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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時代的鼓手

2021-12-23 14:38:42馬識途
百年潮 2021年10期

聞一多

1946年7月15日,我的老師,西南聯合大學教授聞一多先生在參加完李公樸教授追悼大會后,返家途中突遭國民黨特務的槍擊,身中數彈,不幸遇難。

多年過去了,我已逾百歲,但聞一多先生的音容形貌卻還那么鮮活地留在我腦子里。那些過往,仿佛就在昨天。

聞一多先生風塵仆仆地從老遠的昆明鄉下下馬村步行進城,到西南聯大來給我們中國文學系的學生上“唐詩”來了。

他的個兒不很高,有幾分清瘦的身子裝在那寬大的褪了色的藍布大褂里,瀟灑自如。他的臉說不上紅潤,可也并不顯得陰暗晦氣,像當時在落難中的許多知識分子那樣。他那過早脫去頭發的腦門在陽光下閃亮,配上深邃而充滿智慧的眼神,一望而知是一個很有修養的學者。他的胡子不茂密,可是長得很長,大概留的年代不短了。他的手里攥著一個特大的藍布口袋,這個口袋似乎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同時存在的,那里面藏著他多年的心血和打開中國古代文化的鑰匙。他從容不迫地向新校舍里東南角上一間破舊的泥坯草房走去。他抬頭望著人,卻并不和人打招呼,或者他還在夢幻中和莊子、屈原、杜甫這些古人一起神游吧。

他走進教室,在小講桌前坐下來。他把老懷表摸出來放在桌上。時間還不到,他摸出他黑亮的煙斗來點上,吸起煙來。選“唐詩”這門課的本來只有十來個學生,可是教室里早已座無虛設。有的就坐在窗臺上有的站在后邊,連窗外也站了一些人,旁聽的比選課的多了幾倍。我是選“唐詩”的,來遲了一步,也只好站在后邊了。

他又看了一看他那老表,正在懷疑他這個老伙計的可靠性時,上課的鐘聲響了。他立刻從大書袋里摸出講稿來,開始講課。其實他并不照本宣科,往往是不看稿子,越講越遠,越講越自在。用那充滿激情的調子,詩意般的言語,給我們講杜甫的“三吏”“三別”,用生動的形象展示在你的眼前,把你帶到古代的社會里去讓你去看看石壕吏怎樣夜晚捉人,讓你看看新婚的丈夫來不及和妻子告別就被拉上戰場。但是他并不是想把我們拉回古代,把我們帶進故紙堆里去,像當時中文系里許多教授干的那樣,引誘你鉆進去,用一字的考證獲得學術上的稀有榮譽,叫你在蝸殼里自我滿足。他卻用歷代人民的悲慘命運來引出對于今天現實的留心,他憤憤地說:“杜甫描寫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你們仔細張開眼看看,這卻是寫的眼前抗戰時期的事。比唐肅宗那時更卑鄙更無恥。”于是他講一件國民黨軍隊拉壯丁的事。他說著說著站起來叫:“這樣無法無天,還成什么國家?這是什么‘國軍’?這是土匪,比土匪還土匪!”

我們坐在下面的,都知道他又回憶起他的不愉快的往事。他曾經在校門外眼見國民黨的軍官,用繩索捆綁骨瘦如柴的“壯丁”,一路上眼見“壯丁”不斷倒斃,或者被當場打死,還剝去衣服。聞一多先生為此當場抗議,幾乎搞得那些人下不了臺。

這是在講唐詩嗎?有的教授也許認為不是的。但在這教室里聽講的學生卻認為是講了最好的唐詩。聽的人越來越多,窗戶外都擁不下了。他說過:“我不能想象一個人在歷史里看不出詩來,而還能懂詩。”

詩人喲,你的胸里埋藏著多少就要猛烈地燃燒起來的火種呀!

然而他今天卻真正給我們講起歷史的詩來。他說他在編一本《現代詩抄》。朱自清教授給他一本田間作的詩,就是田間在抗戰初期和在解放區寫的那些激昂的詩,有的人稱之為“樓梯詩”。他說幾年沒有看新詩了,乍一看,嚇了一跳。他想,這叫詩嗎?再看,才恍然大悟。他說:“這不僅是詩,而且是擂鼓的聲音。”

于是他擂起鼓來。他親自朗誦一首田間的長詩《多一些》:

我們/要趕快鼓勵自己底心/到地里去!/要地里/長出麥子,/要地里/長出小米;/拿這東西/當做/持久戰的武器。/(多一些!/多一些!)/多點糧食,/就多點勝利。

他朗誦得真好,那么激昂而有節拍,就像一聲聲的鼓點,就像為配合解放區軍民英勇前進的步伐而敲的鼓點。念到后來,他更激昂了,像一頭雄獅抖動著頭發和胡子,大聲地吼了起來:“呵槍!呵刀!呵祖國!呵人民!”

他極力稱贊這樣的詩,他說這樣的詩是時代的鼓聲,這樣的詩人是時代的鼓手。他興奮地用一連串的形容詞來贊美這樣的詩:“沉著的”“莊嚴的”“雄壯的”“勇敢的”“渾厚的”“猛烈的”“剛毅的”“激動的”“粗獷的”“急躁的”“橫蠻的”“倔強的”“男性的”……

然后他慨乎言之:“我們的民族正走到我們歷史的轉折點,我們要一鼓作氣渡過這個危機,完成獨立建國的大業。”他大聲呼吁:“這是一個多么需要鼓手的時代呀!我們要有更多的這樣的時代的鼓手!”

我們聽他朗誦田間的詩,也跟著激動起來。在我們的面前,分明站著一個興奮得面孔發紅,每一根頭發、胡子的末梢都在戰抖的鼓手,在奮力地擂著戰鼓,鼓舞著人們踏著他敲起的鼓點子前進。他的每一句朗誦的詩,他的每一句激昂的話,才真正都是沉著、莊嚴、雄壯、勇敢、渾厚、猛烈、剛毅、激動、粗獷、倔強、男性的。他才真正是一個鼓手,一個時代的鼓手!

