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

鈺樂，原名賈玉樂，1988年生人，小說、詩歌、散文散見于各級報刊。

一

1998年春，風(fēng)光紡織廠倒閉那天，我坐在傳達(dá)室“一只眼”的板床上，望著墻上那把洋炮出神。廠區(qū)大喇叭里放著劉歡的“心若在，夢就在。” 沒過多久，我媽滿面春光走了進來。

“一只眼”賠笑道：“紅梅，叔以后就靠你照顧了。”

“好說！”我媽爽快應(yīng)承下來。隨后便樂呵呵地把我領(lǐng)走了。這是我爸死后，我頭一次見她笑。

我爸原是廠運輸隊司機。車禍后，廠里以資金困難為由，工亡補貼久拖不給。無奈，我媽一崗跨雙責(zé)，在廠里工作上訪兩不誤。十年磨一劍，愣是把我媽從哭哭啼啼的小媳婦，錘煉成敢打敢搶的女斗士。

我媽后來告訴我，廠子破產(chǎn)那天，她之所以沒送我去幼兒園，就是準(zhǔn)備領(lǐng)我大鬧一場。可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進了留守處。

能進留守處，不必另尋出路，補貼照拿，活兒還輕巧兒。我媽能得到這塊香餑餑，廠領(lǐng)導(dǎo)說是照顧我們孤兒寡母。其實，廠里還有更深層次的考量。紡織廠下崗職工三千多人，難免有人上訪滋事，留守處作為第一道防線，必須安排一個得力干將。沒想到三年后，留守處這塊香餑餑就變成了臭干糧。買斷補貼不夠交社保，發(fā)的工資買不了二斤豬肉。和我媽一起進留守處的人，早就與時俱進，另謀出路。唯有我媽，選擇堅守。

她的堅守，有三分之二是為了照顧我。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早上八點到校，下午三點半放學(xué)。吃喝拉撒，課后班接送，全靠她一人。留守處啥時開門，啥時關(guān)門，完全取決于我的作息時間。

另外三分之一，緣于人們對社保認(rèn)識的提升。廠里很多人員臨近退休，到社保一查，廠里給交的養(yǎng)老保險壓根兒沒有記錄。養(yǎng)老保險手冊，早就不知扔哪兒去了。死無對證。只能回留守處，翻找當(dāng)年的繳費憑證。隨著查找憑證人的增多，我媽發(fā)現(xiàn)這里面越來越有說道。

可自從吳軍生出現(xiàn)那天，她堅守理由就變成了四份，而我占四分之幾，直到吳軍生消失那天，我也不敢肯定。

吳軍生出現(xiàn)的那個中午，我正站在廠門口大柳樹下，拿著竹竿，捅樹上的知了。

一陣輕咳。

“請問武紅梅女士是在這辦公嗎？”

一聽有人問我媽，我放下竹竿，轉(zhuǎn)頭看這個稱武紅梅為女士的中年男子。他身材瘦高，西裝革履，鼻梁上架著眼鏡。我感覺他很像我小學(xué)的教導(dǎo)主任，但要和藹得多。

不用看我也知道，這個時候“一只眼”早就擅離職守，跑到大發(fā)小賣店，下棋去了。我本想一嗓子把他喊回來。可看到吳軍生手里牽著一個年紀(jì)和我相仿的小女孩，一雙大眼，正忽閃忽閃望著我，讓我馬上改了主意。我告訴他，武紅梅在廠大樓201辦公，但這會兒在睡覺。

小女孩要留下來看我抓知了。吳軍生四下看看，便自己進廠了。小女孩告訴我她叫吳芳菲。

當(dāng)吳軍生和我媽走出大樓時，我已經(jīng)拉著吳芳菲，穿過馬路，到大發(fā)小賣店賒了兩根冰棍回來了。

“癟犢子，毛兒還沒長全，就知道拍婆子了。”曹瘸子扔掉棋子，光著膀子叼著煙，從冰柜里拿出兩根冰棍，用瘸腿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一只眼”舉起紅炮，撩了一眼吳芳菲，啪地一摔：“將！瘸子，來大買賣了。老規(guī)矩，晚上一個雞架四瓶凌云啤酒。”

曹瘸子是我爸進廠后的師傅，下崗后就在廠對面家屬樓開了小賣店。這兩年隨著回廠查賬人增多，他這帶死不拉活的小賣店居然起死回生，紅火起來。曹瘸子說了，他準(zhǔn)備把店里的財神砸了，給我媽塑個金身。

我含著冰棍，拉吳芳菲往回走時，摸她的手比冰棍還要涼爽滑溜，聞她身上散發(fā)的香氣，比冰棍里奶油的味兒還要香甜迷人。樹上知了的叫聲，也悅耳起來。

“吳明，趕緊上車。”我媽推著自行車，吳軍生耷拉著腦袋跟在后面。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已經(jīng)在那本卷邊起毛的查賬本上做了登記，接下來就是等信兒。

“媽，我不想上學(xué)。我要和吳芳菲一起玩兒。”

“上車！”我媽臉陰得嚇人。

上學(xué)途中，我坐在后座。“媽，我覺得吳芳菲比《圣斗士》里的雅典娜還好看。”

“好看能頂飯吃啊。沒能耐，狗都不跟你！”

