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落
脫發以后,無論走到哪兒,鄭凱的目光總是先落在別人的頭頂上。
一個年輕男孩把頭發燙成了卷兒,很是時髦,蹬著單車從鄭凱身側飛過,他的卷發也在風的吹拂下飛了起來,像是在頭頂炸開了一樣。
鄭凱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到了晚上,卷發男孩的身影依然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把這則見聞發到QQ群里,與其他380余位“發友”分享。
“看到頭發多的,就感覺很帥吧。”
一位發友這么回復,一語道破鄭凱的復雜情緒。
尋得共鳴,比一個人獨自消化好受許多,聊天框不斷彈出,從“頭發與顏值的相關性”“顏值與找對象的相關性”扯到“今天掉了多少根頭發”,最終又回到群聊永恒的主題:如何治療脫發。
鄭凱今年23歲。他說,“如果30多歲,掉頭發就不在乎了,20多歲,真的有點說不過去。”之前,他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半個月值一次夜班,“掉了好多頭發”。他習慣用手指計量自己發際線的高度,去年,從發際線到眉毛,放得下四根手指,現在,額頭的寬度放得下五根。
以為是時常熬夜的緣故,鄭凱從電子廠辭了職,找了份作息規律的工作,每天堅持吃藥,但發際線的發展趨勢仍不容樂觀。
稀疏的頭頂,顯得人老了十幾歲。鄭凱羨慕別人的茂密的發量,羨慕他們看起來那么健康和年輕,生活與事業仿佛都因頭頂的茂盛順遂起來。“世界上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我是禿頭佬呢?”他的提問,仿佛在拋給命運。
醫學是這么回答鄭凱的:“遺傳因素、年齡增長、免疫異常、精神壓力過大或應激、內分泌失調、服用某些藥物、自身免疫等因素,都可能導致脫發的發生。”根據發病原因不同,脫發主要分為雄激素性脫發、斑禿、休止期脫發、生長期脫發、牽拉性脫發和疤痕性脫發六個類型。
其中,以雄激素性脫發最為常見。雄激素性脫發,又名脂溢性脫發,多見于男性,女性也可患病。在雄激素的“攻擊”作用下,頭皮毛囊漸進性縮小,最終變為毳毛毛囊,形成臨床上可見的脫發。
通常,男性于20歲至30歲開始發病,從前額兩側開始,頭發變得纖細而稀疏,額部發際線逐步后退,呈現出“M”型。隨著年歲漸長,頭頂部的頭發也開始脫落,最終裸露出頭皮,也就是所謂的“地中海”。
鄭凱所在的脫發交流群組里,有87%是男性,90后占50%,00后占27%。“發友”的畫像數據,與雄激素性脫發的醫學特征相當契合。
在這里,他們上傳頭頂的照片,請其他發友幫忙判斷自己“還有沒有救”。他們談到脫發對工作生活的影響,“剃光頭找不到工作的,像勞改犯一樣”“頭發這樣的,沒希望討老婆了”。他們分享非那雄胺和米諾地爾的用藥效果,這是目前僅有的經過美國FDA認證治療脫發的兩種藥物,也討論民間偏方,甚至是走私藥的可能性。
還有植發。這是最立竿見影的改善方案,當然,它所需的財力成本、時間成本也最高昂,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本抓住這根稻草。
也許是“久病成醫”,盡管深陷焦慮,他們仍保持理智,那些混進發友群想趁機打廣告的微商,一經發現,立即作移出處理。
有趣的是,對待推銷生發神藥的微商,他們的態度相當微妙,沒有憤怒和指責,而是戲謔的、自嘲的。
“在座的都是可憐人,你還來騙我們。”又一個微商被移出后,發友們的討論迅速回歸“自憐自哀”的情緒基調。
移植
手術267598例。
7月6日下午4:35,記者來到某植發機構,在候診大廳整面的電視墻上看見了這個數字。45分鐘后,數字變成了267616,這意味著,在此期間,又有18位患者在這家機構完成了植發手術。
這組數字以5分鐘為頻率實時更新著,它的下方,分別顯示著男性女性手術的具體臺數。從比例上看,男性手術占80%,女性手術占20%。
蔣嘉元是這組數字的其中之一。他今年28歲,6月26日,他完成了2000單位的發際線種植手術,共花費了26000元。
一單位,相當于一個毛囊。“一單元價格有10元的,也有20元的”,工作人員向記者介紹,“10元的適合光裸區,20元的適合稀疏區”。
兩年前,蔣嘉元發現自己的掉發量不太正常,在醫院確診了雄激素性脫發。醫生開了非那雄胺和米諾地爾,但他只使用了后者,“非那雄胺是抑制雄激素分泌的,擔心會造成比較嚴重的問題”,蔣嘉元解釋。
不少男性患者都有相同的擔憂。非那雄胺可以非常有效地減少血液和前列腺內的二氫睪酮,從而抑制頭皮發囊變小,逆轉脫發過程。但它也有副作用:長期服用,會有小幾率導致一定的性功能障礙,具體程度因人而異。
雄激素不會停止分泌,想要保持治療效果,藥物也須長期服用,“一直吃到不在乎脫發的年齡為止”。
所以,相較藥物治療,在發友們看來,植發似乎是更加“一勞永逸”的選擇。但植發也僅僅是幫助改善脫發狀況,沒辦法徹底解決問題。植發手術的基本原理是“拆東墻補西墻”,并不是在頭頂種植全新的毛囊,而是將手術者本人后枕部對雄性激素不敏感的健康毛囊移植到前方,填補頭皮無發的部分。這一切,相當于調整頭發的分布密度,而不是讓頭發的整體數量變得更多。