他以后還給我們念過和講過田間的和解放區的詩,他甚至設想在這樣一種環境和氣氛下來念:在一個現代化的劇院里,開始光線很暗,慢慢地明亮起來,越來越亮,最后發出了紅光,這時劇院里的溫度也由冷而熱,以致詩人出汗了。于是有鼓聲響起來,由輕而重,而達到震人耳膜了。然后舞臺上有人由遠而近,人越變越大,最后在人們面前只出現一個大的人頭了。然后這人開始朗誦,鼓聲伴奏,強弱相間,咚咚,咚咚,咚咚咚!

聞一多先生站在我們面前朗誦,不可能有人為他設置那樣理想的場所,制造那樣的氣氛,然而經他這么一描繪,用鼓點似的聲音,由遠而近,由弱而強,由輕而重地念起來,馬上把我們也帶進那樣詩意的境界里去了。

最后,他把我們從詩境里喚了回來,回到理性的課堂上,他侃侃而談,給我們分析詩的發展歷史。他說,《詩經》中的許多詩和《楚辭》,本來都是“人民的歌聲”,可是后來宮廷強奸了詩,成了靡靡之音,就墮落了。他說,新詩起初也有些質樸的,健康的,甚至是鼓手的聲音,可是后來也墮落成為靡靡之音了,詩人們愛去追求“弦外之音”,要做到“繞梁三日”。他評論解放區的詩就大不相同了,稱贊這種詩樸質、真誠、干脆、簡短、堅實,像一聲聲的鼓點。他說:“是單調嗎?是單調的,這里頭沒有什么‘弦外之音’,沒有什么‘繞梁三日’的余韻,沒有什么花頭,沒有什么技巧,只是一句句樸質真誠的話,簡單堅實的句子,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的耳中,打在你的心上。你說這不是詩?因為你的耳朵太熟習于‘弦外之音’,你的耳朵太軟弱了。”

他評論那些刻意求工、講究風雅的詩和畫,他認為那是在粉飾太平、掩蓋血腥。他大聲說:“血腥和風雅是一而二,二而一罷了。”他莊嚴地宣告:“記住我的話,最后裁判的日子必然到來,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

后來,聞一多先生擔任了西南聯大進步學生組織的“新詩社”的導師,他宣稱要:“在聯大,在昆明,對那些鴛鴦蝴蝶派,客觀超然派,哲理派,新月派,呵,還有什么特務色情派,都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并且發誓要把新詩社辦成全新的“新詩社”。但是到底怎么個“新”法,怎么才能辦得“全新”,他還是在探索之中。我們在下面坐著的學生中,有共產黨員,還有進步分子。下來以后,我們議論。從這些激動人心、別開生面的講課中,聞一多先生,這個不失赤子之心的詩人,眼看從故紙堆里爬了出來,想要反戈一擊,造歷史的反了。他想要隨著時代的步伐,踏著群眾的鼓點前進了。但是他還遠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他還在獨自摸索之中。

聞一多先生這個號稱“何妨一下樓主”,潛心于中國文史研究,治學謹嚴,卓有成就的學者,看起來現在也爬出了故紙堆,想走下樓來,從那個用美國的金圓為他構筑的象牙之塔里鉆出來,走到現實生活里來了。這就說明,這個最高學府里的一大批不問政治的“生活逃遁者”們也開始覺醒了。特別是聞一多先生,他曾是一個“新月派”詩人,把自己的熱情強制冷靜下來,或者更恰當地說,把自己的熱情埋藏在內心的底層,走進中國浩如煙海的文史象牙塔里去,一見莊子,便為之“傾倒、醉心、發狂”。因為他曾經在莊子身上發現了自己。他在苦悶的年代里,他從莊子的放浪形骸之外的性格和他那“獨步千古”的文采中去尋求“慰藉”。他說莊子這個戰國時代的知識分子——士大夫的悲哀,不正是說他自己這個在內憂外患、禍接連年中討生活的詩人的悲哀嗎?他曾經說過,在莊子的時代,士大夫這個階層很慘,假如你不去做統治者的走狗,成為幫兇,而偏又有思想,有個性、有靈魂的話,只好裝傻,叫做“佯狂”。用裝傻來排遣苦悶,用裝傻來躲開政治,并在心理上,以藐視政治為清高。在精神上極度饑渴的士大夫,便只好為涸轍之魚,“相濡以沫”。聞一多先生對于莊子的理解,不也正是對于自己,對于當時西南聯大那一大群士大夫的理解嗎?他認為莊子這些“士”盡管厭惡這個社會,卻感到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于是為求心理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平靜,盡量減少世俗的牽連,發展那種虛無和狂放的思想。這也不正有幾分是聞一多先生的“夫子自道”嗎?看起來這位把自己內心熾烈的火焰埋藏起來的詩人,在用故紙堆砌起來的象牙塔里也并不是心境平靜的。他想盡量把自己關在樓上,埋身于學術之中,而他的心卻常常難免跑到樓下,他的熱情常常難免燃燒起來。正如他后來批判莊子的那樣:“這完全是自欺,是逃避!一個人能陶醉在幻想中固然很美,卻也夠慘了。人,總是在現實生活中,怎么逃避得了呢?”是的,他也不能逃避了,要走下樓來,置身于現實生活之中了,他胸中的火就要燃燒了。

聞一多先生把自己的詩人的熱情一下寄托在古代詩人屈原的身上去了。他公開否認別人拉他下水,想借他的大名硬把屈原評定為“文學弄臣”的說法,他把“人民詩人”的桂冠戴在屈原的頭上。他說:“屈原通過《離騷》借名為正則字靈均的一個‘神仙中人’的口,說出自己的心事來。于是個人的身世,國家的命運,變成哀怨和憤怒,火漿似的噴向聽眾,炙灼著,燃燒著千百人的心。”他又說:“屈原這個‘奴隸’不但重新站起來做了‘人’,而且做了‘人’的導師。”是的,聞一多先生所要求自己的,正是想做自己時代的兒子,做一個覺醒的奴隸,想在自己的身上發掘出“人”來,而且要求做“人”的“導師”,渴望自己也像屈原一樣作為“自己時代的兒子”。

但是到底怎樣做“時代的兒子”,奴隸怎樣求解放,到底要發掘一個什么樣的“人”來,聞一多先生正在向往著,摸索著。他一時還沒找到答案。他由崇拜莊子到鄙視莊子;由輕視屈原到崇敬屈原,模擬屈原;從樓上故紙堆里走下樓來,把自己冷卻了的詩人的心重新燃燒起來,懷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心情,要走到哪里去呢?