我爸死后，我媽性情大變。我爸活著那會兒，她是個大家閨秀，愛讀詩寫字，完全不像現(xiàn)在這么粗俗市儈。

他倆的結(jié)合，是我爺和我姥促成的。我爺那會兒是廠長司機，開全進口的“伏爾加”。我姥是廠技術(shù)標(biāo)兵，三八紅旗手。兩家強強聯(lián)合，一時被廠里傳為佳話。

從打?qū)γ娲_立關(guān)系，到我上幼兒園之前，我家都沒開過火。那會兒不是去我爺家吃，就是回我姥家吃。吃完，一抹嘴，我爸便登著那輛嶄新的永久，載著我們回家。

后來，我爺提前退休。子承父業(yè)，我爸又成了廠長的司機。他開的車也從“伏爾加”換成了桑塔納。可我爸悶葫蘆一個，加上我爺離世，最后被調(diào)回運輸隊。在他看來，開解放141，比開桑塔納舒服多了，視野好，動力強，更主要的是跑車送貨簡單省心。

我媽說我爸死的時候，都摸著141天藍(lán)色的機蓋，臉上沒有一絲痛苦，身上橫七豎八堆著運送的純白紗布，好像飛在藍(lán)天上，裹在白云里，睡著了。

我對這個家最甜蜜的記憶就是，晚飯回家后，我爸媽互不打擾，沉浸在自己喜歡的世界里。我爸趴在床上，展開電路圖，研究汽車修理。我媽在書房臨《靈飛經(jīng)》，或讀她最愛的《飲水詞》。

下午放學(xué)，我媽接我。自行車剛拐進廠大門，我一眼就瞧見了吳芳菲，便大喊著她的名字。

吳芳菲沒有太多表情，倒是吳軍生扯著她向我們迎來，一口一個“武科長”叫著，顯得比我還興奮。

見他手里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我便知道曹瘸子給他上了一“課”。

“武科長，等你一下午了。”吳軍生說話前，又輕咳了兩聲。

我媽頭都沒點，立好自行車，直接上了樓。吳軍生拎著袋子跟了上去。我又美滋滋地牽起吳芳菲的手，領(lǐng)她到大發(fā)小賣店賒了兩瓶八王寺汽水。

接下來一段日子，吳軍生每天都來廠里報到。早八晚五，比我上學(xué)都守時。他對我媽畢恭畢敬，笑臉相迎。我媽對他卻不冷不熱，帶搭不理。經(jīng)過幾天的接觸，我發(fā)現(xiàn)吳軍生有個特點——說話前，他一般都輕咳兩聲。我以為這是他消除尷尬，引起別人注意的方式。后來才知道，他是氣管有問題。

“一只眼”近來也總往樓上跑。他私下里告訴我媽，吳軍生在南方做生意賠了，媳婦也跟別人跑了。吳軍生一人拉扯孩子，挺不容易。最終，在他極力撮合下，吳軍生成功將我們母子，請到了全營口最有牌面的太平洋海鮮大世界，大飛蟹、蝦爬子、鮑魚、海參整了一大桌。

“武科長，我的事給你添麻煩了。”吳軍生一口將杯里的老龍口干了，嗆得一陣咳嗽，臉憋得通紅。

我媽喝了一口白水，“你別一口一個武科長，叫我紅梅就行。”

“那怎么使得。”吳軍生瞄了我媽一眼，說：“武科長，真是貴人多忘事。其實，你結(jié)婚我還到場了呢。”

“是嗎？沒印象了。”我媽回答得干脆冰冷。

吳軍生笑笑，感慨道：“往事多草草。”說完他搖搖頭，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接著他便借著酒勁兒，開始“往事只堪回味”地絮叨。我和吳芳菲只顧埋頭吃喝，偶爾側(cè)過頭，卻聽得云里霧里。

我媽不緊不慢啜著白水，聽多說少。

吳軍生已經(jīng)醉意漸濃，喝酒的頻率越來越慢，嘴里卻越發(fā)得絮絮叨叨。吳軍生對我媽的稱呼真從“武科長”變成了“紅梅”，車轱轆話來回地碾壓。大概內(nèi)容是他如果找不到1992到1995年的養(yǎng)老保險記錄，那他1992年之前的視同繳費就無法計算了。到最后，他醉得趴在桌上，反復(fù)哼唱著一句歌，歌詞只能模糊聽出“冷暖”兩個字，不過曲兒卻很好聽。

吳芳菲早停筷了，她正用蜆子、蟶子、螃蟹這些殼拼圖，安靜專注，置身事外。

我一直盯著她，從白皙的小手，看到她長長的睫毛。雖然早就五飽六撐，可我依舊不停地扒著各種帶殼的海鮮，往嘴里送。我可不想讓她因為沒有原料，而終止創(chuàng)作。

“你小子不怕?lián)嗡腊。×伙w蟹，你一個人就造了四個。”我媽一脖摟子拍在我后腦殼上，差點兒將我嘴里的螃蟹腿拍出來。

她轉(zhuǎn)過頭，輕撫著吳芳菲的長發(fā)，柔聲細(xì)語地問：“芳菲，你這擺的啥呀？”

