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1年的手機,嗯,大部分的造型是電視機遙控器頂上加了一小截天線,而諾基亞簡直就是個空調遙控器。即便揣個“電視遙控器”滿街跑的人,也是做生意的居多,因為價格擺在那里。對更多人來說,有買手機這錢,還不如養一群鴿子,玩飛鴿傳書。
就是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下,我們年級出現了一個可以載入校史的人物。
那時候還沒有“白富美”這個稱呼,但在我們看來,那姑娘若不能追授“白富美”榮譽稱號,這個星球上也就沒人是了。
白,她外號“冰淇淋”;美,這個不用解釋;富,因為她每天上下學有車接送,也是她第一個把手機帶進了我們學校。
全年級600多個人,人多口雜,這種敢于填補歷史空白的行為很快就傳了開來。尤其是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萬眾矚目,善于打扮,更善于適時炫耀,再通過廣大女生攜手上廁所時的口口相傳,過了一星期,冰淇淋帶手機來上學就成了全校皆知的秘密。
學校老師當然也知道了這件事,但據說他們班主任只是把冰淇淋叫去辦公室,問是不是把手機帶來了學校。冰淇淋說:“是啊。”那老師眼珠子滴溜一轉,說:“這么貴重的物品還是不要帶來學校比較好,萬一丟了怎么辦?”冰淇淋面無懼色地回答:“這個是我父母叫我帶著的,好隨時聯系我,監督我學習。我平時在學校不太用,就算丟了,也不會怪學校的,您放心?!蹦抢蠋熜南爰热欢颊f到這分上了,懶得多廢話,就讓她走了。畢竟當時也沒有校規說學生不能把手機帶到學校來,誰叫冰淇淋是前無古人呢?她的外號都該改改了,叫“普羅米修斯”——那位盜取天火到人間的哥們兒。
冰淇淋這么淡定,別人可淡定不了,我同桌就是其中之一。
他屬于那種平時低調無比的人,交際圈甚窄。大概也就我和另外幾個愛好軍事雜志的男生知道他暗戀冰淇淋同學,而那時我們還沒完全領悟到女人與槍炮同樣致命的真理。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叨叨地跟我說:“我知道冰淇淋用什么牌子的手機了!西門子2118!”
我“哦”了一聲,問:“然后呢?”
“好像要1500塊錢,真貴!”
同桌這番感嘆倒是沒夸張,我們念的是市重點,一年學費也就1500塊錢。
我聽完后的第一反應就是,像我們這樣的男生,這輩子想追到冰淇淋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拿出高考語文考滿分的勁頭去研究彩票。
我跟他開玩笑,說那你去買個同款情侶手機唄。
他呵呵一笑:“把我賣了也買不起啊?!?/p>
然后整個下午,這人都沒怎么說話。過了一個周末,回學校上課,同桌做眼保健操的時候碰了碰我胳膊肘,悄聲道:“跟你說件事,你別說出去啊……我買了個手機?!?/p>
我差點沒一下子把兩根手指插到眼眶里去,好在眼保健操的音樂蓋過了我的怪叫:“你逗我?!”
他一臉凝重,好像下一秒鐘我就會出賣他一樣,但最終還是默許我一只手伸進他課桌里的書包深處,我摸到了一個類似空調遙控器的玩意兒,只是更小一點,更重一點,外沿的弧度也很奇妙。
平生第一次摸手機,居然是在他的書包里。
我替他緊張得一身冷汗,說:“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你……哪來的錢?”
答案是,他上周末從家里偷出了父母幫他存壓歲錢的那張銀行卡,然后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拿到ATM機去猜密碼。他父母從未想到自己兒子會這么亂來,密碼就很沒創意地用了他生日末尾的6位數。進去一看,存款2000塊,他腦子一熱,統統取出。他拿著厚厚一沓鈔票愣了好久,ATM機后面排隊的人不耐煩地敲玻璃門了,他才明白這次是回不了頭了,索性一路走到黑。平時社會經驗稀缺的他,倒知道去火車站那邊的小店買手機,還用店主的身份證辦了一張SIM卡。
我忽然就成了全校第二個有手機的學生的同桌,那感覺就像你的席夢思下面放著核武器,你還得躺在上面睡覺。
現在想想,也只有在我們那個年紀才會想出那么愚蠢、浪漫、代價高昂的創舉。
有了情侶機,接下來當然是要搞到普羅米修斯·冰淇淋的號碼,這樣我的同桌才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的生活當中,卻又不會暴露。但整個計劃里只有一個小問題:我們搞不到她的手機號。
冰淇淋在本校沒有男朋友,這個可以理解,不然她買手機干嗎呢?難道真的是讓父母督促自己?而且她在本校也沒有什么閨密好友,因為轉進來不過半年,性格孤傲,加上其他女生也沒傻到主動貼上去給她當“陪襯”。所以全校知道她號碼的人,我估計,就她自己。
而我可憐的同桌,偷卡買手機已經是他出生17年以來干過的最驚天動地的大事了,耗去了他所有的膽略和魯莽,你現在要他跑到冰淇淋跟前問:“嗨!你電話號碼多少……”嗯,相比之下,我覺得叫他繞著操場裸奔20圈的成功概率更大一點。
“要么……你幫我去問一下?”他試探性地求助道。
我說:“我連偷銀行卡的膽子都沒有,怎么可能幫你出頭?”
