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友曉雁,是個牙醫(yī)。我本人的牙齒就還算健康,也整齊,有幾個長得不太合作的齲齒和智齒,經過我和曉雁認識這么多年,該補的補,該拔的拔,該根管治療的根管治療,早都處理好了。曉雁說,我現在牙齒最大的問題是:有牙縫。
其實我能接受它是自己各種殘缺之一,因為這些殘缺在我身上也不少了。但曉雁不這么看,她說:牙縫當然不好了,對清潔不利,容易引起齲齒,而且,你知道你為什么花錢像個大花灑,總是沒有存款嗎?廣東人有個說法,牙縫太大,漏財!
閨蜜才愛說這種科學的大實話。
就這么過了幾年。久靜思動,這一天,我突然覺得應該把手頭的賺錢大業(yè)放一放,抽空去找曉雁矯牙,先把牙縫關起來,因為,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經過計算,上牙的牙縫全部關緊以及門牙修整外形后,與下牙的咬合就出現了錯落。如果要咬合完美,我還是必須拔掉一顆下前牙。
曉雁跟我說了這個方案,對我說:你后悔還來得及。但錢鍾書也說了,要打消一個成形的念頭,就像女人要打胎一樣難。我已經在矯牙的道路上駟馬難追了。
那天曉雁先是在我的牙齒上裝一些小突起,這是可以讓牙套穩(wěn)定并能借力的附件。本是一個很簡單的操作,但我從診室的躺椅上下來之后,開始意識到生活有所變化——我頻頻咬到自己!
這是怎么產生的呢?那么小的突起,怎么就影響我說話、吃飯的方式?那天的晚餐我吃的是美味的臘味煲仔飯,幾乎兩三口飯就要咬到自己一次,說話時也時不時地感受到來自牙齒的敵意打擊,不斷接受它們給我的小小錯愕。
人體如此精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句話是完全不過分的寫實。
我盡量跟我的牙齒講和。又過了一周,我習慣了這些小突起,又去曉雁那里,把下牙那顆按計劃必須消失的牙拔掉。
那顆牙長得格外結實,打了麻藥也能清晰地感到它扎根又深又穩(wěn)。過了好久,我才聽到,叮的清脆一聲,它被扔到盤子里,一顆棉球代替了我口腔里新的空洞。
突然我對那顆牙齒有種說不出的愧疚。它沒干啥錯事,格外健康,已經陪我走過四十年,而且扎根那么深,仿佛很舍不得我。
我茫然地捂著腮幫子,表情讓曉雁擔心。她問了我好幾遍:“很疼嗎?”我說:“不疼,我只是在適應新情況。”
我沉默地適應了半小時。半小時后,曉雁幫我把棉球取走,戴上隱適美。她提醒我,每天除了刷牙和吃飯,其他時間都要戴著它,最好能戴夠22個小時。這副隱適美,從此它就是一件要每天與我相伴的物事了。
戴牙套前幾天的麻煩不用多說,但這些麻煩只是費時間,費精力,最讓我痛苦的是說話的時候,我似乎不會說話了。還有,當我笑時,我有意地掩飾自己下牙的空缺。它不但提示我對自己的背叛,還揭示了我的貪婪。一個年紀不小的人為了好看一點點,以及不一定能實現的財運,而動了這么大的工程,似乎是兒戲得近似荒謬。但我竟然那么快就實踐了,然后用一年多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來為這個決定買單。
我在思索,做這個決定的自己,其實真正在想的是什么?那些時間里真正發(fā)生的是什么?
不知跟疫情是否有關系,去年開始,我的工作進入了漫長的瓶頸期,我很想嘗試新的工作,新的領域,新的風格。總而言之,我很想有一些新的變化,出現在我這一副開始老的軀體里。
矯牙大概算是這種心態(tài)下的選擇之一吧,曉雁只是命運分配給我的一個幸運的契機。
想通這個心態(tài),我開始慢慢接受牙齒上的障礙,我理解了這里面的必然性,也開始意識到它的好處。從牙套戴上的第一天開始,起碼有一件事情,是我每天都能有所收獲的,那就是:牙列以期待中的方向,極為緩慢地移動。
是的,在接下來這一年多里面,哪怕有哪一天24小時里我什么事都沒做,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但這24小時我起碼還是干了一件事的,就是矯牙。
一個月過去了,我對那枚牙齒的犧牲,對此時的不便、口齒不清的狼狽,都有了新的心態(tài),我覺得這些犧牲也許都意味著獲益的機會。剛好看了一本經濟學的入門書叫《小島經濟學》,里面講到一個海島上三個人本來每天徒手捉一條魚,足以生存但也沒有儲蓄,直至有一天,其中有一個人決定餓自己幾天,不去捕魚,用挨餓的這幾天,發(fā)明了漁網。
他挨餓的那幾天,就是我現在因為矯牙而不便利的時光。我們用這段時間的挨餓、狼狽,去獲得未來更多的魚和幸福。
但這個行動僅僅是為了日后的獲利嗎?并不止。而是通過麻煩和放棄,把今天和以后聯(lián)系起來了,使生活有了一種延續(xù)感。
我以前曾經很不贊成“犧牲現在去換取未來”的做法,覺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才好,但假如我決心相信自己的年輕和活力,我當然必須首先相信來日方長,以及,徐徐圖之。矯牙讓我對生活變得耐心。
(陳哲生薦自《羊城晚報》)