“美少女戰(zhàn)士。”吳芳菲繼續(xù)低頭拼圖。

“趕緊去把你爸叫醒，咱回家。”我媽說完，催促我把校服穿上。我悄悄把桌上那只飛蟹塞進了兜里。

吳軍生清醒了不少，但還是腳下無根，來回地晃。我媽看吳芳菲壓根兒攙不住，她繞過桌子，將他架了起來。

吳軍生抓起我媽的手說：“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紅梅，將心比心，你就幫幫我吧。”

到家換過衣服，進入書房時，我發(fā)現(xiàn)桌上展著宣紙，我媽手里的毛筆懸在半空。我喊了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媽，給你帶的飛蟹。”我湊過去見紙上寫著：“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吳軍生。”

“媽，這詩是我爸寫的？”

二

1986年，吳軍生以新生第一的成績，考入營口商校“小中專班”。他的成績本可以上高中、考大學(xué)。可家里窮，爹媽說，中專包分配，早畢業(yè)、早掙錢。畢業(yè)時，他成績又第一，被營口市委辦選中。可是，他竟放棄了這個別人打破腦袋都搶不來的機會，去了紡織廠。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癡迷三年的女同學(xué)錢忠貞被分配到了風(fēng)光紡織廠。

青年才俊吳軍生，腹有詩書，文理兼通，一打飽嗝墨水往外噴，捂都捂不住。廠領(lǐng)導(dǎo)慧眼識英雄，直接將他安排進了辦公室。瘦高的他，架著一副眼鏡，打扮得斯斯文文。每天都會穿上白背心，繞著廠區(qū)晨跑。他那奔跑的身影，曾讓廠里眾多女工，為之瘋狂。在這些女工羨慕嫉妒的眼光里，錢忠貞終于答應(yīng)了吳軍生。

婚后不久，在錢忠貞舅舅的幫助下，吳軍生直接破格提拔為辦公室主任。錢忠貞也從車間調(diào)到了銷售科。憑借紡織廠的雄厚實力，加上自身魅力，錢忠貞很快就在南方打開市場，攢下人脈。跨過黃河長江，憑欄珠江，遠(yuǎn)眺香港，遼河入海口的風(fēng)光紡織廠，已滿足不了她的雄心壯志了。

1995年，吳軍生決然辭職，跟著錢忠貞，南下經(jīng)商。果然“一切向錢看”。當(dāng)吳軍生賠得只剩條褲衩時，錢忠貞便和他了結(jié)關(guān)系，義無反顧，投身到一名港商懷抱，繼續(xù)開拓她的經(jīng)濟版圖。吳軍生領(lǐng)著女兒，在廣州漂泊半年后，悄無聲息地回了營口。

吳軍生喝醉的第二天，是星期六，賴在床上的我，硬生生被我媽薅了起來。自行車拐入紡織廠大門時，樹上的知了還沒叫。在我印象里，這還是她頭一次提前到崗。

把我安排在辦公室寫作業(yè)后，我媽便打開柜鎖，提起黑色塑料袋出了門。

我要把“入”字，在田字格本上寫三行。第一行才寫完，我媽已經(jīng)哼著“何日君再來”回來了。我知道她在大發(fā)小賣店“折現(xiàn)”成功了。

我媽又哼著小曲兒，打開卷柜，叮咣五四翻騰起來。

“媽，你能消停會不？”我把鉛筆往本子上一扔。

勾人的知了聲鉆進屋來。正在我琢磨怎么逃跑時，吳軍生父女走了進來。

“紅梅”吳軍生看了一眼我媽，緊接著又把“科長”倆字補充上。“昨晚失態(tài)了，實在不好意思。”

吳軍生看向我媽時，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挺好。”我媽說話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窗外知了振了一下蟬翼。

她翻起賬來。

吳軍生走了過去，低聲說：“我和你一起找吧。”

我看時機成熟，偷偷溜下椅子，拉起吳芳菲就往外跑。剛出門，就聽見我媽在后面大喊，叫我回去把字寫完。又聽見吳軍生在一旁替我開解。

接下來的日子，吳軍生每天都來幫我媽查賬。他穿起“為人民，促生產(chǎn)”紅字純棉背心，汗流浹背，點燈熬油，終于將我媽翻亂的賬，按編號重新排好。他又教我媽用總賬檢索憑證，用編號查找憑證。滿心欽佩，喜上眉梢的我媽，從倉庫里翻出印著大紅“獎”字的背心，給吳軍生換上。

吳芳菲也在我媽的幫助下，上了學(xué)，和我一個班。更讓吳軍生喜出望外的是，曹瘸子要搬到盤錦去看孫子。在我媽極力撮合下，吳軍生以極低的價格，將大發(fā)小賣店盤了過來。這樣他們父女倆就不用寄宿在吳軍生妹妹吳玉蘭家了。

軍生百貨復(fù)印社開業(yè)那天，吳軍生撅腚半蹲，點著了大地紅。我扯著嗓子問我媽：“以后吃零食是不是就不用花錢了？”

我媽白了我一眼，“必須給，不能賒！”