他本來還想堅持一下,但最后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那幾天里,我倆每次在走廊上遇到冰淇淋,同桌就邁不開步子。冰淇淋一臉高貴不可侵犯的神情,好像上去搭個訕也是褻玩之舉。她手里總會攥著那部2118,或者把2118插在牛仔褲后袋里,我同桌則癡情地盯著她,不知道內情的人會心想:“小子,你也太猥瑣了吧?!逼鋵嵥蟾藕薏荒軟_上去,一把奪過手機,狂按一陣鍵盤,將自己的號碼存在她深深的SIM卡里。
也只是恨——不能。
總之,他這個新手機出師未捷,整天被窩藏在書包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需要充電時,他就花兩塊錢,到學校外面的小賣部里借插座用。他就生怕晚上在家父母翻他的書包,偶爾還要為此做個噩夢。
在學校時,他又心癢癢,時而把它從書包深處翻出來,偷瞄一眼,好像上天會顯靈,讓冰淇淋的手機打過來電話一樣。
我們的老師不是等閑之輩,當然知道一個男生上課時盯著褲襠看準沒好事,就走過去敲敲他桌板,說:“交出來。”我同桌是大糊涂、小聰明,早有兩手準備。老師走下來時他早已機警地把手機往書包暗袋里一推,待老師走到跟前時,他已經把書包里的某本軍事雜志或者小說、連環漫畫攥在手里,再老實交出來。
這么奢靡的掩護行動,導致各種閑書、雜志損失慘重,害得我們幾個死黨都不敢借書給他。
但有一天,他犯了渾,居然在英語老頭的課上膜拜手機。老頭一把抓出一本《艦船知識》,但并未就此罷休,說:“書包里還有幾本,統統拿出來!”同桌說:“沒了,就這么一本?!崩项^呵呵一笑,一個“黑虎掏心”去抓書包。同桌本能地去護,更暴露了心虛。
一番爭奪之后,手機墜地。
周圍的人,包括老頭,看得目瞪口呆。
更具戲劇性的是,手機墜地之后,居然震動起來,是有來電。同桌被電了一下似的,立馬撿起來一看,小小的屏幕上顯示著:10086。
也就它會打給同桌了。
那天下午,同桌被請到了教導處,一同作陪的還有冰淇淋,原因是,學校終于不想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去了,以后帶手機到學校,都是影響學習的行為,要叫家長。
我很難準確表述出來我同桌當時的感受,應該是驚懼、解脫、欣慰的三位一體。驚懼的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要被父母好好教訓;解脫的是,他再也不必擔心被發現;欣慰的是,他終于第一次和白富美獨處一室,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米。
冰淇淋還是那么端莊美好,哪怕教導主任走進來時也面不改色,問:“老師,我不太明白,為什么把我找來?”
教導主任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但我同桌一句沒聽進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和白富美平起平坐的世界里。冰淇淋耐心聽老頭說完,從牛仔褲后袋摸出手機,擺在桌子上,說:“不好意思,騙了大家那么久?!比缓缶妥叱鲩T了。
教導主任活這么大年紀可能也沒見過這么自說自話的姑娘,但多年的經驗讓他覺得哪里不對,并未第一時間去阻止,而是順著冰淇淋那句神秘莫測的話,拿起那個帶著余溫的西門子2118,掂一掂,輕得像塊劣質木料。
是手機商店里擺柜臺的樣板機,就是一整塊塑料而已。
教導主任看看冰淇淋的背影,再看看我同桌。我同桌看完冰淇淋的背影,再看看教導主任以及主任手上的偽手機。
原來他才是普羅米修斯。(程風薦自《意林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