最重要的是,植發手術無法阻止脫發區的原生發繼續脫落。這也是蔣嘉元最擔心的一點,盡管通過手術填補了發際線的空白區域,“但脂溢性脫發的問題還在,原來的頭發還會繼續掉”。對于未來,他心懷忐忑,和醫院計劃著下一階段的治療方案。
接受采訪時,手術已結束十天,植發區的疼痛、紅腫基本消除,他也逐漸習慣了保持側身不壓到取發區的睡覺姿勢。蔣嘉元用劉海兒遮住前額植發區的發茬,戴上帽子,幾乎沒人看得出異樣。他期待著發茬長長以后,坦蕩摘下帽子的那天。
毛囊存活率
作為美容整形手術的一類,有成必然有敗。植發機構們竭盡全力地宣傳成功案例,卻對失敗案例三緘其口。
32歲的王勇,不幸地屬于后者。
2019年,他偶然在短視頻平臺上看見某家植發機構的廣告,決心通過植發來解決自己頭頂脫發的困擾。他共交納了24184元,經歷了10個小時的手術,從后枕部取出4500個毛囊移植至頭頂。
“下了手術臺,我真的很開心,之后我也一直很快樂地期待植發效果。”王勇回憶自己剛結束手術時的心情,手術結束15天后,他開始使用非那雄胺和米諾地爾來鞏固效果。堅持了六個月后,他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通常,手術后半個月至一個月左右,種植區域會進入“脫落期”,這屬于正常現象。植入的毛囊需要重新建立血運關系,發干脫落,再長出新發。
“但第6個月總不可能還是脫落期吧。”王勇心生疑惑。到了第十個月,他坐不住了。頭頂新移植的4500個毛囊并沒有如想象般生長起來,他用手機拍攝自己的頭頂,發絲稀疏地交搭在一起,頭皮顏色仍隱約可見。
在手術之前,雙方曾簽署過一份《植發手術保障協議書》,其中有一項“存活率保障”,寫道:“在本機構全國任意一家醫院進行自體毛發移植手術的發友,本機構保證毛囊存活率不低于95%。發友在本機構進行自體毛發移植手術12個月后,如因手術技術及操作的因素造成毛囊存活率未達到上述標準,經鑒定確認后,本機構可進行免費修復或退還未成活部分的手術費用。”
王勇認為自己的毛囊成活率顯然不足95%。于是,他將機構起訴至法院,向法院申請對植發區毛囊存活率進行鑒定。但司法鑒定所復函稱,這一要求超出司法鑒定業務范圍,不予受理。
“我還問了醫學會、醫療糾紛調解、健康委員會和咨詢律師,都說沒辦法(鑒定)。”王勇說,“他們還在合同上明目張膽地寫保障毛囊存活率,這不是又做球員又做裁判嗎?”
糾紛發生后,該植發機構工作人員曾回應媒體稱,“植發手術沒有絕對的標準,一般在植發后狀況相較于術前有所改善,即可認定植發手術成功。糾結毛囊存活率的意義不大”。
“現在整個行業都是在合同上規定(毛囊存活率)不低于90%或95%,但大家都說不清楚,法律上對毛囊存活率也沒有明確規定。如果消費者對毛囊存活率有爭議,可以自行去權威機構進行檢測。”他坦承,“目前確實沒有機構能對毛囊存活率進行檢測。”
通過毛發鏡,是可以檢測毛發的生長情況的。但它需要根據操作者的主觀經驗去判定,無法直接生成定量分析數據。不是技術上無法達成,而是在植發行業內沒有一個權威的,具有法律效力的第三方監督機構來進行檢測。
“這是行業發展的通病,”植發醫生李丙雙撰文指出,“(植發失敗的)界定沒有恒定的標準,所以難以維權。由于毛囊資源的不可再生性,維權結果要么是賠錢,或者重新補種,對于消費者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
法院駁回了王勇的訴訟請求。他并不甘心,打算把案由從“服務合同糾紛”換成“侵權責任糾紛”,重新起訴。他把自己的豆瓣賬號名稱改成了“頭禿山反植發鬼”,把頭像換成漫畫《一拳超人》里的“禿頭披風俠”,向網友介紹自己植發和起訴失敗的經歷。
他不斷發帖,帖子又不斷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植發廣告里。
植發機構們數額龐大的營銷開支,紛紛流向了線上社區推廣、搜索引擎廣告、社交網絡平臺推廣和電梯展示廣告。與去年的在線教育行業類似,在激烈的行業競爭中,為拓展市場,入局者不得不盡己所能燒錢營銷,拉攏用戶,促成轉化。
不久前,某植發機構向港交所提交了上市申請書,以此為契機,植發這一行業涌入公眾視野的焦點。招股書披露,該機構2020年度實際接待患者9.1萬名,營銷支出7.8億元,這相當于,平均花在每一名患者身上的營銷費用,超過了8500元。
必須承認,植發手術確實可以幫助人們改善頭頂的美觀度,但它是暫時的,且具有個體差異性。一味夸大植發作用的銷售話術,必然會讓部分不適合植發的患者付出冤枉錢。
畢竟,植發手術無法根治病原。即使填補了發際線和額角,如果前額和頭頂的原生發繼續脫落,還是逃不出脫發焦慮。
一位資深發友寫道,“治療脫發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心理建設也是一種治療方案。”
他自己,已經找到了對抗雄激素性脫發的最終答案——假發片。
(云澈薦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