我心想，還是曹瘸子在這兒好。吳芳菲暗地里塞給我一瓶可樂，我倆相視一笑。

紡織廠下崗職工不是蹬三輪，就是擺地攤兒。吳軍生覺得依靠“折現(xiàn)”，雖不違法，卻不道德。找回繳費記錄，必須提供原始憑證的復(fù)印件，且有留守處蓋章。之前復(fù)印都得跑到市區(qū)，費時費力。復(fù)印社開業(yè)當(dāng)天，店門上便貼出一張A4紙，上面寫著：“復(fù)印兩毛”，是我媽用毛筆寫的，字體娟秀，用墨飽滿。靠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加上厚道的價格定位，一個月下來，復(fù)印收益比賣貨掙得還多。

在發(fā)現(xiàn)吳軍生和武紅梅合作關(guān)系后，很多人干脆花錢買心靜，從查找憑證到復(fù)印蓋章，全都委托給吳軍生。一個月后，復(fù)印社另一扇店門又貼出一張A4紙，“代找憑證”，也是毛筆書寫，兩幅字交相呼應(yīng)。我和吳軍生說，應(yīng)該在門框頂上再貼上“價格厚道”，湊一副對聯(lián)。

他說，哪有橫批和上下聯(lián)字?jǐn)?shù)一樣多，這不合規(guī)矩。他輕咳了兩聲，用手扶了一下眼鏡，說道：“可以這樣寫：復(fù)印兩毛價公道，代找憑證效率高。橫批：幫人助己。”我一聽，覺得這家伙真有才。后來我媽真就把他說的對聯(lián)寫了出來，貼在玻璃門內(nèi)。

曹瘸子搬走后，“一只眼”也悠哉閉上了一只眼，翹起二郎腿，在家養(yǎng)起老來。白天我媽替他看廠，夜里吳軍生替他打更。不過挺好，“一只眼”白掙錢，我們四人也落得安靜自在。

吳軍生搬來后，我媽除去接送我，剩下的時間都呆在廠里，真正做到了，愛崗敬業(yè)，愛廠如家。晚上回家后，她不再去樓下車棚打麻將，而是和我一起鉆進書房讀書寫字，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段幸福時光。

我媽將頭發(fā)燙直，扎起馬尾，臉頰也泛紅有了光澤。放學(xué)時，我經(jīng)常從后座看到，她搖晃的馬尾和不經(jīng)意上揚的嘴角被夕陽剪成金黃。我覺得此時的她，一定比知道自己能進留守處時還要高興。

隨著年齡增長，我越發(fā)地明白她和吳軍生之間的“合作”關(guān)系。我和吳芳菲因為此事，在學(xué)校也偶被騷擾，但我們都置之不理。我倆聊過這個問題，想法基本一致，兩個家庭，一個是有媽沒爸，一個是有爸沒媽，正好互補，爸媽高興，我倆也開心，況且這對“爸媽”對我倆都很好。

三

我奶在我爸出車禍的第三年也去世了。自我爸死后，我媽也不再回娘家。姥姥有時會來學(xué)校看我，可她和我媽碰面，卻形同陌路，招呼都不打。我媽和吳軍生打得火熱時，姥姥曾來廠里一次。她當(dāng)場亮明態(tài)度，堅決反對倆人在一起，說吳軍生就會吃軟飯，他其實是看上了我媽在留守處的位置。

看我媽坐在椅子上，翻著憑證，悶不作聲，一副死扛到底的架勢。姥姥這個當(dāng)年的三八紅旗手，果然手段非常，當(dāng)場把戶口本撕得粉碎。“咱家我是戶主，只要我有一口氣，你倆就甭想領(lǐng)證結(jié)婚！”說完碎紙一揚，摔門而去。

我和吳芳菲上初中那年暑假，中考改革，新增體能測試。為了我倆，吳軍生又恢復(fù)了他跑步的習(xí)慣。不過，跑步的時間由清晨改為傍晚。夕陽下，我和他穿著背心，并肩穿過廠區(qū)，大汗淋漓。吳芳菲總是偷懶，挎著我媽，在廠區(qū)里溜溜達(dá)達(dá)，說說笑笑。

跑完步，我和吳軍生便會坐在門口大柳樹下，我呼哧帶喘，他一陣咳嗽。平息后，他喝啤酒，我喝汽水。聽著鳥鳴蟬叫，望著夕陽慢慢墜入遼河入海口，誰都不說話。我高興時，則會用口哨吹著他喝醉那晚哼唱的曲調(diào)，悠長動聽。我曾數(shù)次問他，這首歌叫啥名字，歌詞是啥。他笑而不答。

有時，望著廠區(qū)里武紅梅和吳芳菲，看著身旁這個和我父親同名的男人，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溫馨又失落。我想如果那個吳軍生還活著，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而我對那個吳軍生的了解，僅僅是相冊照片里那個把著141方向盤，戴著墨鏡，笑得像個孩子的男人。

也是從初一那年，我變得越來越話少。我媽以為我是進入了青春期。直到她發(fā)現(xiàn)我在書房里，拿著《汽車修理》看得津津有味的那天晚上。我媽告訴我，她推開房門，見端坐在書桌前的我，以為吳軍生“回”來了。也是從那晚起，我媽知道我不單是進入了青春期，而是越來越像我爸了。

吳芳菲則和我正相反，進入初中后，由靜變動。學(xué)校一有文藝匯演，她便像打了雞血一般，紅眼似地往上沖。她和我說，她特享受站在臺上，萬眾矚目的感覺。我說咱學(xué)校，算上看門大爺最多也就兩千人。