擺在聞一多先生面前有許多路可以走,比如做一個民主個人主義者,比如走上第三條道路等等。但是我們希望于他的是走進群眾中去,和群眾一起,走新民主主義的道路,我們相信,當時他肯走下樓來,只要他回到“奴隸”的生活中來,面對血淋淋的現實和慘淡人生,答案總是可以找得到的。——這便是當時的黨組織和他的進步學生們對這位老師的看法。但這不是一下子就成的,需要黨的引導和幫助。于是黨組織告訴我說:“你作為他的一個學生,又在大學里做黨的工作,應該多接近他。”

我就是這樣開始和聞一多先生接觸起來。

上完了“唐詩”課,我陪聞一多先生回昆華中學他的家里去。我們在西南聯大外寬大的馬路上沿著白楊樹走了過去。白楊樹發出蕭蕭的悲鳴。在快到西站的地方,忽然又發現了一個青年的尸體,腰上穿著一件短得實在不能再短的草綠色短褲,仰臥著躺在溝邊,骨瘦如柴,兩個眼睛暴突著,兩只枯藤般的手向天空高舉著,好像是在對天抗議。一個“壯丁”又倒斃了,或者被打死了,最后的一件上衣也被剝去,掀在路邊溝里。可以說這是這一帶的“城市風景線”,已經引不起更多的人的注意了。

但是聞一多先生走過那里,情不自禁地站住了看了一下。他的眼里到底是憐憫,還是憤恨?也許什么也不是,只是木然地望了一下,就走了過去。難道說他是怎么的無情嗎?不,我們在“唐詩”課聽他講杜甫的“三吏”“三別”,他憤慨地控訴如今政府拉壯丁,比一千多年前唐肅宗時還不知殘酷多少倍。他那冒火的眼睛是令人難忘的。這樣的情景太多了,他還能說什么呢?

我們走過去十幾步,他對我說:“呵,那青年農民的雙手,是可以叫大地變色的雙手呀,他卻死于溝壑了。中國農民就是這樣遭罪的。”

我回答說:“不,不是中國的農民,只是蔣管區的農民,落入這樣悲慘的命運里去。在北方的農民,在‘那一邊’的農民卻大不同了。”

他沒有說話,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邊走邊告訴他,他有幾個侄兒侄女是我在湖北時的好朋友。他很有興味地看我一眼說:“他們不是到‘那一邊’去了嗎?”他也說起“那一邊”這個代詞來。

我點頭說:“是的。”

他過一會兒說:“我讀了‘那一邊’來的書,談新文化的。”

我知道他正在讀的是我們翻印的《新民主主義論》,乘機問他:“你看怎么樣呢?”

他點頭說:“很有道理。”

我們走進昆華中學,走過操場,走到操場角的那個小樓上去。他為了取得兩間房子和每月一石米的報酬,接受他的學生給他勻出來的幾個鐘頭的國文課,在昆華中學做一名兼職國文教員,他并不認為這樣就把他的名教授的資格降低了。

我們走上小樓,一進屋子,他放下書包,便說:“我這是為石米折腰,不如陶淵明了。”我說:“這是用自己的勞動換來的,怎么說是‘折腰’呢?”

他習慣地坐到窗口小桌邊,又操刀刻起他的圖章來,一面刻一面和我閑談著,他說:“我是一個‘小手工業者’,多少精力,多少時間,都從我這手指間溜掉了。但是我不去向達官貴人們乞討,我自食其力。但是我并不愉快……”他沒有再說下去。我理解他的心情。

抗戰幾年,聯大的教授們生活每況愈下,大多數人真如他們自己形容的“抱殘守缺”(抱著殘書,守著缺口的飯碗),在昆明不冷不熱的天氣里,講些不痛不癢的學術,過著不死不活的日子,望著若明若暗的前途,不知道命運將要把他們帶到哪里去。聞一多先生作為一個名大學的名教授,本來可以像極少數并不比他更出名卻善于鉆營的教授那樣,有過好日子的機會。但是聞一多先生一家八口卻過著知識分子的清貧生活,寧肯在中學兼課,自食其力,后來實在沒有辦法了,寧肯去為人刻圖章賣錢,也決不向那些當權者乞討。于是他在幾個朋友的鼓動下,在昆明街上掛上了“聞一多先生治印”的牌子,收刻圖章。這樣不必俯仰由人,而且看來又算“雅事”。

聞一多先生學識淵博,詩書畫印,無不諳熟,加上他早年學藝術,中年攻古文,對于甲骨、金石、篆刻一類的功夫,造詣很深,要刻幾方典雅方正的圖章,是游刃有余的。而且他在這方寸之地,布局構圖,別具匠心,刀法的遒勁,更是難得。在篆刻中正如他的詩、畫和文章一樣,章法謹嚴而又恣肆汪洋,在小小的方寸上也可見他那熱情洋溢卻并不失于放蕩的性格。作為藝術,這可算是上乘了。但是聞一多先生并無意從事這種藝術創造,而是靠這個賣錢,以補經濟上的困難,叫妻子的病能夠得到治療,孩子們能夠吃飽肚皮,使一家免除凍餒之虞而已。他的時間本來可以多用來研究中國文化,他有許多成竹在胸的著述需要動筆,然而不能。為了活命,不得不從事這樣的“小手工業”,真叫斯文掃地。這可算是當時國統區知識分子的悲劇了。

聞一多先生刻圖章本是雅事,但來求刻的大多是俗人。那個年代,一般有知識修養的人,一天棲棲惶惶不可終日,哪有余錢玩弄風雅,托聞一多先生刻幾方圖章呢?來求刻圖章的大半是那些腰纏萬貫,而又慕聞大師之名,想用大師精巧的圖章,提高自己的身價。這卻苦了聞一多先生。不刻吧,沒有這額外收入,而且你掛著牌子,人家按“潤例”付錢,真是“規規矩矩和你做生意”,你能拒絕嗎?聞一多先生明知這些腦滿腸肥的人哪里懂得什么藝術,但是他卻從來不茍且,每一方都精雕細刻。他的苦衷是,不向達官貴人乞討了,卻不得不乞靈于那些錢袋,他仍然感覺這是精神上的屈辱。

最使聞一多先生難堪的是國民黨的黨棍,云南省主席李宗黃,也想攀附風雅,送來一方大象牙和豐厚的潤金,要他刻一方圖章,當然也有“聯絡感情”的意思。聞一多先生收到后,憤然把象牙圖章和錢都退了回去。他怎能把自己的藝術,高價出賣給一個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呢?

