嗎?段奕宏不這么認為。
2021年,蟄伏了一段時間的段奕宏嘗試了一個全新的身份監(jiān)制。在網(wǎng)劇《雙探》拍攝的兩個多月時間里,段奕宏干完演員的活就上監(jiān)制的班。為了一場大概兩分鐘的戲,他從外地趕來拍攝現(xiàn)場和演員溝通。“重要的角色就更不用說了,老段連那種拍一場戲的人都沒放過,他來監(jiān)制,絕對不是掛名監(jiān)制,他也干不出這樣的事。”制片人肖乾操說。
朋友們習慣叫他老段,獨處時,段奕宏也喜歡和“老段”對話,“老段,你還得進步,你還得繼續(xù)燃燒。”進入40歲的后半程,依舊在燃燒的段奕宏早已從過去緊繃的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之所以變得更松弛、從容,緣于他和年少時自卑的自己達成了和解,并將此化為創(chuàng)作的動力。
在被潑過無數(shù)次冷水后,他憑著那股子倔強打動了命運,打動了后來每一個聽故事的人。這是一個來自新疆伊寧的少年,被夢想的火苗牽引著抵達遠方,最終被世界認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