我變得越來越孤獨沉默，可和吳芳菲的話依然多。我也理解了，話的多少，和性格無關(guān)，和對象有關(guān)。就像，吳軍生平時也沉默寡言，但和我媽在一起，便會滔滔不絕。

初三上學(xué)期，正趕上我媽過生日。吳軍生執(zhí)意要去太平洋海鮮大世界慶祝一番。我媽卻反對。這兩年查找憑證的人越來越少，復(fù)印社收入越發(fā)少得可憐。吳軍生已另謀出路，做起代賬。

“那地方宰人，眼都不帶眨一下。”武紅梅看看吳芳菲和我，接著說：“實在想吃，就買點蟹子，在家蒸一下。”

“難得過一回生日。”吳軍生拍拍自己干癟的肚皮：“你也不能只顧小的，不管老的吧。”

吳軍生近一年消瘦得厲害。脫發(fā)嚴(yán)重的他，索性把頭刮得溜干凈。跑步時，雖然他頭頂風(fēng)阻降低，但我明顯感覺他跑得越發(fā)吃力。沒跑一會兒，他便咳嗽得厲害，像街上拉活三輪的排氣管，冒著黑煙抖動著，突突個沒完。每次在廠區(qū)拐過彎，只剩我倆時，他都會讓我先跑。等我繞廠快一圈時，他又會抄近路追上來。“歲月不饒人。轉(zhuǎn)眼你小子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吳軍生拍拍我的肩，扔給我一瓶汽水。我擦掉汗水，又吹起那句悠揚的口哨。我媽嚴(yán)令他不能再熬夜記賬，又勸他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的診斷就是過度勞累，注意休息。好在他精神頭兒一直都很好。

今天為了給我媽慶祝生日，吳軍生換上了回營口穿的那身西裝。看他的身體撐在衣服里，單薄得僅剩一副骨架。我媽同意了。

來到飯店，雖還坐在當(dāng)年的那個座位，點的海鮮卻是我媽挑了又挑，減了又減。正當(dāng)我和吳芳菲拿著筷子翻找菠菜里的螺片時，吳軍生提著一瓶老龍口，笑呵呵地回來了。他身后跟著兩名端著托盤的服務(wù)員。望著托盤里的飛蟹、蝦爬子、鮑魚……我和吳芳菲眼睛都直了。

還沒等我媽開口，吳軍生說：“上個月我又接了兩家代賬。昨天正好把錢結(jié)了。”

服務(wù)員把一大海碗面條端到我媽面前，“武女士，祝您生日快樂。也祝您一家四口用餐愉快。”

“一家四口？”吳芳菲大眼亂轉(zhuǎn)，笑著重復(fù)。

吳軍生把瓶蓋擰開，倒了一滿杯，一半杯。將那半杯隔桌放到我媽面前，“難得高興。你少喝點。”

“爸，我也要喝！”吳芳菲笑嘻嘻將杯子遞了過去。

“小孩子家喝什么酒？”吳軍生白了吳芳菲一眼。

吳芳菲噘起嘴，一臉的不高興。我媽挑了一只大飛蟹，放到了她面前接碟里。

趁吳軍生夾菜的空檔，吳芳菲奪過酒瓶，在我倆酒杯里都倒了一些。

吳軍生剛要發(fā)作，吳芳菲拉著我站了起來，“爸你先別生氣。我有話說。爸、姨，你倆的事其實我和吳明都明白。咱兩家處這么多年，實際上早就是一家人了。你倆抓緊時間把事兒辦了吧。我倆都支持！”說完，吳芳菲看向我，又用臂肘懟了我一下。

我看著吳芳菲，小聲說：“我也同意。”

“姨，我打小就沒媽，直到回營口遇見你。好吃的你讓我先吃，新衣服給我買的比吳明多。連我第一次來事兒的內(nèi)褲都是你給我洗的。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媽了……”吳芳菲哽咽著，將酒一口悶下。

“你這孩子，咋啥都往外說。”吳軍生紅了眼圈兒。

我媽眼淚早就流了出來，也把酒干了。見吳芳菲嗆得咳嗽，趕緊倒了一杯白水遞了過去。

“謝謝媽！”吳芳菲調(diào)皮地說道。

我媽破涕為笑。我端著酒杯杵在原地。

“吳明，我都改口了。你也趕緊的。”吳芳菲見我沒動彈，又暗地里踩了我一下。

我雙手緊握酒杯，硬著頭皮，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只學(xué)著吳芳菲一口把酒悶了。

“考試800字的作文格都不夠你寫。這會兒怎么沒詞兒了。”吳芳菲揶揄我時，我正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著白水。

雖然整頓飯我一言未發(fā)，但還是吃得其樂融融。最后商定，明年我和吳芳菲中考過后，他倆便領(lǐng)證結(jié)婚。

結(jié)賬時，吳芳菲挎著我媽和他爸，一口一個爸媽叫著，在中間連蹦帶跳。而我直愣愣地跟在后面，像個外人。

語文期中考試。我和監(jiān)考老師要了新作文紙，正準(zhǔn)備往1000字上使勁兒時，老師把我叫了出去。一出門，我媽拉起我就走。出了校門，一輛出租車在等著我倆。