有時他憤然丟了雕刀,然而又把雕刀撿起來,埋頭于苦雨孤燈之下,漏夜搞他的“小手工業”。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叫他陷入這樣的精神折磨?而這正是我想要向他提出的問題。為什么大有作為的人,卻是窮愁潦倒,難道真是杜甫說的“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嗎?要怎樣才能免于做精神奴隸的命運呢?為什么那么多人啼饑號寒,終不免轉死溝壑呢?

對老師我應該尊敬,我不能擺起說教者的面孔,替他回答問題,我只想以向老師請教的態度,提出問題。

他也并不回答,只是蹙眉望著我,繼而又低頭搞他的手工業了。

“‘何妨一下樓主’今天要下樓來了。”這是1944年5月3日下午,一些消息靈通的聯大同學的議論。許多同學為此都擠到聯大新教舍南區十號教室去,想一睹這位潛心研究,從不下樓的聞大師的風采。歷史系和社會系今晚上在那里舉辦“五四”25周年座談會,不僅有著名的政治系教授張奚若和歷史系教授雷海宗這些人物參加,還有中文系聞一多教授也被邀請參加。他們都是當年在北京參加過五四運動的。

“五四”這個節日本來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的傳統節日,可是國民黨硬要把3月29日作為他們的青年節,而不準青年在5月4日紀念自己為民主和科學而斗爭的光輝節日。特別是皖南事變后,“五四”更是冷落了。今天是“五四”紀念節日復蘇的日子,所以不到天黑,十號教室已經坐得滿滿的,臨時加了一些條凳也不夠坐,窗臺上也坐滿了人,連門外和窗口外也有許多同學在那里引頸翹望。

歷史系系會那位矮矮的主席宣布開會后,會場空氣十分活躍。張奚若是聯大久已聞名的進步教授。他首先回顧了五四運動的情景,并聯系到今天的感想,提出了民主和科學仍然是我們奮斗的目標。這給大家提起精神來。但是一位自稱“五四”當年參加火燒趙家樓的教授上去吹噓自己的“英雄”業績,接著說出與張奚若教授相反的看法,這就把會場空氣敗壞了。然而這不過是叫人聽了乏味罷了。另一位著名歷史學家卻說他是從“歷史的觀點”來看學生運動的,他說學生的天職就是讀書,如果學生不讀書,鬧得越兇,就證明這個國家越不幸了。這樣的妙論當然馬上就得到在場的“三青團”分子的擁護,高聲叫嚷“先生說得對”,“擁護先生”。這自然引來進步同學的噓聲,于是會場秩序就亂了起來,系會主席維持秩序說:“今晚上的會是自由參加的,不愿參加的可以自由走,不要妨礙別人開會。”學校的國民黨、“三青團”的要人本來是聽到“五四”兩個字就會神經衰弱的,所以叫那些“三青團”分子今晚上來參加晚會,本來就負有破壞晚會的使命,于是他們乘機起哄:“走咯,開啥子會喲。”但是當主席宣布“我們的會還要開下去”后,大多數同學都安靜下來,那些故意嚷著擠出去的“三青團”分子走了。大家說,這些“狗”跑了,秩序反而好了。

“現在請聞一多教授講話。”主席宣布說。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聞一多先生坐在上首,遲疑了一下,還是站了起來,向四周望一下,他才講起來。他說:“你們都知道我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會,也不會在這樣的會上講話,我只是想到青年中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我這樣埋在故紙堆的人是沒有發言權的。如果一定要說,也是以被審判者的心情來說話的。”

接著他說到當年五四運動的任務是要民主和科學,可是他說:靠“五四”起家的人物都去當官去了反民主去了,或者埋頭學術研究去了。但是這種研究到底有什么用?想一想幾年來的生活,看一看政治的腐敗帶給人民的痛苦,有良心的人應該做何感想?

聞一多先生激動起來,聽的同學們也激動起來,長時間地鼓掌,鼓勵了他更加放開來講話。他說:“說學生耽誤學業去過問政治,就是國家的‘不幸’,我要問問:為什么要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情呢?”他望一望剛才發出這番宏論的老朋友、歷史學家,笑一笑說:“我不懂歷史,但是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沒有民主!有人說青年人‘幼稚’,容易沖動。這有什么不好呢?要不‘幼稚’,當然也不會有五四運動了。‘幼稚’并不可恥,尤其是在啟蒙時期,‘幼稚’是感情的先導,感情沖動才能發生力量。——今天青年人的思想,也許要比中年人老年人清楚得多,理智得多哩。”

他進一步闡述:“過去我總以為國家大事專門有人去管,無須自己過問、長期脫離現實,但是一二十年來和古董打交道,現在卻有人在復古了。孔家店要我們好好當奴才,好好服從老爺們的反動統治,不是有人在叫‘讀經尊孔’,有人在搞‘獻九鼎’、‘應帝王’嗎?現在是民國,還要我們退到封建朝代去嗎?”于是他振臂一呼:“我要重喊打倒孔家店!我相信我有資格說這句話。——我在故紙堆里鉆了很久很久,銷蝕了我多少生命,我總算摸到一點兒底細,其中有些精華,但也有許多糟粕,我總算認識了那些糟粕的毒害,而這些貨色正是那些人要提倡的東西!”最后他號召:“同學們,現在大家又提出‘五四’要民主、要科學的口號,我愿意和你們聯合起來,里應外合,徹底打倒‘孔家店’,摧毀那些毒害我們民族的思想。”

聞一多在慶祝政協成功、抗議較場口慘案大會上演講

講得真好呀。散會以后,許多同學還不能平靜,圍著聞一多先生,沿著校園外的公路,踏著從高大白楊樹縫篩落滿地的月光,送他回去。許多進步同學都為今天的晚會成功而高興,說聞一多先生不僅下樓來了,而且走到群眾里來了。

