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荒

恒(母與子三聯屏) 130cm×105cm×3 布面油畫 2019 年
殘破的壁畫中流露出古拙的歷史氣息,遠去的生命和文化,如呼吸般從壁面噴出,令我亢奮不已。歲月的風蝕和雨濯,使那些歷史的圖式形成特殊的斑駁和流淌的形式,可以一層層剝開的涂層,演繹著不同歷史時期的生命;因此,顏料的流淌形式,國畫式的點苔,石青石綠效果的運用,以及國畫的積墨效果,水彩暈染方式,沒骨畫手法等等,皆可拿來為我所用;而宗教圖式的構成,則更能強化我對屬靈狀態的表達。我企圖將形而上的宗教與人文關懷和形而下的生命狀態統一起來。
以宗教感的莊重來呈現生命的狀態,強調的是生命的精神要素,在人性的關照中,把和諧與沖突、對立與統一的共存性展示出來。在這里,陌生與熟悉,溫馨與冷漠,寧靜與焦慮,接納與拒絕,對抗與融合,排斥和相互給予,或是對生命表象的質疑,都各自演繹著生命進程中的種種真實性,這是我自身生命感悟中的不同層面和不同的表述話語……
《恒》 與《圣靈與生靈》 這一批我近年的創作,即是藝術的實踐,也是生命體驗中不由分說的自然流露。我從2007 年開始做這個題材,所有的形象都來自于生活,彝族和藏族因我的出生地之緣故,是我最熟悉的少數民族,我的畫多出于此。最初我是用純油畫做的,感覺傳統的油畫技法溫溫的,不痛不癢,在墻上掛了,或是在庫房里扣著存放了三四年,一次偶然地和朋友交流關于綜合材料的制作并意外地得到些指點,突然決定用色粉、膠等綜合顏料與油畫材料混合處理,形成了這個主題風格化手法的變奏??傊?,這還只是剛剛啟程的一種藝術試驗,遠不是成熟的技術終結。用什么材料,實在不是重要的事,達到視覺表達的審美效果也只是一種面對自己和觀眾的誘惑,只有流淌在畫面的氣息和隱含在造型和色彩斑點的精神和情感(或情緒與狀態)才是藝術表達的價值核心。而核心的核心則是在一切精神價值體系中的獨創元素。這里也有著我的朦朧期盼:堅持藝術的永恒性母體,表達藝術個體反抗藝術市場化后的平庸化傾向,探索人類靈魂被拯救的當代藝術途徑,或許,這只能僅僅是個人化的微弱呼喚……
母愛與和諧的追求是永恒的,叛逆與反抗也是永恒的,人類借此坎坷地前進……

恒No.2 100cm×80cm 布面油畫+綜合材料2007-2012 年
據我父親講,我出生在夜里零點。父親把我的出生地指給我看:錦江邊,四川大學紅瓦村一幢僻靜的小樓。他親手為我接生,但他并不是一個醫生。對這一切,母親總是微笑不語。沒有人能告訴我,我的出生是屬于14日的夜,還是屬于15 日的凌晨?抑或是15 日夜的盡頭……一個模棱兩可的時間,是在一道分界線、一個臨界點上誕生的許許多多脆弱的生命之一。
不知道那種與生俱來的模糊和神秘感,是不是借此隱伏在生命之中,使我在追求生命的意義和藝術的價值之時,情不自禁地探索和表現與此相關的一切——
我的童年與河流、泥土、草木以及鳥蟲相伴。
50 年代初的川大校園綠樹成陰,錦江從川大的校門也從我家的后門經過,河的下游兩岸都是農田,我家就住在城市和鄉村的交界線上。錦河在洪水季節常常是泥漿渾濁的,但我喜歡守望這條家鄉的河流。遇有機會,我就掙脫大人的手溜到河邊一條泥濘的小路,跟著河流走,或等候河的下游走出三四個裸背赤足的漢子——他們神情木然,身體傾斜,拖著長長的泥繩;我跟著他們在岸邊行走,直到他們和身后的船消失在九眼橋……后來,從母親那里才知道,他們是纖夫。
我家從錦江河南岸搬到北岸,又從北岸搬回南岸,人工栽培的灌木叢圍繞我的家園。受我母親的影響,我的童年時代處于種植、飼養和采集標本的巨大的熱情中。一有空,我就在家門外的菜園子里挖土、澆水種菜或嫁接果木;看著種子埋進土里,再冒出綠芽來,感到無比新奇和快樂。有一年,我把菜園子種成了蓖麻林,把無法在家中喂養的蓖麻蠶統統移到蓖麻葉上放生,那天夜里下了一場雨,第二天,所有的蠶都死了,我傷心地哭了一場……