“你姥快不行了，要見你。”我媽說完，便不再言語，直直地盯著窗外。

趕到病房，姥姥閉著眼睛，斜倚在床上。秋陽照在她臉上，滿是安詳。聽到腳步聲，姥姥微閉的眼睛慢慢睜開，指指床邊的塑料凳，示意我倆坐下。

問了我學(xué)習(xí)成績后，姥姥很高興。“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勉勵我時，她眼睛里又燃起了三八紅旗手的光。

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看向我媽時，眼神一下黯淡下來。

“你當(dāng)年聽從我安排，嫁給了明明他爸。可媽，也是為你好。明明他爸家條件好，你嫁過去吃穿不愁。我嫁給你爸時，家窮得叮當(dāng)響。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才熬出來。”

我媽低著頭，一下一下拽著衣角。

“我知道，自打明明他爸走后，你心里有怨氣。你不找下家，其實是在怨我。”

我媽的淚水啪嗒啪嗒落在手背上。

“我聽說了，這幾年吳軍生待你娘倆不錯。所以，抽空把證領(lǐng)了吧。”姥姥在枕頭底下摸索著，將戶口本遞了過來。

我媽扎進了我姥姥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姥姥“走”后，我媽和吳軍生結(jié)婚的唯一阻礙消失了。

生日聚會后，吳軍生比以前更賣力了，以低于行情的價格，連接了十幾家代賬。他讓我媽把門口的對聯(lián)改成：良心代賬價公道，電腦智能效率高。橫批：結(jié)婚養(yǎng)娃。其實他那電腦，就是撐門面的擺設(shè)。

他代賬唯一的智能化，就是那部巴掌大，按鍵掉漆的計算器。技術(shù)層面落后，只能靠人工補齊。特別是接新活后，他經(jīng)常工作到下半夜。

元旦前一天，我們上午在學(xué)校聯(lián)歡，中午便放了假。吳軍生約我下午跑步，我媽便領(lǐng)著吳芳菲逛街去了。我倆穿著棉襖，穿過廠區(qū)，踩在厚厚白雪上，腳下傳來一連串咯吱咯吱的聲響，嘴上呼出長長的白色哈氣。我倆從黃昏跑到太陽墜海。兩個多小時，吳軍生狀態(tài)良好，沒偷懶，只是偶爾輕咳。像第一次帶我跑步，他一直超我半米。回到復(fù)印社，吳軍生將滿是霧氣的眼鏡放在貨柜上，捅旺了爐子。我倆摘下棉帽，脫掉外套。昏黃的燈光下，我看到他頭上身上有白煙冒起。

圍爐坐下，吳軍生居然遞給我一瓶凌云啤酒。看我一愣，他說：“我和你媽商量好了。晚上你住這。菲菲住你家。”我接過啤酒。他給自己也開了一瓶，又從旁邊貨架上，抓了一小把花生米，均勻地撒在爐蓋上，用手來回扒拉。不一會兒，便聽見有噼啪爆裂的微響，花生紅皮炸開，香氣撲鼻。吳軍生雙腿夾住酒瓶，騰出雙手，將爐上的花生捏出，放在手心一邊吹氣，一邊搓。紅皮散落，他將金黃的花生仁遞給我。

“嘗嘗。”說完，他又抓起一把花生撒在爐蓋上。我扔了一粒進嘴，咬下去，熱燙粘牙，香氣瞬間充盈嘴間。嚼起來，外脆里濕，很有勁道。

吳軍生見我吃得香，笑著問，“味道不錯吧？”接著把酒瓶斜遞過來。

酒瓶一碰，我倆各喝了一口。我被嗆得咳嗽起來，不過沒上次喝白酒時那么強烈。吳軍生戴過眼鏡，一邊喝酒一邊笑著看我。一瓶酒下肚，我頭暈乎乎的。吳軍生又遞過來一瓶。兩聲輕咳。

“吳明，你……能叫我一聲爸嗎？”吳軍生盯著我，滿眼期待。

“叔，我……”我低下頭，眼前浮現(xiàn)那個坐在藍(lán)色解放，笑容燦爛的男人，雖然他戴著墨鏡，但我卻不敢和他對視。

“沒事兒，不強求。”

吳軍生一口灌下半瓶酒。悶了好一會兒，他又哼起那句悠揚的歌，這次里面居然有了歌詞：“空空生死，海海人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第三瓶啤酒喝下。我感覺我醉了，但神志清醒。他還沒給，我就主動要了一瓶。第二天清早，上廁所回來，我頭依舊暈乎乎的，便繼續(xù)回屋躺下，迷迷瞪瞪睡了過去。

我再醒來，是被我媽推醒的。她身后站著吳芳菲。“你叔呢？”

直到天黑，我們也沒找到吳軍生。倒是有家企業(yè)，找到留守處，把代賬的錢給了我媽。他說是吳軍生之前交代好的。元旦放假期間，陸續(xù)有代賬的企業(yè)來到留守處，送錢給我媽。憑著我媽對吳軍生的了解，她斷定，吳軍生不會無緣無故失蹤。她信他。她要做的就是等。