“五四”的晚上,還是在南區十號這個教室里,中文系又舉行晚會,討論“五四”以來的文藝,請了好幾位教授講話。這個會由中文系主任羅常培教授主持,聞一多教授也參加。具體組織卻是由中文系學生會主席齊亮和我們一批進步同學在辦。我們沒有料到專講文藝也來了這么多的同學,比昨晚上來的人還要多,當然比昨晚上來的“狗”也多得多,教室里實在容不下,只好請講話的人站得高一些以便站在窗外的同學也可以聽得到。

但是有的教授講話聲音小,外邊的人在叫“大聲些”。這時,那些也許早已奉命來搗亂的“三青團”分子,便趁機起哄,大喊大叫,亂糟糟的,大家更聽不清楚了。

忽然,他們把電線割斷,電燈滅了。怎么辦呢?我們研究,決不能聽任他們破壞,這個會一定要進行下去。可是主持會議的羅常培卻說算了,今晚上的會結束了。這一下激怒了聞一多先生,他主張在黑暗中也要把會開到底。我們商量,拉到圖書館大閱覽室去開,那里地方大,燈又很亮。聞一多先生表示可以,可是羅常培教授還是不干。聞一多先生有點激動,和羅常培扯了兩句,羅常培更不高興,以為有損他這個系主任的尊嚴,他硬宣布散會。

散會后,羅常培教授氣沖沖地走了,聞一多先生也不高興地回去了。大家也十分懊惱,開了這么個不成功的晚會。但是我們認為,這個會一定要開,有這么多同學要參加,這是好事。我們一定要準備好,開一個更大的“五四”文藝晚會。

不過,這個會還一定要由系主任羅常培教授來主持,聞一多教授也一定要請來參加才好。這兩個教授之間有一點兒意見,怎么辦呢?他們兩個只要有一個不參加,就不宜開。于是我們第二天分頭去做工作。

聞一多先生的工作比較好做。我和齊亮去找他,給他說這明明是“他們”(這兩個字不用解釋,他就明白指的是什么)有意的破壞,決不能叫他們這么快意,一定要沖破牢籠,一掃聯大的沉悶空氣,把“五四”的傳統發揚起來,把聯大民主的旗幟舉起來。他馬上表示同意,但是他說:“羅先生生氣了,他還愿意來參加嗎?他不來參加,我也不好來參加了。”

羅常培教授當時思想本來就保守一些,何況第二天就有人在散布謠言,羅常培教授還受到國民黨教授的“好意”勸告,再加上那天晚上聞一多先生說了幾句掃羅常培教授面子的話。如果作為中文系主任的羅常培教授不出來主持,只是一個教授的聞一多先生,當然不好出來主持。后來我大膽地對聞一多先生說:“要羅先生出來,除非聞先生你親自上門去請他,同時解釋一下昨天晚上的誤會。”我沒有想到聞一多先生一下就答應了,而且很天真地說:“馬上就去。”

我說,最好和我們系的負責同學一起去找羅先生說,并且我們還要商量一下怎么個開法。于是我告辭出來,又和齊亮一起去找羅常培教授,動以師生之情,說中文系開的這個會不過是討論文藝問題,如果開不成,中文系太沒面子。我又說聞一多先生準備登門請教,商量繼續開晚會的辦法。羅常培教授經過我們疏通,特別是聽說聞一多教授要登門請教,更不好不答應。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們和聞一多先生一起去羅常培教授家里找他。甚至沒有經過什么解釋,他們二人就說合了。聞一多先生說中文系要開一個更大的晚會,比歷史系開的還大,比昨晚上開的也大,并且多請幾位教授來做報告。我們提出我們的想法,羅常培教授到底同意了。齊亮說:一切具體的事由同學去辦,只要他們按時到會主持就行了。聞一多先生要羅常培教授主持,羅常培教授卻推聞一多教授主持,后來商定他們二人主持,由他們二人發請帖請教授,并由他們二人在民主墻上出通知。

下來后,我們寫了請帖,除原來的外,又增加了幾位作家和詩人。我記得一共是請了十位,現在記得的除了主持會的羅常培、聞一多教授外,還有朱自清、沈從文、游國恩、卞之琳、李廣田等教授,這個陣容很不錯,很有號召力。我們決定擴大在新教舍的大廣場上舉行。除了安電燈,還借來煤氣燈,這就再也不怕破壞了。前兩天我們就用羅常培、聞一多先生二人聯名出了一個大紅紙的大幅通告貼在民主墻上。這一下不特轟動了聯大,而且外校也轟動,大家都要來參加。

5月7日晚七點鐘,聯大新教舍的廣場上分外熱鬧,還不到黃昏、就黑壓壓地坐滿一地,估計有3000人。電燈、汽燈同亮,天氣晴朗,月光也特別好。我們組織了一些糾察隊員在四周巡查,預防特務和“三青團”分子搗亂。

一個一個教授、作家和詩人上臺去各抒高見,談的雖說都是文藝,但都沒有離開一個民主和自由的中心主題。全場幾千人,一連坐了三個多鐘頭,鴉雀無聲。明明看到有些“三青團”分子來了,估計他們大半也是負有使命的,結果卻誰也不敢吭一聲。

這個“五四”文藝晚會不僅在聯大,也可以說在昆明,是空前的,甚至在蔣管區開這樣大的會也沒有聽說過。它沖破幾年來的沉悶空氣,把昆明的學生運動開始推上一個新的發展階段。聞一多先生最后的一段話,特別精彩,他說:“我們的會開得很成功。朋友們,你們看(他指著從云中鉆出的月亮—筆者注),月亮升起來了,黑暗過去了,光明在望。但是烏云還等在旁邊,隨時會把月亮蓋住!我們要特別警惕,記住我們這個晚會是怎樣被人破壞的!當然不用害怕,破壞了,我們還要來,事實上,我們來了一個比‘五四’晚上大了許多倍的大會。”說到這里,他興奮地笑起來,接著說道:“這大概是‘那些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吧。朋友們,‘五四’的任務沒有完成,我們還要努力!我們還要科學,要民主。要沖破‘孔家店’,要打倒封建勢力和帝國主義!”

