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三寸金蓮”

雪玲瓏

三寸金蓮，盈盈一握，古人口中的女人小腳，如此美麗。然而，層層白布解下的是扭曲的筋骨，折斷的腳背，這是深烙在我腦海中一個強烈的反差。兒時，對于裹腳的記憶，一直定格在奶奶那雙畸形的小腳上。

小時候，因為家里住房條件差，每天晚上，吃完飯的我都要被“發配”到距離我家幾十米外的奶奶家里，和奶奶同睡一張床。奶奶的床鋪不大，我只能與她頭對腳倒插著睡覺。奶奶的腳一直羞于見人，卻只賦予我這個權利，每天對著我“現場直播”。只是，面對著奶奶畸形的雙腳，總有太多的困惑和不解纏繞著我：為什么奶奶的腳會長得如此“別扭”？為什么腳趾會擰成一團？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三寸金蓮”？

面對我的好奇，奶奶很認真地告訴我，她這是裹腳不成功的一個例子。她們那個年代，女孩子要是不裹腳，長大了就找不到好婆家。新娘一下轎，如果露出的是一雙大腳，就會被婆家人瞧不起，甚至嘲笑。裹腳的時段從四、五歲開始，越早越好。裹腳是一段痛苦而漫長的過程。裹腳前先用熱水泡腳，然后在每個腳趾的根部涂抹明礬，趁熱把四個腳趾彎曲后緊貼在腳掌上，用一條長長的布條把腳裹緊，每個裹腳的女孩都要經歷骨頭變形的紅腫和難忍的疼痛，幾個月后，扭曲的腳趾開始成形，逐漸變成腳背拱起，腳心凹陷，腳的長度也因此不會再長。奶奶身材高挑，腳板也大，最終還是受不了這種煉獄般的折磨，在裹腳還沒定型之前，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徹底放棄了她的“三寸金蓮”之夢。奶奶的腳也因此成了“解放腳”。“解放后”的腳板雖能恢復行走自如，遺憾的是所有的腳趾已經全部變形。“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回憶這些片段，奶奶的眼里含著淚花。裹腳對于舊時的女性來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把一雙正常的腳變成一雙三寸金蓮，沒經歷過裹腳之痛的人是無法用文字來描述那種感受的。

和奶奶一樣飽受裹腳之苦，最終放棄的還有我婆家的老奶奶。婆家奶奶身材嬌小，相對于她，裹腳難度并不大。不幸的是，在她裹腳成功在望之際，她的丈夫突然撒手人寰。奶奶帶著遺腹子舉步艱難。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為了生存，奶奶果斷剪掉裹腳布。生活不能再受限于裹住的雙腳。奶奶家住平和下寨村。這里曾經是一個交通閉塞，四面環山的窮地方。那個年代，一個男人要撐起一個家已經不容易。她一個孤家寡人，為了養家糊口，天還沒亮就得上山割茅草，然后挑著一擔擔茅草，跋涉二十多里路到小溪集市上叫賣，為的就是每擔五毛錢的收入用來維持孤兒寡母的開支！這一擔擔的茅草就是奶奶賴以生存的唯一經濟來源啊！剪掉裹腳布的小腳上結了一層又一層的老繭。奶奶這雙孱弱的小腳，在強大的內心指引下，艱難地跋涉了一個世紀，淌過溝塹，踏過疾勞，越過歧視，邁出貧困……

記憶中，真正能讓我嘆為觀止的三寸金蓮是我的鄰居阿婆，一個90多歲高齡的老太太，她從不改變一貫的穿衣風格，布衣斜襟外加闊腿褲，似乎永遠停留在民國時代。阿婆很少外出，一出門必成焦點。阿婆的三寸金蓮是一道風景。行走中的她，如地上盛開的蓮花，小心翼翼，步步生蓮，讓人忍不住想上前扶她一把。因為阿婆小腳走路不便的緣故，我經常受她差遣，隔三岔五地幫她到附近店里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印象中阿婆是個有錢人家。從她的打扮和她的養尊處優里不難看出。只是阿婆的兒女都在外地工作，而她信守落葉歸根的觀念，堅持留守老家。子女們偶爾回來看看她，更多的時候是留下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在家里，這也是我經常去幫阿婆的一個原由。后來，有一天阿婆的門前突然來了很多人，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阿婆可憐，一雙小腳行動不便還獨守房子，摔倒在自己的家中都沒人知道，直到第二天收泔水的進去才發現。阿婆沒想到的是，終結她生命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她這雙引以為傲的三寸金蓮……

我無法理解古人的審美觀念。在我看來，裹腳是束縛自己，取悅他人的一種作繭自縛的行為。可是，在中國輝煌的歷史與厚重的文明邊上，偏偏就有這樣一串不合時宜的腳印，“三寸金蓮”留下的痕跡是一種國恥。我無法追溯最早的裹腳起源于哪個朝代。為人共識的是，南唐李后主時期，一個妃子的獨出心裁、君顏一笑，妃子娘娘效之。纏足盛行，最初始于權貴富豪之家，作為一種流行趨勢和攀龍附鳳的從眾心理，使得一般平民女子競先效仿，逐成天下跟風局面，從此女子背負千年枷鎖，最終演變成困擾一個民族的千年魔咒。也有人說，女子裹腳的風俗興起于北宋，直到民國時期有900多年歷史，這件事情一直長盛不衰，究其原因是，自古以來，文人就以與女人羸弱為美。杜牧詩中的“細尺裁量約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刻畫的就很清楚了，連裹腳布的寬窄長短情況也說得明明白白，他可真能花功夫。

對于此種畸形的審美追求，林語堂先生的解釋是：纏足的出現使得女子走起路來變得更加拘謹，如此身形本就瘦弱的漢族女子就愈加變得弱不禁風，產生一種特有的柔弱美，其恰好滿足了士大夫男性本能的膨脹欲望。這種現象，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才遭到以陳獨秀、胡適、魯迅與周作人等人的猛烈批判，此后，才漸漸絕跡！

中國人的本性是崇尚自然的，他們把一雙自然而健康的腳視為天足。這是與生俱來的美。三寸金蓮的背后雖然有著諸多的奧秘，有許多引人探尋的元素，但這種違背天然的“時尚”終究成為了遙遠的記憶。如今，中國的女性正享受著越來越平等，越來越自主的生活。然而這種改變絕非輕而易舉，僅僅一雙腳的解放也不輕松。由天足到“金蓮”只是一陣畸形的時尚旋風，由“金蓮”回歸天足則有著一段艱難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