四

臘月廿九，吳軍生回來了，卻永遠(yuǎn)地走了。

吳玉蘭敲開我家門。數(shù)九寒冬，她的臉凍不出一絲血色，僵硬呆滯，像凝著一層霜。我媽拉她進了屋。她扯掉白頭巾，頭發(fā)凌亂如墳上的枯草。

吳芳菲這期間都住我家。“姑姑，你咋來了？”吳芳菲沖了過來，拉起吳玉蘭的手，她沒表現(xiàn)出興奮，反而是焦躁膽怯。

“菲菲，你爸走了。”吳玉蘭話語冰冷，面無表情，流出淚來。樓下“噼里啪啦”響了一掛鞭，炸得半小區(qū)摩托車、電瓶車警報聲此起彼伏。

吳芳菲像被瞬間冰封，陷入沉寂，沒過多久，便如火山爆發(fā)，哀嚎聲噴薄而出。等意識回來，吳芳菲盯著我媽，質(zhì)問道：“你不是說我爸去置辦你倆的結(jié)婚用品了嗎？”

吳軍生失蹤后，我媽騙吳芳菲，說吳軍生托人來信兒，說他臨時被沈陽一個軍工企業(yè)請去記賬，給的錢多，但涉密，必須和外界斷絕聯(lián)系。還說等代完賬，正好可以在沈陽把結(jié)婚用品置辦一下。

那晚，吳軍生喘著粗氣，把喝醉的我抱到床上，又回去開始記賬。12月31日，是會計的“決算日”。往嘴里扔了一把去痛片，就酒喝下，他便坐在電腦前做起決算。凌晨五點，忙完最后一家，吳軍生便裹上棉襖趕往客運站。

下了客車，換乘三輪，走了五里山路。吳軍生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蓋縣東部的柏樹溝。

自己辭職南下前，曾回來一次，可直接被父母趕出家門。自己打小就是父母的驕傲，更是他們累死累活、土里刨食的支柱。知道自己辭職后，二老的世界塌了。母親罵錢忠貞是個狐貍精。父親給了自己一門閂，將自己踹出大門，讓自己滾出這個家。

爹媽“走”后，老家就一直荒著。只有妹妹春節(jié)回來上墳時，會進來轉(zhuǎn)轉(zhuǎn)。從墻翻入，撬開屋門，他看到外屋都露了天。寒冬臘月，白毛風(fēng)在屋里肆意橫行。吳軍生走進里屋，剛把棉襖脫下，就迎來一陣劇咳。他每聲咳嗽，都要把肺咳出來了。

和錢忠貞離婚不久，自己就被查出肺癌。在絕望時，自己反而很慶幸。慶幸錢忠貞提前離開了自己，不至于受到拖累。在中專見到錢忠貞第一眼起，自己就陷了進去。“驚鴻只一面，至死愛方休。”所以這么多年，在婚姻中，自己甘于從屬，“婦唱夫隨”。領(lǐng)著女兒，漂泊半年，錢基本花完，治療卻沒啥效果。無奈，只好回營口，死皮賴臉地去投奔下崗在家的妹妹。

第二天天還沒亮，吳軍生就來到父母墳前。父親臨死前執(zhí)意不進祖墳，和母親合葬在村北的柏樹坡上。吳軍生跪在地上，看著父母的墳，他不知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是對是錯。地下相逢，父母會接受他嗎？

因為父母的原因，妹妹對自己的接納，也只是抹不開臉。想到自己的病，吳軍生便想到了養(yǎng)老保險和喪葬費。說實話，剛和武紅梅接觸時，自己確有動機不純。可是，他慢慢發(fā)現(xiàn)，這個冷冰冰、硬撅撅的女人，內(nèi)心藏著一團溫柔火。等武紅梅蛻下自護的殼，吳軍生越發(fā)覺得，這個女人才是自己要找的。可惜，造化弄人，自己生命已進入倒計時。

那晚給武紅梅、妹妹寫好信后，吳軍生便服下準(zhǔn)備已久的藥。望著窗外繁星點點，吳軍生想到了錢忠貞，他想問問她是否愛過自己;想到了武紅梅，他想問問她是否會恨自己。想到女兒，吳軍生一陣撕心的痛。他想對女兒說的太多，可在紙上終寫不出一個字。吳軍生眼里噙滿了淚水，閃動著滿天的星……朦朧中，他看到了那個身穿純白背心，迎著朝陽奔跑的身影。

吳玉蘭給父母上完墳，進屋后便發(fā)現(xiàn)凍僵已久的哥哥。哥哥在給自己的信封里，夾了一張存折，信里求自己照顧芳菲，喪葬費也作為贍養(yǎng)費的一部分。他還表示，把自己悄悄埋到父母墳旁即可，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吳軍生像臨終離家的老貓一樣，徹底走了。

吳玉蘭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遞了過來。我一眼就認(rèn)出，這書是我媽經(jīng)常看的那本《飲水詞》。

我媽接過書，只見扉頁空白處，吳軍生用端正的鋼筆楷書寫道：

“側(cè)帽飲水納蘭詞，愁狂冷暖自知之。三讀情濃惆悵句，一片傷癡到亡時。”