聞一多先生像一支火炬燃燒起來了,光明在望了。

自從“五四”文藝晚會沖開了國民黨所設置的藩籬后,聯大和其他幾個大學都比較活躍起來,民主墻上的壁報真如雨后春筍琳瑯滿目。各種政治見解、學術觀點的小集團都去那里占一塊地盤,登臺表演。甚至國民黨的特務也要搞什么“宣傳對宣傳”,在那里辦了一張“森工”壁報。大概找不到人執筆,只好剪報來貼。誰知剪報的小特務不當心,把特務機關的“調查統計局”字樣也沒有剪盡,就貼了出來,叫大家在上面用紅筆打了許多問號和批了許多很有水平的話,有一條批語引用魯迅的話“凡事需要研究,才能明白”,然后打一個箭頭到“調查統計局”幾個字上去。這種造謠污蔑的壁報恰恰成了很好的反面教員,起了正面的動員作用。

當時的學生自治會是由“三青團”把持著,學生沒有一個統一發號施令的組織。各壁報聯合組織了一個“壁報協會”,成為學生擁護的“司令部”了,凡是壁報協會所號召的事,群眾都積極參加,從非法變成合法,大學的訓導長也莫可奈何了。美國副總統華萊士來昆明,要參觀聯大。壁報協會辦了一個英文壁報,揭露國民黨法西斯面目,呼吁民主抗戰。因為時間緊,請教師幫忙,大家怕事,不肯參加。可是一請聞一多先生,他不僅熱心參加,而且親自去拉教師來幫忙。這張一丈多高的壁報一貼出去,轟動全校,同學們都紛紛在上面簽名支持。雖然這不過是一個幼稚的行動,但是聞一多先生進一步想和群眾同呼吸共命運的傾向,更清楚了。

“七七”到了,為了紀念抗戰七周年,壁報協會聯合云南大學、中法大學和英語專科學校在云南大學致公堂舉行時事報告晚會,請了十來個政治經濟方面的教授。這是皖南事變后,昆明第一次公開討論政治的晚會。消息傳出,全市決定來參加的人很多,國民黨省黨部嚇壞了,給云大校長施加壓力,不準開會。可是民心所向,誰能阻止?不到天黑,云大致公堂里里外外早已擠滿了人。黨棍們想來禁止已經辦不到了,因此他們要求只談學術,不談政治。主持晚會的同學回答:“在這里講話的都是教授,言責自負,你們不是說什么‘言論自由’嗎?你們連教授講話也要禁止?”

特務被將了一軍,沒詞了。于是文的不行來武的。開會前開來了一隊憲警,說是奉命來“維持會場秩序”的。一下全場大嘩,要求維持最高學府的尊嚴,讓憲警退出學校去。云大的特務訓導長怕事情鬧大,不好收拾,好說歹說,把憲警送走,會議才得以開始。教授們講的并不是都精彩,有的教授講的聲音低,很多人聽不清。可是大家都珍惜這個會議,即使聽不清,也忍耐著,保持鴉靜秩序。

我們事前已經通知了聞一多先生,請他來參加。他說這個會是討論政治經濟的,他沒有發言權,但是他愿意作為一個聽眾來參加。他悄悄地在人群里擠進來,準備隨便找個座位坐下來。可是同學發現了他,把他讓到前排來。幾個鐘頭他一直耐心地聽著。在晚會進行中間,許多條子飛到主席臺上來,要求聞一多教授講話。他卻推辭,寫了一張條子給主席說:“我對政治經濟毫無研究,我是來聽來學的,不要讓我浪費大家的時間。”于是大家才不勉強他了。

可是這時云大那位著名數學家兼校長上臺去大談數學。他說數學不管多復雜,都可以按規律演算出來。隨便改變公式,就會錯得一塌糊涂。他企圖從數學理論來證明“變”會帶來“亂”。結論是國家大事要聽從政府指揮,不要亂變。這一下把大家惹得生氣了,噓噓之聲四處發出,他只好草草收場。

忽然聞一多先生站了起來,要求發言。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他很激動甚至是很生氣地走上臺去。他說:“今天晚會的布告寫得很清楚,是時事報告晚會,我對政治經濟懂得太少,所以特來向諸位有研究的先生請教的。但是看得很清楚,有人并不喜歡這個會,不贊成談政治,據說那不是我們教書人的事情。”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我的修養非常不好,說話容易得罪人,好在大家都是老同事、老朋友,既然意見不同,可以提出來討論。”他把眼光掃了一下那位數學家,就不客氣地駁斥起來:“深奧的數學理論,我們許多人雖然不懂,這哪里值得炫耀?又哪里值得嚇唬人?今天在座的誰沒搞過十年二十年研究?誰不想安心研究?但是可能嗎?我這一二十年的生命都埋葬在古書古文字中,究竟有什么用?究竟為了什么人?不說研究條件,連起碼的人的生活都沒有保障,怎么能再做那自命清高、脫離實際的研究?”

聞一多先生激昂起來,在燈光下臉色發紅,那胡須也怒張起來,他大聲說:“國家糟到這步田地,我們再不出來說話,還要等到什么時候?”這時那位數學家沉不住氣了,在旁邊嘀咕:“聞一多,你誤解我了,你太誤解我了。”

聞一多先生理直氣壯地回答:“沒有。云大當局是這樣,聯大當局也是這樣,膽小怕事,還又逢迎,這就是這些知識分子的態度!”

在滿場的鼓掌聲和歡呼聲中,晚會結束了。

聞一多先生才沖出傳統的學術界為他編織的精致的牢籠,才下樓了做了幾聲應有的呻吟,才在群眾中呼吸一點兒自由的新鮮空氣,就不能容于那些“高等華人”了。有的人在為他惋惜,認為他還是“老老實實搞學問的好”,連清華大學的校長梅貽琦教授也以老友身份勸告他:“一多,要適可而止呀!”還有一些號稱聞一多先生的好朋友,現在已經從教授轉化國民黨區分部主任和大學訓導長的人,表面對聞一多先生拉攏,背地里卻布置特務和“三青團”分子進行監視和破壞,并且造謠中傷,散布流言:“聞一多想出風頭,趕時髦。”“別聽聞一多那一套,他還不是肚子餓得發慌,才變得這么偏激!”有的特務學生背地叫他“聞瘋子”。

聞一多先生對聽到的這些流言,卻并不生氣,他對我們說:“那些從來就吃得很飽的先生們愛怎么說就讓他們說吧,因為我挨過餓,所以我懂得那些沒有挨過餓的先生們不懂得的事情。因為我現在吃得飽一點了,所以有力氣來說這些偏激的話。國家糟蹋到這步田地,人民痛苦到最后一滴血都要被榨光,自己再不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便是可恥的自私。”

他說著說著,把他的手工業工具雕刀“當”的一聲扔在臺子上了,憤憤地說:“他們是怎么吃得飽飽的,我不知道!我現在吃得飽一點,是靠我的這把雕刀!”