祈禱者的歸途 45cm×45cm 布面油畫1990 年

流 110cm×95cm 布面油畫 1980 年
父親告訴我:“針孔可以成像?!边@消息使我欣喜若狂,我整天拿著一個扎了針孔的紙盒子對著窗戶,看紙盒里的“成像”。針孔換成了放大鏡,卻制造不出快門,相機還是沒有做成。我找來一個木盒子、一堆馬糞紙,收集父親的老花眼鏡鏡片和母親的顯微鏡鏡頭,用9 分錢一把的鉛筆刀為工具,折騰了好些天,做出一只望遠鏡和一臺放大機來。望遠鏡可清楚地看到院墻上土缽中的仙人球刺,放大機能將底片上指頭尖大小的面積放大,實驗的成功讓我興奮了好久。我懇求父親給我買一臺照相機,但那時家中姊妹多,經濟條件不許可,這愿望終沒能實現。日后我也沒有專門從事攝影,但20年后,我依然喜歡在暗室里折騰,想來卻與兒時相關。
初中畢業,我成了失學的“病殘知青”。像童年一樣,我守在家園附近,但昔日的菜園子已被路人踏為平地。
父親希望我在他的身邊讀他的“大學”:物理學,但我最終還是迷上了繪畫。1977 年恢復高考,給了我上大學的首次機會,陰差陽錯,我放棄了四川美術學院到北京就學,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設計專業的4 年本科畢業之后,我留校任教。迷戀繪畫并充滿了創造欲望的我,因涉事太淺,長久地不知道該怎么努力。后來,我去了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做美編,中國美術報做執行編輯……
命運像在捉弄我。我的油畫 《流》 在大學二年級時(1980)獲得“第二屆全國青年美術作品展”的銅獎,中國美術館收藏了它;以后又以連環畫、油畫、版畫和丙烯畫等參加過全國美展和市美展。但在大學期間,我創作得最多的卻是詩歌。我從不知道它們可以發表,但是,一些人看了說喜歡,就拿走了。它們有的發表了,有的沒有了下落。出于工作的職責與需要,我做過電視劇的美術設計,參加過學院的教學和演出的配合工作;我畫插圖,搞封面裝幀和海報廣告設計;寫美術評論、報道和采訪……但我心目中最高的藝術追求仍然是油畫。西藏歸來,我發表了一些油畫和詩歌,但發表得最多的卻又是攝影。如此便有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之疑,惹得一些好心的同行師輩和朋友的驚詫與善言相勸。

零點時刻的來訪 45cm×45cm布面油畫 1988 年

朝圣者的隊伍 150cm×200cm×3 布面丙烯+油彩 2014 年
對油畫,我曾以為除此之外別無出路。而我越是追求于此,它就越是顯示出它的高度和難度,不論是作為一種職業,還是作為一種文化與藝術的追求。油畫便像是久孕的奇胎在我生命的底層膨脹。它形成得早而容易,卻成熟得晚,不到成熟,它好像就不能誕生。
人講順從天意。我終相信,憑著對生命與藝術的虔誠和苦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并且對我生命過程中不可抗拒的種種勞動的方式,我都一視同仁地認真以待。攝影是我獲取外部世界種種形象和材料的一種方法,暗室里的工作是一種樂趣,我愛油畫則為人生,在繪畫表現所不及的領域里,我覺得文字對我充滿了魅力。
而我從小就體弱,病魔就像咬上了我,讓我在不同的年齡和不同的環境中品嘗各種疾病之苦。也許因為體弱,我才特別渴望到自然中去展示自己的力量;也許因為我不具備強壯的體格可以隨心所欲地做這種展示,我才在藝術里發現了更含蓄而永恒的力量。
第一次獨自遠行是1985 年去云南寫生,我到了瑞麗的弄島。我的主要收獲是相信了自己獨立的力量,它為兩年后我獨自去西藏奠定了基礎。西藏成全了我生命力量的最大張揚,也破壞了我最為純凈的生命幻覺;多次往返高原、不辭辛勞的工作,也讓我付出了健康的代價。數年之后,我才從一種新的形式中艱難地找回自己的力量,于是有了《陽光與荒原的誘惑》 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