讀完后，我媽笑了，幸福中滲入酸楚。笑著笑著她便把書抱進懷里，彎著腰哭了起來，先是無聲，后來便是嚎啕，到最后她又哈哈大笑起來，可眼淚卻淌了一臉。

當(dāng)天吳芳菲便被她姑姑領(lǐng)走了。我送她倆下的樓。吳芳菲丟了魂一樣，背著書包，只顧低頭往前走。

拉著她倆的三輪車，消失在滿是霧霾的街頭，我依舊站在原地。不遠(yuǎn)處，熱電的大煙囪，剛冒出濃濃白煙，就被風(fēng)吹得如絮紛飛，蹤跡全無。上車前，吳芳菲看了我一眼，她噙滿淚水。我想和她說點啥，可就是不知道說點啥。

吳軍生死后，我媽便把復(fù)印機推到留守處。店里的貨物能賣的賣，能送的送。然后大門一鎖，故往塵封。可上下班，騎自行車到廠門口時，她總會不自覺地往復(fù)印社這邊瞭上兩眼，再發(fā)出一聲嘆息。我上大學(xué)那年，曹瘸子從盤錦回來了，大發(fā)小賣店重新開業(yè)。

五

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和女朋友奉子成婚。領(lǐng)證那天，我媽將戶口本遞給我。我想到了姥姥，想到了吳軍生“走”的那年，我媽給姥姥上墳時，將戶口本捧在胸口，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也是在這年冬天，我媽和留守處解除了關(guān)系。那天中午，我陪她來到了辦公室，看著她把賬本按照編號整理好，一本一本放進銹跡斑斑的卷柜。鎖好，又將鑰匙放進老板臺的抽屜里。一切收拾妥當(dāng)，她坐到了老板椅上，望著門口，發(fā)起怔來。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始說話，像是和我交談，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說她當(dāng)年和我爸過日子，臉都沒紅過。夫唱婦隨，衣食無憂，在外人看來特別羨慕。其實她并不幸福，一個喜歡詩書，一個研究車，根本沒有共鳴。

其實暗地里她早就有自己喜歡的人，那就是另一個吳軍生。當(dāng)年癡迷吳軍生晨跑身影的女工里，就有一個她。可惜她終沒拗過姥姥，接受了現(xiàn)實的安排。

吳軍生回廠的那個中午，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不知怎地，她覺得這些年的不如意，一下子就有了發(fā)泄對象。所以，他越對她熱情似火，她越對他帶搭不理。可當(dāng)“一只眼”把他離婚消息告訴給她時，她心里另一種情愫又暗自涌起。

“讀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我媽一臉的回味和惆悵。

廠門口那棵老柳樹，落光了葉子，黑色的細(xì)枝，在風(fēng)中蕩來蕩去。我媽嘆了口長氣，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我問她復(fù)印機不要了？她說，留這吧。

臘月廿八，我媽提了一大堆年貨來到我新家。吃完飯，我送她下樓。她告訴我，明天起她就要去念佛寺做長期義工，以后沒啥事就不回來了。我說，后天就過年了，還折騰啥？她說，啥年不年的，年是給小孩過的，早和她無關(guān)了。

臘月廿九一早，我騎著摩托車把我媽送到了念佛寺。她下車那一剎那，紅色的冬陽照在了她身上，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花白了，背也駝了。從車上提起大包時，那本《納蘭詞》掉在地上，她撿起來，拍了拍，又放進包里。說了一句讓我回去，她便頭也沒回，跨入了紅漆剝落的寺門。我忽然感到我失去了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同時也失去了兩個吳軍生。

往回走時，街兩邊傳來熱鬧的鞭炮聲，我滿心的失落與憋悶。于是我騎著摩托車奔向留守處。路過大發(fā)小賣店時，我看見被返聘回來的“一只眼”還在與曹瘸子對弈，身旁放著啤酒。一切如舊，就像吳軍生出現(xiàn)的那天中午。

廠里布滿了積雪。我下了車，吐著哈氣，開始在廠里奔跑起來。幾圈下來，大汗淋漓，可我心里依舊憋悶。索性，脫掉外衣，只剩下那件常年被汗?jié)n侵蝕而泛黃的白背心。轟隆隆，遼河入海口傳來陣陣破冰聲。如春雷一般，裹挾著海水的腥氣。一只白鷗，頂著寒風(fēng)，在我頭頂?shù)纳峡蛰p扇翅膀，原地飛翔。汗水流進了我的眼睛，我視線變得模糊，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坐在藍(lán)色解放上的吳軍生，出現(xiàn)了夕陽下扎著馬尾、嘴角不經(jīng)意上揚的武紅梅，到最后又出現(xiàn)了裹著棉衣慢跑的吳軍生。我加快步伐，企圖趕上，可他一直留給我的是背影，和那道長長的白色哈氣。我繼續(xù)加快步伐，想趕上去問問他，為何不辭而別。我視線愈加模糊，擦了一下，有熱淚涌出。等我再往前看，發(fā)現(xiàn)前面的身影變了樣兒——如我一樣年輕瘦高，穿著純白背心，步伐穩(wěn)健，向前奔去……

手機急促響起，將我拽回現(xiàn)實：“快回來！我要生了……”

掛掉吳芳菲的電話，我騎上摩托，往家飛奔。寒風(fēng)在我耳旁呼嘯，沁滿汗水的背心已被凍硬。這一刻，我知道自己有了家，也當(dāng)了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