我本來是想和他談談,大學里有一大批處于中間狀態的教授教員,是我們的團結對象,而不是我們批判的對象,那天晚上云大那個數學家兼校長就是這樣的人,甚至云大和聯大當局也和省黨部是不同的,要講分寸,不能只圖一時痛快,但是一來聽他對那些“吃得飽飽的知識分子”的怕事自私思想表示憤慨,我就不好說了,只得告辭。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轉彎抹角地談到像云大那位數學家這樣的人,在聯大也不少,要怎么對待才好。我說:“這些人都是好人。”

聞一多先生說:“好人,都是這些好人愛擋道。”

我停了一下說:“聞先生,作為你的學生,我想向你請教。對這些擋道的好人,是一腳把他們踢出道外去呢,還是把他們拉進來和我們一道前進呢?”

他突然用思索的眼睛盯住我,不發一言。

于是我乘機告訴他:“聽說你去參加一個座談會,一進門看到你那位為土財主寫墓志銘的老朋友也在座,你臉色一變,立刻轉身要走,好容易才把你勸住了。有這樣的事嗎?”他說:“我就是看不慣這樣的人。”

我說:“這種知識分子在品格上是不怎么好的,但是在政治上要不壞的話,我們也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聞一多先生開始思索了,他也覺得近來有些苦惱,他說他太容易激動、有時急躁,和老朋友有時也說僵了,傷了感情,有些在學術上常來往的同事、同學也疏遠起來了。看起來他對于自己作為一個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瞧不起思想落后的知識分子、并且表現出某些偏激情緒,是有所覺察了。

于是我們又進一步談到他發表的講演和文章。他在文章中猛烈地抨擊了專制獨裁,政治腐敗,攻擊那些發國難財的投機商,造成貧富懸殊越來越大,他認為這個國家痼疾很深,已經危機四伏。他說:“一部分人忍受剝削,在饑餓中牲畜似的沉默,另一部分卻在舒適中興高采烈地粉飾太平,這不知是肺結核患者臉上的紅暈呢,還是將死前的回光返照?”

他希望這樣大聲疾呼,驚醒那些醉生夢死的人起來挽救民族的危亡。這當然是好的。可是他發出了民族已經麻木、國事已不可為的慨嘆,卻是不可取的,因為他沒有機會看到另一個中國。有一次,他又對我表示他的憤慨和嘆息后,我委婉地說:“你大概不會忘記在中國,一面是荒淫于無恥,一面卻在莊嚴地工作吧。中國其實還有另一個大有希望的地區,另一個中國。就是在我們這里,也有一股巨大潛流,就要爆發出來的吧?”

他點了一下頭,說:“我相信,可惜那邊的情況我知道得太少了,要能去親眼看看,該多好呢?”他問起我認識的他的幾個侄兒的情況,他知道他們正在“那邊”戰斗,他很高興。過了一會,他意味深長地說:“他們比我們幸福多了,少走多少彎路。”

魯迅逝世八周年紀念日(10月18日)快到來了,昆明文藝界決定要開一次紀念晚會。這也是為了更進一步推動民主運動。可是在籌備這個紀念會的時候,對請不請聞一多教授來參加和講話感到為難。有的人說聞一多教授曾經是“新月派”寫“豆腐干詩”的詩人,而“新月派”曾是魯迅深惡痛絕、屢加斥責過的。聞一多教授現在對魯迅看法怎樣呢?他愿不愿到會講話呢?但是更多的人認為這個紀念會實質上也是昆明民主運動的一部分,如果聞一多教授不參加,那帶來的影響會是破壞性的,所以決定先找聞一多教授商量一下。結果出乎意料,聞一多先生毫不猶豫地表示要參加,并且愿意講話。他還去動員一些大學里搞文藝的先生來參加。我們都高興,他能來參加這樣一個進步的文藝集會,會使文藝界的民主運動向前推進一步。

10月18日晚上,云南大學至公堂里燈光明亮,說是請的是昆明文藝界人士參加,結果各方面來的人都不少,坐得滿滿的。通道上也坐滿了人,聞一多先生進來都有點通不過了。

在會上有幾位對魯迅有研究的人做了魯迅介紹,接著聞一多先生懷著激情,站起來講了不長的話。他說:“有些人死了,盡管鬧得十分排場,過了沒有幾天,就悄悄地隨著時間一道消逝了,很快被人遺忘了;有的人死去,盡管生前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但時間越過得久,形象卻越加光輝,他的名聲卻越來越偉大。我們大家都會同意,魯迅是經受住時間考驗的一位光輝偉大的人物,他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文學家。”

全場熱烈鼓掌。我們沒有想到這位過去參加過和魯迅作過對的“新月派”的詩人,會對魯迅作出這么高的評價。

接著他贊揚魯迅曾是被“通緝”的“罪犯”,但是魯迅無所畏懼,本著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的精神,勇敢、堅決做他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在文化戰線上沖鋒陷陣。學習魯迅就要先學習他的高尚的人格。聞一多先生的這些話,大家都相信是出自肺腑的,他本人就是正在學習魯迅精神,在民主運動的最前線,勇猛堅定,沖鋒陷陣。

但是引起全場最熱烈掌聲的是聞一多先生敢于在大庭廣眾中,在魯迅的遺像面前,進行知識分子的自我解剖。他說:“反對魯迅的還有一些自命清高的人,就像我自己這樣的一批人。”于是他講他們在北京的自稱“京派”的人,瞧不起魯迅這樣他們稱之為“海派”的人。他說到這里忽然轉過頭去,望著墻上掛的魯迅的畫像,鞠了一躬,然后說:“現在我向魯迅懺悔:魯迅對,我們錯了!當魯迅受苦受難的時候,我們都還在享福,當時我們如果都有魯迅那樣的骨頭,哪怕只有一點兒,中國也不至于這樣了。”

大家對于聞一多先生這樣坦率的自我批評精神,怎能不報以熱烈的掌聲呢?

接著,聞一多先生現身說法,勸導到會的文藝界的知識分子,而且明明是指的大學里的自命清高的知識分子,他說:“罵過魯迅或看不起魯迅的人,應該好好想想,我們自命清高,實際是做了幫閑幫兇。如今把國家弄到這步田地,實在感到痛心!”

聞一多先生的一席話,無疑是給在昆明聚居最多的“京派”人物一個當頭棒喝。最后他以激昂的調子結束了他的精彩講話:“現在,不是有人在說什么聞某某在搞政治了,在和搞政治的人來往啦。以為這樣就把人嚇住,不敢搞了,不敢來往了。可是時代不同了,我們有了魯迅這樣的好榜樣,還怕什么?”

“聞瘋子”

是的,聞一多先生正像當年的魯迅一樣,什么也不怕。他不理睬在大學里那些在背地里嘁嘁喳喳的“清高”人物的諷刺和謾罵,不畏懼國民黨特務給他放出的種種謠言,正如他們說魯迅拿盧布這一類的謠言,還加上恐嚇。那些人甚至無聊到把聞一多先生和吳晗教授改名為“聞一多先生夫”和“吳晗斯基”。

聞一多先生義正詞嚴地反擊了大學里御用的學者們當面詆毀的讕言。他忍受中學解聘和特務破壞他的“小手工業者”的招牌給他生活帶來的威脅,他不理睬國民黨的文化劊子手禁止登載他的文章的禁令,他還是像一頭勇猛的獅子,怒吼著向著他認為正確的方向義無反顧地奮勇前進。

在大學里,那些當權者奉了當局之命,解除了他在清華大學教授會議里的書記職務,并且放出要把他解聘的謠言,一直散布到重慶去。他在昆華中學語文教員的兼差被解除了,使他喪失了一月一石米、特別是兩間住房的待遇。他為人刻圖章的掛在街上的收件吊牌,也被特務破壞了。敵人以為這樣就可以使他落入饑寒交迫的境地。

當時,在昆明社會上暗地流傳著嘁嘁喳喳的謠言,說聞一多先生是政治上投機,說他愛“出風頭”,甚至說他是“神經病”,叫他“聞瘋子”。國民黨省黨部報刊圖書審查委員會故意刁難,扣留或亂刪他的稿子,警告報刊不準登他的文章,要剝奪他的發言權。于是他不能不學魯迅那樣用曲筆,甚至改名發表。

有一次真叫他火了。聽說在清華大學一次會上,有一位清華大學的權貴人物當面問他:“有人說,你們民主同盟是共產黨的尾巴。為什么要當尾巴?”

1945年,昆明的學生民主運動更加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聞一多先生也更加積極地參加到學生的一切活動中,幾乎每會必到,每會必講話,他用他那詩般的語言,鼓舞大家奮勇前進。他說他和青年們在一起,更加年輕了。他不知疲倦地參加到學生們舉辦的壁報,講演,唱歌,演戲,繪畫,詩朗誦,出版刊物等等中去。甚至聯大學生組織的石林旅游團他也參加了,和同學們一起長途跋涉,在石林和旅途中觀看同學們的唱歌、跳舞和詩歌朗誦活動。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著,滿足地微笑著,抽著煙斗,容光煥發,留下了一張最能表現他的精神狀態的不朽的照片。什么老朋友“善意”的“忠告”,什么不敢見天日的小人在背地施放的冷箭,什么無恥特務向他發出的恐嚇信,什么同一陣營的野心政客罵他“左”得可愛,“變”得太快,他都毫不在乎,就像他微笑著咬著的煙斗升起的煙子,都風云流散了。他說既然認定了路,就勇猛地向前走去。

1944年聞一多與學生在石林

這一年的“五四紀念周”到來了。5月4日下午,聞一多先生參加了全市性的群眾示威游行,他發表了“天洗兵”的鼓動講話,他和青年同學們一同迎接抗日戰爭的勝利,歡樂慶祝。他在抗戰初就誓言留長須到勝利,我們見他馬上把長須刮掉,他更顯得那么年輕和生氣蓬勃。但是,他沒有料到更激烈的戰斗正在等待著他。

抗戰勝利,聞一多先生還夢想“青春作伴好還鄉”,準備回到清華大學時,卻被國民黨掀起的內戰推到更激烈的學生反內戰的斗爭中去。

國民黨特務兇惡地鎮壓學生反戰運動,以致發生1945年12月1日肆無忌憚地射殺學生、震動全國的“一二·一”慘案,更激起學生運動爆發了。聞一多先生義無反顧地參加進去,并且走到鼓手的前列。

毛澤東、朱德悼念聞一多的唁電

四烈士的血沒有白流,昆明全市罷課和四烈士送葬全市人民大游行,聞一多先生和十幾位教授走在送葬群眾游行的前列,到達墓地,聞一多先生發表了烈士墓前的演說。他說:

“四烈士永遠安息在民主堡壘里了。我們活著的,道路還遠,工作還多。殺死烈士的兇手還沒有懲辦,今天我們在這里許下諾言了:我們一定要為死者復仇,要追捕兇手。我們這一代一定要追還這筆血債,追到天涯海角。我們這一輩子追不到,下一代還要繼續追,——血債是一定要用血來償還的。”

但是聞一多先生沒有料到,或者他料到了,卻不惜以生命來殉民主運動。國民黨特務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向民主斗士李公樸開刀,聞一多先生毅然前仆后繼,勇敢斗爭,又犧牲在特務的槍口下。又一位偉大的民主斗士倒下了。

聞一多先生在李公樸追悼會的震天動地的最后講演,已寫在中華民族的解放斗爭的歷史中,他的血和一切為民主中國而戰的人們的血都沒有白流,蔣介石的反動王朝終于覆滅了,而聞一多先生的英靈永遠留在中國人民的心中。

在我這一生中,能成為聞一多先生的學生,聆聽他的教誨,能和他一起,為中國的民主自由而戰,實在是一種幸運。在聞一多先生身上,我看到了一個真誠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我把他作為自己學習的榜樣。所以我用了較多的篇幅來紀念我的這位老師。

(本文節選自即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馬識途回憶錄《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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